谢青虽不得神佛偏爱,运气却是一顶一的好。
本以为会死,怎料他算无遗策,还是活了。
虽然眼下,谢青也没活得那么舒服,他生不如死。
谢青如上一任圣子那样,被锁入了牢笼。
塔舞原以为谢青会乖顺许多,怎知他异于常人,桀骜难驯,不肯为部落奋战,这让她出奇得愤怒。
塔舞端着牛肉,再一次步入白色营帐。
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血腥味历久弥新,还未散去。
由此可见,谢青的骨头究竟有多硬。旧伤换新伤,打了又打,什么招数都用过了,他就是不肯展现力量。
塔舞拿他没办法,又隐隐兴奋,如此坚韧的孩子,是历代圣子里最为天赋异禀的存在。如若他为她所用,那么白藜部落将再次迎来强盛时期。
必须要不择手段驯服谢青,即便剜下他的皮肉,教他吃尽苦头。
塔舞把熏烤过的牛肉摆在谢青面前,诱哄这个已经饿了三天的孩子:“当个乖孩子吧,展现你的力量给外祖母看。你是圣子,不该这样狼狈。你也想吃牛肉喝美酒,活得有尊严吧?”
“呵。”
谢青发出闷闷的一声笑,他抬起眼,一双凤眸黝黑,深不可测。只是上扬的眼尾教人知道他在笑,不知嘲讽何事。
随后,族人们眼睁睁看着被鞭打了无数下的谢青,又能蜷曲起脊骨,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不由咽下一口唾液,相继后退了半步。
圣子果然名不虚传。
骨血百毒不侵,毒也毒不死,打也打不趴。
白藜族人们将圣子奉为神明,不死的人。
见此神迹,他们险些要给谢青下跪磕头了。
谢青踉踉跄跄,一步步朝塔舞走来。
接着,铁制锁链一牵,他又重重跌倒在地,仿佛塌皮烂骨的一滩肉。
明明是漂亮的男人,可他阴冷的笑容却让塔舞感到心惊胆战。
无法用凡间术法降服的人是什么?是怪物,是鬼魅。
她想到了冷心冷情的父亲,想到圣子生来冷血无情。
真是肮脏的东西……恨不得掐死他。
“给我打!往死里打!古埙呢?!吹起来!”塔舞把所有对于冷漠父亲的愤怒,全部发泄到谢青的身上。她不希望他活着,她想要谢青死。
但是她又舍不得圣子的能力,这样厉害的怪物,她要豢养起来。
反正圣子死不了,那就受尽折磨好了。
总有一天,谢青会对她俯首称臣。
“王,他是圣子……”
族人们都听说过圣子的名声,知道骁勇善战的圣子是如何杀人的。他们不敢开罪谢青,生怕被他报复。
“都已经被绑住手脚了,有什么不敢的?!你们是想违抗王命吗?”
塔舞冷眼扫过部下,皇权威压尽显,无人敢违抗她。
于是,长鞭再一次落到谢青身上,所到之处,血肉淋漓。
谢青不是感受不到痛,确实疼得钻心刺骨,但他懒得喊,也不想求饶。
世人都要他学会谦卑,他偏不。
凭什么呢?他就要恣意妄为,去反这个天。
不知下了多重的手,也不知打了多少下。
令人烦闷的乐声不绝于耳,撩拨起谢青满腔的杀心。
汹涌的欲心,险些压制不住了,好在还有鞭子抽打他,一直教唆他清醒。
鞭子划开肌理,翻出红艳的软肉,粘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又满溢一地。
啪嗒、啪嗒。
鞭声骇人听闻。
谢青最终闭上了眼,乌黑睫羽没有颤动,静谧极了。
他缄默不语的时候,身上的凶相也褪去了。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塔舞不免想到了她父亲死时的样子——遭人欺辱导致丧命的恶犬。
圣子死了吗?
众人错愕,屏住了呼吸。
圣子也是人,也可能被打死的。
塔舞冷着脸上前,想要确认谢青的鼻息。
不应该吧……他的骨头那样硬。
就在塔舞靠近谢青的那一瞬间,郎君蓦然睁开了眼。他勾唇邪笑,一双凤眸染了血,亮得出奇。
他直勾勾凝望塔舞,一只手猛然挣破了枷锁,扼住了塔舞的脖颈。
“咔哒”一声,指节嵌入了骨脊里。
“你!”塔舞只发出了一声,而后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其实谢青早早就摆脱了束缚。
他不过在装,一昧忍耐,擎等着反杀的那一刻。
骁勇善战的一条疯狗啊!
