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兰亭集序’也不是。”
“就说啊，离谱。”
温如瑾默默吃饭。
她插不上话，也本来就没打算插话，一切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的样子。
等等。
今天可是大老板的练习实战，话题要及时转回去，不能老是我在说，陆月白想。她再吃一口饭，悄悄偏移起话题重心。
“山雀你这几天看起来很累的样子，黑眼圈也重了。”
“确实老犯困，可能是爆肝伤身。”
“楼下Lava第二杯半价，冲！”
“是吗？”
陆月白眼神一飞，嘴角一挑。
“今天早上刚和温博一起买的，青柠生椰拿铁，一杯才24。”说罢，她冲温如瑾的方向跳了下眉。
听到这话，山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也不知道该看左边还是右边，凌乱半天后，犹豫地看向温如瑾：“你们今天一起来的？”视死如归。
“刚好在Lava门口碰见了。”温如瑾如实回答。
“哦，哈哈。”山雀讪笑两声。
陆月白继续问：“你喝得还习惯吗，温博？”
“对于我来说，挺好喝的。当年上学时因为熬夜码代码，每天都要冲咖啡，甚至要半夜喝熬一宿。有时候喝腻了，就往里加乱七八糟的东西，往黑咖啡里挤点柠檬。”
山雀震惊：“卧槽，什么代码这么难！”
陆月白也很意外，也不知道什么代码能难倒温博这个大学霸。
温如瑾放下筷子，擦擦嘴：“主要还是因为不够高效吧，我导师也批评过我。白天不抓紧时间；吃东西，喝咖啡，回邮件，玩游戏，网上划水，就是不好好工作。”
山雀愣了：“啊？温博你也会这样啊？”
“嗯。”很显然，温如瑾不明白他的疑问点在哪儿。
一尊神像外面镀的金子突然暗了；那触不可及的幻象，海市蜃楼投影出的冰山，好像突然就可以摸到了。
山雀松了口气。
“没想到你也会有分心的时候。”
“人都有惰性。”
“这么说起来，好像咱也算半个同行，温博你是研究什么的？”大厂游戏策划果然卧虎藏龙，没想到山雀也是名牌大学物理学毕业的。
“自然语言处理下的生物波动系统，比如网络噪声。”
“声学吗？刚好，我研究过雷达多普勒干扰信号。”
“那个很有意思……”
之后，他们两人聊天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从来在同事面前连续说话不超过两句的温如瑾，竟能不知不觉中说出一整段话了。
这次，换成陆月白在旁边默默吃饭了。她边吃边瞟两人谈话的神色，满足感与成就感爆棚。
教学效果良好，收钱收得安心。
完毕。
**
六月下旬。
还有三个月就要国服公测了，上级部门的二次审查搬上了议程。
无论过去多久，陆月白都能清晰回忆起那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何谓呆着脚镣跳舞，也是第一次与全组同事一同感受到愤愤不平后的无力。
从13楼高层会议归来的温如瑾散发出的气场，比以往更加冰冷。
她一个人走过寂静的大门，穿过寂静的邻组办公区，瘦小却挺拔的身影似漠河边披满银霜的白桦。
陆月白不知道，一个人是如何同时做到瘦小和高大的；也不知道，一个人是如何又温暖又冰冷的。
但温如瑾做到了。
不过，尽管刚经历过了不愉快的事情，她也没有皱眉，只有沉思。好像她的字典里没有哀伤，只有反思，没有消沉，只有坚持。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不光是今天，以往每个看到她沉思的片刻，都在想什么呢？
我好像还是不太了解她，陆月白想，直至目送那瘦小的身影坐回到了工位上。
陆月白继续忙手上正配着的Avg表格。
祝青让相关的卡牌已经全部绘制出来，需要配第八章“莎士比亚之雪”的剧情了。进度要求在八月海外公测前四个角色要全部配齐，新加入的角色必须进度成倍加快，才能确保公测上线。
至今素未谋面的杭州同事汤汤，于上周五返回了全部对应录音。
经策划们与音效组协商，祝青让的日语cv是美雪太太，著名的御姐专业户，那独特又魅惑的嗓子一出，不知能俘获多少男女的心。
陆月白每听一条美雪太太的录音，心脏就能被那咬字酥一次骨头。听着听着，配着配着，再枯燥繁琐的过程也趣味横生。
这也是游戏策划工作的美妙之处。
其实不光是祝青让，整个项目组请的日语cv都是响当当的，毕竟猫猫头大厂财大气粗，且声优阵容是宣发的重要基石。
最重要的一点是，用日本声优作卖点，是经济上的最优解。别看日语cv名头响，但最终花费并不算多；毕竟国语cv已逐渐饭圈化，同样阶层水平的配音演员要贵得多。
每当对比着听中日版本的同一句话时，陆月白对比着成本开销，总会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槽：配音圈快融入娱乐圈了，不少人水平不高，倒也真敢狮子大开口。
