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顺利晋阶大乘，修为当世无双，再也没人能够拦你。”
楚真真发僵似的坐在原地。她无法动弹，唇上好像被压上了千钧的力道，没有办法再说出任何话。
她只是在心里，茫然地想。
……晋阶大乘，当世无双？
她要这个做什么？
无人拦她，又是什么意思。
谁会拦她，谁要拦她？
楚真真的心绪像一团乱麻，无法理清。她只是觉得一切都不对，妖力不对，修为不对，雷劫也不对。
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雷劫当头，她除了在劫雷所至处接受淬炼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能力。
阮辽立在原地，神色不动，无声无息地承接着雷劫。
雷电打在他身上时，好像全然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总归他已经是骨架一具，不会皮肉焦烂，最多断几根骨头。
电光洗礼之下，阮辽忽然若有所觉，朝某个方向看去。
遥遥一眼，他看见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明秋色。
少年顶着剧烈的罡风，朝这片电闪雷鸣的地界走来。他像是完全不畏惧天道雷劫，眼中的执拗浓郁得深厚，一步步朝楚真真的方向行来。
只是这么一眼，阮辽心中的恶意与嫉恨就再次涌动生长起来。
他对明秋色，一直恶意昭彰。
从见到明秋色的第一眼开始，他的心就滋长出扭曲的嫉恨。
即使自身已是仙君，即使明秋色的修为不及他分毫，他仍然妒忌得眼睛发红。
妒忌他能得楚真真的青睐，妒忌他的单纯无暇，妒忌他从未给楚真真带来任何苦痛困扰。
明秋色像一张白纸，未染脏污，纯粹无暇，衬得他如此卑劣暗沉。
若他是楚真真，亦不会选择自己。
说是厌恶明秋色，不若说是他厌恶自己。
楚真真使他心底的阴暗释放殆尽，偏生他要演仙君，演成那样光风霁月的模样。
这样的他理应得不到任何爱。
一面卑劣，一面厌恶。这就是他，作茧自缚，矛盾不堪。
阮辽眼瞳暗沉，垂眼又看向身前少女。
她说爱他，喜欢他，不介意他的任何模样。
可他介意。
他沉醉于与她朝夕相处的每分每秒，可一旦理智回笼，他心底便油然而生一种可笑的荒谬感受。
他并非常人，楚真真爱他什么，又何必爱他。与他这等人磋磨，只能给她痛苦。
放纵欲念的沉沦感受他已经在相处中体会过。
事实上他也没有做出什么好事。
直到现时现刻，他见到明秋色，心中翻涌的，仍然是浓烈又阴暗的杀意。
阮辽笑意微凉，他遍体浸在电光中，却依然要分出力量架起结界。
明秋色被拦在结界之外。隔着半透明的结界，他亦朝阮辽的方向望来。
少年眼神触到阮辽身上时，有一瞬的惊异。但很快，他就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垂下手中的剑。
阮辽不欲与他搭话，明秋色却隔着结界，率先开口：“她近日入妖域要寻的人，便是仙君您吗？”
他话音平静，似乎并不对阮辽这幅情状感到惊讶。
在妖域中待了这么久，明秋色熟悉一切妖魔的形态。
阮辽眼眸微抬，道：“不错。”
他不无嘲讽地弯了弯唇，凉凉道：“请离吧。我这幅模样，恐怕太失礼。”
明秋色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他微微低了低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没有说话。
阮辽也没有再理他，没什么表情地又迎了一道雷劫。
这道雷劫比之前的数十道都更加迅猛。
因为这是最后一道了。
阮辽那具已是骨架的躯体，随着这一道劫雷落下，轰然断裂。
一段段骨头碎裂落下，与地面撞击发出脆响。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浓郁的魔气迅速在四周弥散开来。
天上的阴云完成了释放天劫的任务，正待散去之时，忽然被震得巍巍颤动起来，竟凝滞在半空，不敢动弹。
光线变得昏暗无比，分明是午时，天色却暗得像是已经入夜。
楚真真仍然在消化雷劫过后的余韵，察觉不出周遭的一切。
明秋色的瞳孔却猛烈收缩一瞬。
楚真真看到这一幕也许不会明白，但他明白。
阮辽的魔化程度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
他之所以皮肉溃烂，不单单只是因为魔力和仙体冲撞，更是因为他的神魂已经产生了彻头彻尾的异变，没有办法再居于这样的一具身体当中。
