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现在谢家来接他们了, 他们不必再这样窝囊, 效忠于严盛了。
于是, 这一支军队并没有和严文的将士厮杀。
他们穿着粼粼银甲,执着长枪,龙行虎步,风骨峭峻, 朝谢青他们行去。
随后,众人不约而同跟上了严文的军队, 尾随其后。
细小的支流,选择今日涌入无尽的海中,海泊相连,融为一体。
他们回家了,他们是谢家的兵。
严盛大限将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敌严文。
严文仁善,没有伤害都城百姓。
对上负隅顽抗的敌军,严文为了夺得大业,只能击杀。但他给了军士们希冀,他允许这些人叛主,容他们顾念家人安危,放下刀枪。
新君,不杀战俘。
严文的仁政在严盛眼里一定显得十分可笑,也无人能真正理解他的抱负。但这不重要,他是君王,以后只要擅用人便好,不足之处,谢青与沈香会辅佐他将社稷完善得更好。
他是能容人的君主,他非严盛。
“兔死狗烹”这起子背信弃义的惨剧,在严文的家国不会上演。
阶下囚严盛最终还是落到了谢青的手里。
谢青亮出一排刑具,想要严盛自个儿挑一把称手的兵刃,后来又觉得这样的杀人游戏略无聊,他收回了手。
谢青喊了小舟在旁督看。
他本以为有很多话要和严盛说,最终又缄默了。
谢青只是冷冷看了一眼牢狱里颓唐的君主,笑说:“你当年杀的谢家军里,就有她的父母。”
严盛茫然无措地抬头,看了小舟一眼,又忌惮什么,低下头去。
没了华服裹身,原来严盛也只是个老态龙钟的俗人。
乏味极了。
谢青不喜什么死前忏悔的戏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仅仅是觉得可惜,他的父亲谢安平,好歹还像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却死在这样窝囊的人手上。
谢青又想到了那一日缠绵的雨。
他着一袭红衣,执剑为沈香挡千军万马。
膝头中箭,折了腿骨,稍稍有点疼,但他置若罔闻。
一回头,对上沈香含泪的秋水瞳眸,他忽然觉得疼痛增强了百倍。
原来,不是不痛,而是有人心疼,伤口才有了意义。
他不喜沈香哭的,也不想在沈香面前狼狈倒地。
那么,从前败下阵来的父亲呢?他死在妻子面前,还带着母亲一同赴死。
他一定很丢脸,也很委屈吧。
谢青忽然理解了那个男人。
他和谢青一样,为了保护家人,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他应该是……爱着自己孩子的。
谢青满心不适,带点儿郎的青涩与难堪,他讨厌这样沉重的父爱与母爱,仿佛他再也不是与众不同的怪物。
谢青想明白了这一点,他连句话都懒得同严盛多说就走出了牢狱。
主子家一走,小舟下手极快。
倒是她难得开了口。
她问了句:“刀子落在庶民身上,和落在你身上,一样疼吗?”
严盛被千刀万剐,他哆嗦身体,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小舟不解地看着满身是血的严盛,又问:“既然一样疼,你怎敢轻飘飘一句话就置人于死地?”
他后悔吗?不需要他后悔。
做错了事,以死谢罪便是。
即便死去的人早早奔赴轮回,不顾凡尘的恩仇因果。
人死不能复生。
两个月后,严文登基,成为新一任君主,保留旧国号“大宁”,也确立了新的年号“宣德”。
于太极殿内,严文册命发妻温静为皇后,又册命嫡长女严莲为皇太女,以储君之名栽培。此举掀起轩然大波,从未有过这般惊世骇俗之事,竟让女子为君,许女子入仕!
但严文明白,如若不破开“男子为尊长”这一道口子,沈香嘴里的“众生平等”只是个虚妄的梦,并不能如愿实现。所谓女子入学,也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显摆他的贤德罢了。
严文是个老实人,不做表面功夫。
他改了宗亲君礼以及科举制度。
往后,皇子或皇女都有资格为君,掌控天下,继承大统。
不过下一任君主乃首次破戒,必须由他的嫡长女登位,方能真正落实新政。
第一次破戒,由他来犯。
后来,严文册授谢青大宁国宰相一职,而沈香官复原职后又得升迁,事职刑部尚书,又兼相衔儿“同平章事”,可入阁共商政.事。
朝官们受了皇太女的刺激,如今知道沈香乃女扮男装也无甚新奇的了。
真要说怪,皇帝还是个跛子呢!
管他那么多,反正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便是了。
宣德二年,秋天。
白藜部落的长老终于有机会带族人进京。
就是京城太大,他们眼花缭乱看晕了头,简直找不到北。
若不是沈香特地领人来接应,他们恐怕都要迷失于繁华的都城之中。
夜里,顾念白藜部落贵客的饭食口味,谢老夫人决定上肉铺买几头羊来,用炭火炙烤着吃。
几头牲畜摆在院子里,自有小辈人处理。
烤羊腿乃阿景最爱,他无异议,拉了小舟一齐入伙房帮着宰羊。
小舟嫌阿景烦,不欲理会,怎知孙楚一听到阿景要剖羊,顿时撸袖子上来就是干——“二师父想吃羊啊?您等着,我给你宰!”