她将一条条写好的台词贴进Excel，在头脑中设想它们呈现到屏幕上的样子，并查找对应的效果指令与音效代码，输入进对应的状态栏。
【&玩家&：您还好吗？
（cg_2144）
（flashback_lightening_02）
祝青让（pic_zhuqingrang_ordinary2）：Nothing \'gainst Time\'s scythe can make defence.每当想起这句话，我会觉得很可笑。
(line_zhuqingrang_004)
&玩家&：为什么？
祝青让(pic_zhuqingrang_smile1)：‘没什么抵挡得住时光的毒手’？怎么可能，我们都没变，今天的雪夜和那天的雪夜也没什么分别，对不对。
(line_zhuqingrang_005)
&玩家&：其实我变了，不过您确实没怎么变。
(sound_1064)
(blackout)
……】
文案是最没技术含量的工作，只要写写剧情台词就行了——很多人，包括在真正进入到游戏公司前的陆月白，也是这么想的。
但真正深入工作后会发现，文案策划掌握了特定类型游戏的命脉。要想将这些台词最好地展现出场景，需要煞费一番心思。
怎么能更好地展现出雪夜的纷飞呢？调小字体？加入雾气特效？陆月白盯着屏幕，逐渐陷入游戏世界特有的沉思中。
突然，桌面栏Momo的图标闪烁了黄光。
打开，是策划群的一条消息：
【如瑾/策划-S16：今天下午13：30开会，3号会议室，请准时到场。@所有人】
今天是星期二，按理说除了简短的晨会，应该没有任何会议；更何况，大老板可怕归可怕，却从来不会在休息时间打扰大家，基本不会在午休时间开会。
所有人都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
联想到刚才大老板的状态，陆月白猜到了一二。肯定是上面对S16不满意了，提出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要求，让温博很为难，想和大家商量商量。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什么事都在发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5章
下午一点半。
S16所有策划在胡乱吃了饭后, 都按时赶到了3号会议室。
温如瑾和村长坐在长桌的最前端，神色凝重。
陆月白之前偷偷看过3号会议室的预定情况，虽说大老板公布的是13：30, 实际上这个会议室的预定从12：30就开始了。他们大概率是连午饭都没吃，一直在这里商量事情。
人到齐后, 温如瑾点了点头, 遥控笔的红点指向投屏。今天的她忘记摘眼镜了，冷漠知性的气质比以往更加浓厚。
“今天早上我去开会了，审查部门专门找仇总谈话了，让我们改掉一些东西。”
所有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陆月白看到了大屏幕上的内容后, 心也凉了半截。
温如瑾说：“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游戏‘偷心大师’这个名字要改, 上面认为在当代法治社会中, 凡事要以积极导向为准, 不能带‘偷’字。这会有一种低劣的剽窃感，怕产生不良影响。以及‘偷心大师’总体给人pua的感觉, 观感不好。”
以前听说过小说审查相关的二三事, 陆月白既意外也不意外。只不过这改动的理由, 确实让人始料未及。
众人沉默片刻。
严倾心率先坐不住了，第一次没举手就嚷嚷了起来：“这个‘偷’又不是违法乱纪, ‘偷心’都是个老梗老俗语了，为什么要改？”此种情境下, 她忘记了温博的可怕。
这种质疑当然有道理。
陆月白咬住口红稀薄的下唇，与大家一样, 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动不动的温如瑾。
温如瑾噎住一瞬, 面不改色道：“上面说改，我们就要改。”
陆月白能从那个微表情中读出, 在上午的高层会议中，温博一定也向仇大老板问过类似的话，但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无奈。
天镜问：“那要改成什么呢？”
“海外公测前改好就行，你们有什么想法欢迎随时提出。”
天镜无奈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没话说了。一排排策划成了一排排待宰羔羊，在座位上安静等待下一条改动决策。
而下一条的宣布，连温如瑾本人都绷不住了。说话时候，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咬字加重了不少，竟有一定的咬牙切齿之感。
“其次，我们的玩家性别不可以选择‘女性’；说白了，就是要自动规定玩家的初始性别为‘男’。”