——魔魂。
九方界当中没有鬼这种生物，只有游离躯体之外的魂体，并且这种魂体大多也是残缺不全，施展不出生前的法力，无法对正常百姓或修士产生什么影响。
但是魔魂不同。与其说九方界中没有鬼，不如说魔魂就相当于鬼的存在。
魔魂的魂体坚韧惊人，说是千千万中挑一的天选神魂也不为过。
它们能够不依托躯体而存在，四处游荡，并且法力完整。能够肆意夺舍任何修士，擅长诱发各种灾难和变故，是魔中的极恶存在。
百年之前，也曾有过一个魔魂，四处夺舍九方界各大仙门修士，引发了一场门派内讧，最后更是将上万妖兽放出，使得一座仙城中修士伤亡无数，险些沦陷。
当年这只魔魂，极狡猾，也极难捉拿，最后还是仙君出手，才将魔魂困缚在灵牢之中，用扼制神魂的药汤浸泡，就此泡上千年，才能堪堪磨灭这具魂体。
明秋色握紧了剑。见到魔魂，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剿除。
他不畏死，更不会因为魔魂是昔日仙君而徒然犹豫。
但他无法不顾及楚真真。
在妖域中的这段时日，他看着楚真真的一举一动，早已明白她的那位“故人”在她心中有多么重要。
直到今日，他知晓，那位故人就是阮辽。
他明白那样的感受。
正如他无法不顾及楚真真，无法弃置楚真真不管一样，楚真真也无法丢下阮辽。
明秋色的唇瓣从未抿得这样紧过。
他手心渗出冰凉的汗，手指紧攥在剑上。剑锋在鞘中微微颤动，显然已生战意，可他却迟迟无法拔剑。
心口泛起细密的疼痛，少年不太能理解这是什么感受。
被追杀的路上，他常常一身伤痕，浑身是血，但行路的足步从没有犹疑过。
可今次，明秋色走向楚真真的步伐有些踉跄。
楚真真刚渡完劫，身周的灵力犹然环绕，属于大乘期的灵力锋锐得烫人。明秋色却没管那么多，径直来到她面前，有些怔然地低头看她。
鬼使神差地，他浮起一个念头。
他低下头，唇瓣很轻地贴了一下少女的额头。
贴上额头的这一下极轻柔，触感如羽毛拂过一样细微。
只是在他唇瓣抽离的一刻，一股浓烈到凶恶的魔气便直逼眼前。
绛紫色的魔气化作一只青筋凸起的手，死死地钳制住明秋色的咽喉。
那只手的力道越来越紧，带着浓烈的杀意和憎恨。
在这样的力道下，明秋色被迫抬起头。他被钳制得无法动弹，然而眼睛黑如浓墨，眼底含着某种坚硬的锐意。
明秋色表情紧绷，却仍旧一字一句，从喉咙里发出字音：“魔、魂……不该、再碰她。”
那只手犹然在收紧。
半晌，明秋色听见一句冰冷的嗤笑：“的确如此。只是，你也不配染指。”
第79章 局
◎哪个才是更好的结局。◎
楚真真甫一睁开双眼的时候, 所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明秋色被一双骨节虬结的狰狞手掌死死攥住咽喉。那双手在漫天的魔息间凭空探出，带着极凶恶的魔气，指节越收越紧, 几欲扼断脖颈。
楚真真几乎没有太多反应时间余裕，她本能地提刀。
初入大乘，刀上漫溢的灵力并不稳定，加之楚真真抓刀的手经脉微微鼓胀，也还没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
因此这一刀下去，竟然劈歪了些许, 威力只相当于化神巅峰的寻常一击。
而这只魔手的魔气浓郁幽深, 显然并未被这一击真正触及根本。
一击不中，楚真真眼底的警惕愈发显然。她无声地深吸一口气，正要再砍出一刀时, 却见眼前浓厚的魔气正在缓缓退散。
狰狞的魔手像是忽地丧了气力。它的手指和掌心边缘变得模糊, 逐渐在半空中虚无, 最后彻底消失。
周遭盘桓的浓郁魔气也陡然散去。
一切恢复如初, 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也从没有什么天劫魔魂。
楚真真有些怔愣地看着这一切。尘埃落定，她觉得自己的心口无端泛起淡淡的抽疼，不知是何缘故。
但她也无暇顾及这许多。当下更要紧的，是明秋色咽喉处的伤势。
楚真真匆匆走向少年。她神色里带着真切的关怀, 伸出手去扶他。
明秋色低着眸。在少女指尖触及自己臂膀时，他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瞬, 但很快，少年漆黑的睫羽顺从地垂落下来。
他并未阻拦楚真真的搀扶, 甚至微微将气力卸了几分, 半靠着楚真真, 而后低低咳嗽起来。
咳嗽的声音有些嘶哑，显然方才的钳制伤及了声带。可见魔手掐他咽喉的力道之重。
楚真真光听他咳嗽的嗓音，都能听出几分不对来。
她从储物戒中捻了颗丹药，而后又小心翼翼地在戒中的储备格子里舀了一瓢仙灵泉水出来。
