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全然忘却了自己的血恨，日夜都陪伴在少女身侧，好似生怕自己一离开，楚真真就会突兀消失。
楚真真将明秋色喊来，再度向他提起有关明氏灭门的事情。
她并没有说太多，只是眼眉沉凝，将那张棋盘取出，播放了天道所说的那段话。
少年原本面无表情。但当他听见天道的言语之后，他忽地发起颤来。
明秋色生得俊朗，素日表情冷淡，身上总带着独属于剑修的、冷冰冰的气息。
只是此刻，他眼底泛起一点红。红意氤氲幽深，辨识不出是恨还是悲。
空气寂静半晌。明秋色突然开口。他声调不稳，显然正极力抑制着起伏的气息：“我查过妖族护法的卷宗。”
“当年，领头潜入明府的几个妖将，原本并没有对明家起念头。他们虽然妖力不低，但若要对明府下手，无异于自投罗网。有一个激进的妖将对妖皇上谏，说要攻打明府，也被一纸妖书驳回。”
“但就在妖书被驳回的那夜，妖界中的梼杌湖中，忽然妖息大涨。所有妖将都因此得益，实力大增，甚至有连涨两个大境界的。”
“也就在当夜，妖皇突然改变主意，第二日就成功买通了明府管事。第三日，明府的下人几乎全数倒戈。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除了明氏子女，所有人都在一夜里像是被下了降头。”
“没人能解释这一切。”
一切都像是被摆上天平的砝码，有一双手肆意拨弄，使明府无可阻挡地向某个被规定好的结局滑落。
楚真真沉默无言。她能感受到明秋色周身的威压，正不受控制地外露。腰间的剑，剑气变得格外凶戾，将鞘身震得嗡嗡作响。
她无法言说什么。在血海深仇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乏力。
少年的呼吸沉重而急促，昭示着胸中激越的心绪。
楚真真垂着眸，抬手轻轻按上他的肩头。清凉而绵长的灵力缓缓渡入肩上穴位，这是修士间无声的安抚。
只是灵力渡到一半，明秋色便抬了眼，道：“我没事。”
他看向楚真真的眼瞳漆黑，目色深沉，其间似乎蕴含着某种坚锐。
楚真真对上他的眼神，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她听见明秋色微微嗤笑一声，语调发着冷。
“或许我拿他并没奈何。但是，假如我见到他，我不会让他如愿。”
他口中的“他”，显然说的是天道。
九方界中的灾祸，来得比料想当中的快太多。楚真真早就知道魔魂的存在，但显然，这次的魔魂，比过往的任何魔魂都要凶恶。
它所挑起的，并不是一个仙城，或者几个门派间的争斗祸乱。
而是整个九方界的灾难。
距上次三界祸乱五千年后，仙魔之战再度爆发。
民不聊生，尸横遍野。
身为神君，她自领出征。楚真真是一个合格的神君，她既会指导队中兵士修行，也会将戒中储备的丹药灵泉尽数分给众人。
更要紧的是，大乘修为让楚真真一路上几乎如有神助，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不为过。一路上，神君的队伍从未落败，顺遂得宛如天生便是邪魔妖祟的克星。
九方界中，也渐渐多了传言，说省虚神君乃天命之人，天生便是降妖除魔、匡扶仙界的神体。
曾经属于阮辽的赞誉，如今都落在楚真真身上。
偶尔会冒出来几句惋惜天演仙君的论调，但很快就被楚真真的追捧者反驳回去，说仙界代有才人出，旧仙君没落，新神君更胜一筹。
楚真真带领的仙士队伍，无往不胜。许多陷落的仙城，都在神君到来之时，重新焕发了生气。
无数人敬仰她，她从未获得这样高的声誉。即使她四处奔忙，仍能够听见别人对她的赞誉，其中就包括师门中的。
灵玑派的名声水涨船高。太多人去拜访她的师兄师姐，询问有关她的事。
不过她的师门显然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问询，大多慕名而去的人都被拒之门外。
只有脾气最好，性格最跳脱的尹枕流，在人前顺口说了一句：“师姐的道心一直是匡扶济世。师父授我们如意道，其间真意，大概便是如她这样，顺遂本心而行吧。”
这一句话，在九方界中被吹捧得上了天。
楚真真扎营的时候，偶然听闻。她并未说什么话，只是模模糊糊想起来自己初见小阮辽的时候。
她接下天道的任务，去救下幼年时的他。
在此之前，她生涯顺遂，没经受过什么苦难。见到如此可怜的小少年，她的心猛然震颤，将师父所说的道义，和这点热忱的仁心，混作在了一处。
直至今日，她仍然在行道义之事。
可是楚真真已经无法将阮辽这个人，归在道心、善举，或者任意什么凛然的名头之下。
对马厩前的小少年伸出手的时候，是任务，也是初见。