阿景皱眉:“等会儿,这是咱们谢家的宴,有孙小郎君什么事儿?起开,我来。”
“我阿姐嫁到你们府上,我怎么不是你家的人了?凭什么不能帮忙?”
“小孩儿真麻烦,总缠着小舟作甚,她可没空陪你玩家家酒。”
“你才小孩!二师父不过大我两三岁,咱俩是同辈人,倒是你,瞧着有三十了吧?”
“嗯?你觉得我不打小孩么?你再多嘴一句试试看?”
“干!来啊!”
两人剑拔弩张,也不知为的啥事儿,总之就对着干上了。
此情此景被刚刚调入京中当县尉小官的孟东城瞧见,他感动得老泪纵横:“哇,阿楚出息了,终于知道不逮我一个人打了。”
而小舟只觉得他们吵闹,抱剑倚靠一侧,同谢贺一齐袖手旁观。
石榴听他们闹哄哄一团极其热闹,端糕点来凑趣儿。她时不时捻酥饼,伸手喂小舟一口。
小舟皱眉,脸上嫌弃,却还是低头,咬了一口,卖小姐妹一个面子。
带点橘的谢金时至今日长成了大猫,它吃饱了小鱼干,又见谢青的房门紧闭,无地可睡。
小猫儿没辙儿,只能懒洋洋地走来,挨上石榴裙摆,就地卧倒,呼呼大睡。
小孩们有自己的玩法,许寿、谢老夫人以及孙晋夫妇则要操持家宴以及府上陈设,免得晚间席面上短了哪处,打自家人的颜面。
另一边,刑部官署。
门前栽了一棵金桂,凉风习习,十里飘香。
沈香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能平步青云,穿上一身紫袍公服,束玉带、佩金鱼袋。
今日,她府上有宴,也请了任平之一道吃席。
两人早早忙完公差,并肩出了府衙。
任平之最开始知道沈香是女扮男装,被吓了一跳,又知她乃谢青的妻子,更吃了一惊。
任平之提心吊胆,夜里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他左思右想,翻检旧事,回忆这么多年,他有没有哪处开罪过谢相的地方。
扪心自问,他没有!但谢青,就是看他不顺眼。
好在如今顶头上峰成了好友沈香,他不用看谢青脸色过活了,捡回来一条命。
任平之知道谢青日日都会接沈香归府,不敢同她共乘一车,以免被谢相穿小鞋。
于是,他很识时务地止住了步子,道:“小香,我归府换一身衣,迟些再登门吃宴。”
“好,任兄去吧。”
私下里,两人说话很随性,并不以官场尊卑论称谓。任平之倒是想喊沈香“贤弟”,但想到她乃小娘子,喊一句“妹妹”么,又怕被谢青暗杀。思来想去,还是稍稍僭越,喊挚友“小香”吧。
做贼心虚的任平之一抬头,忽然瞧见不远处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郎君。
谢青明明噙着温和的笑,却让他无端端感受到一股子攀上腰脊的煞气。
跑啊!先溜为妙!
任平之不敢久留,拔腿就逃。
知晓夫君已是第八十七次吓跑自己下属的沈香,无奈摇摇头。
“落了花,您低头。”
她上前,踮脚,帮谢青摘下落于他乌发间丁点大的橙色桂花。
“嗯。”
郎君在小妻子面前极其良顺,眼睫微垂,满是不堪一折的脆弱感,任谁都不知他背地里还有蠢蠢欲动的险恶杀心。
夫君懂事得不像话,这样可人,能独得沈香一个吻。
她捧着他的脸,小心亲了一下郎君冰冷的薄唇。
被小妻子宠爱了,谢青羞赧地抿出一丝笑:“小香今日散衙好晚。”
沈香听出他话里的醋意,眨眨眼,道:“我是在忙公差,不是和任平之闲侃耽误时辰哦,夫君不能吃飞醋。”
“好。”
“您今日好乖巧。”
“都是小香教得好。”
谢青面上温柔地应允,心底却盘算着——他能者多劳,夜里也要多多磋磨一下小妻子,好好独占沈香,补偿他受伤的身心。
谁让小妻子不听话,今日多分了一点心神给别的郎君呢?他很嫉妒。
当然,这种话,谢青是不会让沈香知道的。
既是怪物郎君么,总有那么一丁点邪性的、关乎夫妻风月的隐秘心思。
沈香牵起谢青的手,十指相扣,同他漫步一段路。
眼下的安逸日子,让沈香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侧头,朝谢青一笑,道:“夫君,我爱您。”
谢青无措:“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他好像没有做什么值得沈香给甜头的好事。甚至起了一点不可言说的坏心思。
“就当我一时兴起。”沈香想到她失去谢青的那两年,“我一直后悔,没有时时刻刻表达爱意。如今得来机会,我要日夜说给您听。”
她心上牵起翻涌的、无尽的暖意,裹挟住她整个心脏,容她不住趋向谢青。如同扑火飞蛾,那样致命,幸好,谢青这一烛火并不炽热,他不会焚尽沈香。
闻言,谢青微微一笑:“我也爱小香。”
直白的、简短的一句蜜语,竟有这样大的能耐,瞬间安抚郎君燥郁的心神。
多亏小香胆大包天,驯服了他。
既成了沈香的家犬,于情于理,她都得负责他一辈子了。
小妻子陪伴怪物夫君一生一世,应当很辛苦吧?只是沈香,甘之如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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