丹药悬在少女指尖，被其上流转的细微火灵力慢慢研磨着，碎成粉末，落入那瓢澄澈的泉水中。
待得丹药尽数磨碎，溶解在水中后，楚真真才将水递给明秋色，示意他喝。
这其间的全程，两人都没有任何交流。
伤及喉咙之后，不要贸然出声说话，是九方界中医修常常强调的共识。
明秋色接过楚真真的水，微微仰起头，饮下去。
只是才刚喝了一口，少年的眼瞳便猛然一颤，神色里霎时漫上某种难耐，倏然俯身，一口吐了出来。
吐出来的水中带着漆黑的血块，赫然滩在地面。
楚真真仅看了一眼，便有不知名的火气窜上心头。
她刚刚结束打坐的时候，原本第一反应是要去找寻阮辽，但睁眼就看见明秋色被扼制。
眼见四周无人，她当即心间了然——依照阮辽近日的行事风格，自然是走了。
他一走，有妖物围上来也不出奇。但妖域中，也鲜少有魔气如此深厚的东西，恐怕是这附近蛰伏已久的大妖伺机而出，对早就盯上的肥肉下手。
楚真真越想越气，她扶在明秋色臂上的指尖不自觉收紧，语气也变得格外恼火：“这只手是哪里来的？”
“附近有哪几户大妖，我还不知道。”
少女眉眼间显出几分与容貌不符的戾意，她声音低低道：“没事小明，等你将伤养养，我便去替你报仇。”
虽然如今她已经没有任务在身，但到底明秋色也与她相处多日，自然无法忍受他遭受这等横祸。
明秋色闻言，眼神却又变得幽微起来。
他手里的灵泉水端得四平八稳，没有半点喝的意思。
须臾，明秋色动了动唇，昔日清亮的声音哑得不像话：“这是魔魂，恐怕、报不了仇。”
他一开口，楚真真就急匆匆地伸手，想要捂住他的嘴。她都没在意明小少爷说的什么，只求他闭嘴。
她道：“你别说话，小明，再说话嗓子都要裂开。”
明秋色显然不听她的劝诫。他抿了抿唇，仍旧用极其嘶哑的声线说道：“你、知道魔魂的吧。”
楚真真按住他的嘴，快要被他气疯了：“知道知道！就那种可以游离躯体的神魂，一身魔气，作恶多端的那种对吧！”
她都不知道明秋色干嘛非要和她提这个，是不是觉得她完全不懂这些妖魔小知识，想要让她量力而行啊！
拜托，她现在可是大乘期。
什么魔魂鬼魂的，她都完全有一战之力。
在她的坚持之下，明秋色终于沉默下来。只是他的神色里带着某种幽沉，一时的缄默不言，倒更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楚真真见他不说话又深沉的模样，既松了口气，又觉得事情隐隐不对。
她的神思又飘回了“魔魂”这个词汇身上。
细想之下，楚真真不由又皱了皱眉。
尽管她知道魔魂这种东西是确切存在的，但魔魂已经许久未曾现世。
这种东西，要么千百年都不出现，一出现便会掀起腥风血雨。
趁着明秋色原地休养的当儿，楚真真也原地盘坐，想要固本培元，巩固一下经脉中尚不稳定的灵力。
进入大乘之后，她能明显的感受到，自己的五感、躯体、神魂，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一种进阶的质变。
用比较贴切的说法，就是对世界的感受都截然不同。
化神时，她对九方界中的气息感知敏锐，而今，她不仅能觉察到空中气流微微，更能根据气息中的灵力脉络去辨识发出者的方位以及修为。
新晋一阶，她看万物都新奇。平日里司空见惯的物事，因为进阶的缘故，落在楚真真眼里，都与平常不同。
五感全都用来东张西望，原本梳理灵力的打算落空，楚真真干脆不打坐了，只是出神地望着四周。
饶是如此贫瘠的妖域，在大乘期的眼里，也是变动不休、值得细瞧的。
她终于得以一窥阮辽眼中的世界。
原来造化登顶之后，景色是如此不同寻常。
每一株荒草，每一棵树木，都好似蕴含着不同寻常的活力，甚至并不逊色于一个个嬉笑怒骂的修士。
只是造化总是弄人，当她终于迈入这等境界的时候，阮辽却已经不在她身边。
离别突兀而迅疾，快得她无从反应。
而身后，明秋色已经站起身来。他行到楚真真身前，一只手按在剑上，似乎是将要出发的意思。
楚真真略有诧异地看着他。明秋色手中那瓢水已经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少年声音犹然嘶哑，但吐字比先前流利了一些：“你还要去找那位朋友吗。”
“当然。”楚真真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走丢的是我呢。”少年语气低低，因为嗓音的哑意太重，显出几分泫然欲泣的意味。
楚真真：“……？”
为什么突然向她提出这种死亡问题啊。明小少爷脑子是坏掉了吗？
楚真真的回答有点没好气：“没有这种情况。我们两个人不会走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