纠缠不休，然后沦陷。
第82章 绝望
◎独有他们二人。◎
楚真真终于来到这一战。
一路上, 她斩尽了无数妖魔和倒戈的修者。
或许其中也有阮辽。
如果阮辽真的是魔魂，按理说，他可以肆意夺舍不同躯体。魂体不散, 便永世长存，不死不灭。
但尽管如此，楚真真对每一只妖魔都未曾手软。
跟随省虚神君的兵士，没有人不说她是一位好神君的。
她如熠熠的金乌，在乌烟瘴气、妖魔四窜的九方界大地，投下一道极刺目的光亮。
所有人都得惠她的恩泽。她是道义的化身, 是匡扶三界的一双手。
若说有天命, 天命合该就是落在她身上的。
“我说，省虚神君就是真正的天道之女吧。”
营帐中时不时就会传出这样议论的声音，修士们的观点大都一致, 提及她时, 没有争论辩驳, 只是无限的感慨。
“什么时候才能战乱休止啊。”有人感慨。
立时便有人, 信誓旦旦道：“跟着神君, 神君会还我们海晏河清。”
他们眼眸中闪烁着微光，满载九方界太平的希冀。
所以楚真真自然也无法辜负这样的期望。
她踏破层层妖障，耐心地在妖窟前蹲守诱捕。终于，她亲手剥离了一只大妖的皮囊。
魔魂的魂体, 第一次昭然地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在众人眼前。
魂体丑陋不堪, 一如常人对世间至恶之物的想象。
在它现世的一瞬间，四周妖风大作。天地阴沉, 万物都笼罩上一层暗沉颜色。
一股浓郁腥臭的血液气味迅疾地蔓延开来, 可见魔魂的杀戮罪业之深重。
魔魂脸容丑陋, 青面獠牙。他的躯体是缥缈如烟的一团，很浑浊，其间掺杂着绛紫和漆黑，混乱不堪。
也正是如此的混乱和丑陋，魂体在半空中漂浮的那双手便格外引人注目。
那双手既不连接在魔魂的身躯之上，也不和那张丑陋的脸孔全无接壤，而是悬浮在半空之中，在一团浑浊的魔气之中，遗世独立地探出。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覆在骨上的皮肤白皙得几近通透，手背泛着骨骼的凸起，以及浅淡的青色脉管。
楚真真立在阵前。在她的方位，恰巧能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少女神君持刀而立，过于剧烈的风扬起她的袖摆和长发。
她刀上燃着炎炎的烈焰，其炽烈光亮，足与日光争辉。
阵后的修士，所能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他们未有看见的是，楚真真的眼神，触及虚空中的那只手时，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这样的一只手，她曾见过，并且很熟悉。
她曾日夜与这双手的主人相伴身侧，在暗沉的三昧阁，或血光笼罩的明府祭坛。
下方，修士们如临大敌，浑身紧绷，刀刃剑戟俱都抽出。虽然魔魂仅仅一魂，身后并无更多的妖兵妖将，但所有人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忌惮和紧张。
能将九方界搅得腥风血雨的存在，绝不会如此简单。
即使身后没有铺天盖地的妖物，也定是因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力量，或者后手。
妖窟前，气氛剑拔弩张。所有人都在时刻准备着战斗，等待省虚神君启动阵法，或是一声令下，在场的修者们便会冲锋陷阵，肝脑涂地。
只是等了半晌，神君也没有发令。
半空中的魔魂也好像突然收敛了凶性，只是在空中沉寂地盘旋着，并没有发难的意思。
谁也想不到，九方界中千年难遇的一战，竟然是以双方的按兵不动为起始的。
但沉寂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众修士心间初初浮起困惑之时，他们便听见了神君发令。
旌旗飞扬，一道激昂凄厉的笛声划破魔息笼罩的上空。
是音修在吹奏迎战曲。
楚真真提刀的一刻，却见一道身影比她上前更快。
少年眉目冷肃，剑光凛如霜雪。他剑光过处，魔气竟然簌簌结成冰霜，发出细微而显著的咔咔声响。
剑气过处，便成剑境。
恍惚间，楚真真无端想起了阮辽的境。
一如这样冰冷霜寒，天地一白，霜风凛冽。
明秋色扬剑上前的一刻，底下一众修士无可避免地响起了一片低呼，能显然听见好几人倒吸了一口深深的凉气。
不仅是因为明秋色只身应魔的胆气，更是因为少年剑意之强。
以剑气成境，从古至今，都少有这样的绝顶天才。
上一个还是天演仙君。
明秋色的行为固然惊人，但并无人置喙。
他是神君身侧之人，自出征以来，便被人喊作明小将军，一路除妖路上，他与楚真真默契无间，二人之间，自有不必向外言说的战略。