谢青臂力很大,手也越收越紧。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高举起塔舞,置她于死地。
真可惜啊,落在他手上,谢青呢,他的眼底没有丝毫怜悯。
随即,谢青微微一笑,嗓音低哑,犹如恶鬼——
“外祖母,训犬可不是这样训的。让我来教教您,可好?”
他盼着这一日的到来,忍耐多时了。
感谢小妻子教会他克制,才能让心急的郎君处心积虑这般久。
谢青自投罗网,也不过是为了夺得塔舞手上的王权。
眼下,他做到了。
呵,白藜部落的王,该换主了。
第100章
严文决定不日攻入京城。
不过军队从地方州府出发, 山高路远,行军要花费不少时间。若想半途中不耗损过多的马匹, 成功保存战力抵达都城, 那就得买到更好的马儿。
而草原乃牧马的最佳环境,胡族人也是养马的一把好手。
严文和胡族小部落有诸多交易往来,他们很多宝马都是从胡族人手里买的。
战事迫在眉睫, 他们还需要筹备更多的战马, 然而长久合作的马商却说,他们手上的货都被白藜部落买走了,一匹马不剩下。
白藜部落,沈香有所耳闻。近年,他们合并了草原霸主阿格塔部落,又降服了最擅长养马的乌兰部落, 一度成为草原势力最大的王庭。
若想打赢大宁国这场战役,最好能找到拉拢白藜部落的法子。有他们助力, 定无往不利。
沈香提议严文聘一位能够翻译白藜语与大宁语的外交官, 再由她出面, 进入白藜王庭,面见他们的王,谈一谈眼下的交易。
人大多惟利是趋,只要她摆出令人心动的条件, 何愁买不到战马?
而且, 沈香是柔心弱骨的小娘子, 王族见到她不会产生攻击性,能够更为放松地谈判。
再说了, 这两年,沈香给严文做幕僚, 里外出入,早早在人前混熟了脸。大家都知道她在祁州的身份与地位,也不会怀疑严文与白藜部落谈交易的诚心。
这事儿严文还在犹豫,毕竟她是谢青侄儿的妻子,他不想沈香深入蛮族腹地,特地冒险。
就连孙家人也在劝,沈香没必要出面,她这两年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唯有沈香知道,还不够。她不能停下来,她要为夫君报仇雪恨。这样,谢青九泉之下才能安息。
怎料,他们还在胶着,白藜部落竟主动递来了藤枝儿,想与严文他们交好。
他们可以低价提供五千匹宝马,但他们的王有两个条件:第一条,倘若严文杀了大宁国皇帝,夺得皇权,需要广开商贸之路,促进两国之间的交易与交流;第二条,白藜王庭早听闻谢家将曾是草原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如今仅剩下遗孀沈香留存于世,掌控着剩余的谢家臣。他们的王,想见一见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娘子。
第一条还好说,第二条实在无礼,众人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
谢老夫人唯恐有诈,忧心忡忡劝说沈香:“小香要不别去了,哪有王族一心要见旁人家女眷的?那些草原人野蛮得很,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和怀青交代!”
“就是啊,万一是鸿门宴呢!”孙楚也不愿意阿姐去冒险。
孟东城道:“会不会是香师父在外抛头露面的时候,被胡族人看到了?他们瞧上小香师父的美貌,打算强取豪夺,把你绑走当王妃吧?”