始料未及的改动。
又是一片哗然。
严倾心再次坐不住想嚷嚷，可看到上司还没说完，硬生生将嘴边即将喷涌而出的脏话咽了回去。
“因为我们的游戏指向性很明确，就是一个恋爱模拟游戏。大家知道政府对于同性恋是什么态度，也就很好理解了。如果我们鼓励玩家自由选择性别，上面认为我们在追求与主流价值观不符的西方自由主义，很危险。”温如瑾只能补充出实情。
不光是女策划，所有男策划也开始愤愤不平了。
猫猫头是自由的。
因为它是自由的，他们也是自由的，做出来的游戏也是自由的；而也正因为它是自由的，当老腐朽们制定出莫名其妙的规定后，他们会为本应存在的自由而加倍难过。
仓鼠举起了手，脸皱成一团。
“那也不可能一个女玩家都没有啊，这不是歧视吗？难道不让女的玩儿我们游戏吗？”
“她可以将自己代入‘洛溪’她们，从四位女角色的视角学习恋爱技巧，而不是代入与‘洛溪’她们谈恋爱的人。”温如瑾一字一顿，莫得感情。
陆月白是不信开放又通情达理的温博能说出这些话的。肯定是上面说过这些话，而她只是做了一次中立的传话筒。
因为，谁也都没有办法。
音无在一旁嘟着嘴，眼神哀怨。作为一个合格的妇女之友，他对这套说辞尤其不满。
温如瑾苍白的脸微微抬起：“或许我们能想想办法，看看怎么能最大化保障女玩家的权益，不让她们边缘化；但我目前没想到，谁有了好主意，也请及时发到策划群里，大家讨论讨论。”
再有不满，也没办法。
都在挣扎。
他们和温博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盟友，而非敌人；他们都知道，作出玩家性别自由选择决定的也是温博，没有理由怪她。
陆月白安静地坐在最远端的办公椅上，思考。万事皆有对策，一定能想出一个最优解的。
村长手指一动，展示出了下一张ppt。
温如瑾眼珠都没动一下。
“第三个修改，不可以出现和风元素，不可以宣扬日本文化，我们现有部分卡牌要返给银翼修改，统一改成国风。”说这句话的时候，温如瑾的喉咙也比以往发堵。“林知夏有个‘夏日祭’，洛溪有个‘和月清歌’的卡牌，我暂时只能想起来这两个要改，还得辛苦红桃过一遍之前的牌面。”
这也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
近年来，国内一直在宣扬本民族传统文化，以增强民族信心，看不见的手迟早要伸向游戏行业，没什么好说的。
“没问题。”严倾心强挤出一个笑容。
理解，大家都理解。
虽然这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二次元游戏。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目前没出现，审查部门就是提醒我们一句，千万不要出现冒犯女性的引战情节，不可以出现有物化女性相关倾向的言论。很幸运，我们组有两位女性，也碰巧都是文案，她们可以帮我们把关一切剧情。红桃，子夜，任何让你们不舒服的情节请及时提出，及时改。”说罢，温如瑾的眼神向文案组的方向投来。
严倾心和陆月白忙点头答应，随即对视一眼，二脸懵圈。
我们组有两位女性？呃，大老板是不是忘了她自己？
可能是今天会议内容的原因，谁也不再在乎温如瑾可怕的气场了。他们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表达对枷锁的不满。
温如瑾没有干涉大家的情绪。她默默注视着大家各异的神色，仿佛又在思考什么。
耳边，严倾心和音无正在发泄情绪。
但陆月白没有参与其中，垂下眼，也在思考。跟温如瑾待多了，她已经忘记如何发泄情绪了，相比之下，她更记得该如何思考。
终于，温如瑾拍了拍手。
大伙儿仍讨论得热火朝天，但大老板稍稍一拍手，就立刻收住了声音。那是他们从刚进组就养成的习惯，大老板特意强调过的。
安静之后，温如瑾说：“我目前得到的信息就是这些。但这只是第一步，因为游戏性质的问题，今后我们还会面临各种各样的挑战，各位也请多多包容体谅。我会尽量做正确的事情，让游戏成为我们的，也成为大家的。”
这么长一段本该煽情的话，在那毫无波澜的语气下却显得有些滑稽。
陆月白想笑，可眼角却总是热热的。她从最远端注视着亲爱的大老板，眼神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其他同事们好像也是如此。
表面上大家都怕温如瑾，可情绪不会骗人。
“我和你们同在。散会。”结束语也沿袭了温如瑾一贯的作风，短小精悍，不浪费任何时间。
陆月白内心一热。
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手，开始鼓掌。或许不光是这句话，温博以前说过的千千万万句话都值得掌声；只不过今天，她才想起来鼓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