在明秋色飞身而上时，楚真真亦毫无犹疑地出手。
她提刀的一刻，魔魂似乎才终于迟迟地反应过来。
天色更加暗沉了几分。更为浓郁的魔息伴随着可怖的威压，铺天盖地袭上来。
所有修士都绷紧了神经，各式阵法和刀兵灵力都在这一方中闪烁飘溢，散乱而各有千秋，灵力脉流隐隐有拧成一股的趋势。
这是九方界中的精锐之师，有数万之众，却能够做到人人灵力合一，汇集一处，齐齐攻向那道至恶的魔魂！
数万之众汇聚而成的一击，不可谓不可怖。
半空中，波动剧烈的灵力光束刺破阴翳，锐不可当地朝晦深的暗处击去。
这道光束伴着明秋色闪烁的剑光，互相加持，在刺入魔魂魂体的一刻，发出尖锐的声响。
锐响划破天际，所有修士都为之一震。他们耳目都受到了极强烈的冲击，有修为稍低一些的，耳中缓缓流出血来。
但这锐利声响仅仅一刻。
一刻后，魔魂仍旧缭绕。经受这一击之后，他的身躯不仅并未有消散的趋势，甚至更黑沉了几分，浑浊的魂体如有实质。
四周的魔气更加浓郁。威压陡然攀升，一息之间，竟有半数修士承受不住，双膝发软，朝地上跪去。
他们的耳朵和眼目，俱都缓缓流出鲜红的血。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之下，即使精锐数众，即使众志成城，仍无法避免失败。
这甚至仅仅只是一个交锋，魔魂显然并未竭尽全力。
所有的修士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起深沉的绝望。
数年的征战，在魔魂面前，宛如一个笑话。
在魔魂面前，他们甚至动弹不得。阵法也无法维持正常的运转，威压之下，阵心无法承受，倏然碎作齑粉。
绝望之际，修士们眼目中带着渴求，像是看着一线生机一般，看向少女神君。
所有人都难以持稳兵器的时候，唯有楚真真长刀灼然。
……不，还有明秋色。明秋色的剑境亦未消散。他的眉睫凝上霜雪，脸颜雪白俊美，而神情凝肃。
一战之中，独有他们二人，能与魔魂争斗。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收尾中，快完结了。感觉糖要番外才能吃了orz（轻轻磕头）
第83章 诛灭
◎她表情里没有悲戚◎
似乎是看见一众修者的颓败落魄相, 魔魂的血气被催化起来，越发腥臭浓郁。
脓血流淌在那张骨肉交缠的厉鬼脸容上，衬得分外可怖。
魔气再度节节攀升。与此同时, 明秋色剑境中的霜雪亦在寸寸冰封，冻成了比白霜更为冰冷的坚冰。
在少年剑修铺天盖地的剑境之下，楚真真微敛了双目，在一丈之外的距离，迎着魔气，眼神审慎地瞧着。
她是大乘火灵根, 天生克制明秋色的冰封剑境, 若是贸然出手，恐怕生出相反的效果。
所以在当下这样的境况，楚真真选择了将神识严丝合缝地笼在明秋色身上, 以丹田中的本源灵力替明秋色护法, 并且时刻关注战局。
而正巧的是, 她在这段时日中饱受九方界众人敬仰, 声誉超然。
楚真真体内的念力, 已经达到了一种异常可观的地步。
少女心中生出了一个有些离奇的念头。
……如果以念力掺入战局，会怎么样？
楚真真念头乍一浮起的当儿，魔气和剑气正交缠不休。两道气息互相侵袭，此消彼长, 势不两存，又相互消磨吞噬。
一时间, 战局竟然有持平的势态。
地上的修士们已经七倒八歪，一个能直立起来的也无。偶有几个能够勉力爬起来, 堪堪用手臂支起身体, 也已经全没有了战斗的气力。
他们只用一双微光闪烁的眼, 一瞬不动地注目着空中交缠的动静。
空中，楚真真忽然感受到明秋色身上的不寻常波动。
他身上的剑气和威压又暴涨了一大截，已经超过了他平常所能达到的极限境界。
这不是一个好预兆。
楚真真立刻伸手，一步向前，一掌推向明秋色后背。
精纯的灵力灌注进少年经脉当中，堪堪稳固住他暴涨的灵气。
但也正是这一推，让明秋色的剑略微滞缓了一瞬。
在强度极高的生死争斗中，这样的停顿无疑是致命的。高阶修者修为相似，招式里的破绽也不显然。
只要一犹疑，便是给了敌手可乘之机。
楚真真自然也料到这一点。她在推出这一掌的同时，一道炎烈的火灵力蛮横喷出，抵挡在明秋色身前。
但令人困惑的是，楚真真的这道火灵力，并没有触碰到任何攻击。
魔魂像是在楚真真对明秋色推出一掌的时候，突然熄了气焰。它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和明秋色一并停顿了一下。
明秋色得了楚真真的灵力加持，剑锋的灵气更稳。他比魔魂的反应更快，趁他停顿尚未回顾过来的时候，一剑刺入魔魂身躯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