沈香斜了孟东城一眼:“再看话本子,就把你头摘了。”
闻言,孙家夫妻也担忧了起来:“唉,要不小香还是别去了。”
倒是严文摇了摇头,道:“白藜王庭不至于做这样下作的事,毕竟比起女人,皇族还是更看利益。他们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我们撕破脸。”
沈香颔首:“我觉得主君说得对,白藜王庭再如何,也不至于为难我一个女人家。多谢大家的关心,不过这一回,他们既向我发了请柬,那我一定要去赴约的。”
严文虽还未登上帝座,但他在众人的心中,已是一方君万,故而他们都喊他“主君”。
沈香认为,谢青还是有几分眼光的,竟挑上严文揽了大权。
严文虽是天残,却有一颗仁爱之心,待军待民都温厚可亲。他擅治政,也肯听逆耳良言,甚至还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之下,还为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办起塾学。不仅郎君可读书识字,就连小娘子也能入学开蒙。
他甚至同沈香提过,若往后夺得皇权,沈香也可再次入朝为官。
他会给天下女子开女学,改科举制,允娘子们入官途,报效祖国。
这是沈香梦寐以求之事,也是谢青死前请严文应下的心愿,用以换取谢家旧部的归顺。
严文答应了这一笔交易,所以他会履行约定。
思及至此,沈香更加思念夫君了。
他将她的所有事都放在心上啊。
“诸君莫劝了,小香今日,一定要去。”沈香心意已决,朝他们行了拜仪,感念家人们的恩情。
大家知道沈香劝不住,也只得多叮嘱她几句“万事当心”,而小舟从梁上飞落,抽出一柄红宝石匕首,双手高奉,递给沈香:“小夫人,您带上这把匕首防身吧。”
“好。”
沈香一手握住了刀鞘,另一手揉了揉小舟的头。
她知道,小舟瞧着冷淡,实则心里也在挂念、担忧她。
翌日夜里,白藜部落的族人似乎格外看重这一次会面聚宴。
城外,他们早早驾了锦幄软轿乘舆,请沈香入座。
这架势颇有种迎亲的错觉。
沈香不由握紧了怀中的那柄匕首,战战兢兢上了舆车。
挂满鎏金莲花金铃子的珠帘与锦纱放下,沈香随着颠簸的车厢,一路朝草原深处行去。
小舟会在暗处随行,所以沈香并不是很害怕未知的前路。
软轿内缭绕沁人心脾的衙香,她细细嗅了下,似乎闻到一味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沈香知道胡族和大宁国多有私下买卖,香料便是时兴的交易物,故而也没往心上去。
软垫旁边,还摆了几袋子羊皮囊子装的美酒以及鲜甜可口的瓜果,对于不擅耕种的胡族人来说,这已经是上等的待客之道了。
看来白藜皇族确实对沈香很上心,诸多细枝末节都饱含善意。
这让沈香放松了许多。也不知是香味太熟稔,还是旁的缘由。
她陷入柔软的褥子里,闻着柔和的花香,不由蜷缩起身子,安心睡着了。
待软轿落下,沈香也没有醒。
侍从们不敢吵醒沈香,他们只是在轿子外静候,眼见着他们的王越走越近。
所有人迫于王的威压,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挑开珠帘,霎时间,一线光泄入层层锦幄之中,照得熟睡的沈香。
她仿佛洒了一层金箔,宝相庄严,彰显十足的神性。
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他单膝跪地,躬下傲然的脊骨,虔诚地揽住沈香膝骨与后脊,轻巧将她打横抱起。
这等唐突的动作,惊得营帐上的小舟目露凶光。她疾步袭来,正要飞身截杀王族。
哪知,在她对上王那一双熟稔的凤眸,顷刻震惊到失语。
半晌,她喃喃:“怎么是您……”
“滚。”
“是。”
男人漠视他人,只小心翼翼抱着他的圣物,入了王帐。
沈香很久没睡得这样沉了,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缩在谢青的怀里,靠着他温热的胸膛,聆听他蓬勃的心跳声。梦那样的真实,好似她的夫君尚在人世。
可是越真的梦,醒来越伤人。
她忍不住又要翻身睡去,再补上未做完的美梦。却在闭眼的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应该是在面见白藜王庭的皇族人,又怎会窝在睡榻中?
难道?
她环顾四周,身上披的俱是虎皮与狼皮的毛褥子,床帐外架着细长的金色灯台,矮小的案几上放两只鎏金蝎子式酒碗,斟满了烈酒,辛辣扑鼻。
好在她的衣冠整洁,没有被人唐突的迹象。
真奇怪,小舟竟没动作。
难道她不敌草原勇士,被人拿下了?
不好,她的人,有危险!
思及至此,沈香慌张地撩开床帐,还没等她落地,帐外倏忽映出一个高大的黑影。
是个男人。
身上挂了不少金银饰,随着步履的行进,传来一阵阵悦耳的珑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