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依旧沉寂如旧。缸中的躯体不会应答,他身躯冰冷,沉默无言。
少女就这样倚靠着冰冷的身躯,缓慢闭上眼睛。
她竟然就这样,揽着一具缸中的躯体睡了过去。
楚真真呼吸均匀时,没有发现,缸中的液体,缓缓漾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缸中人缓慢地睁开眼。一双略显妖异的眼瞳里,泛着缭绕的雾气。
他无声地转了转眸子,看向楚真真。
阮辽鸦青色的眼底,有情绪氤氲沉浮。
被渡入这具妖身之后,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妖。妖的经脉结构和躯体强度都异于寻常修士,他们通常躯体强健,并且欲壑难填。
修士懂得克制,但妖不懂。
一只妖血液中流淌的本能,只能是掠食,以及侵占。
妖气四溢,而少女全无所觉。
一只顶着仙君面皮的大妖缓缓站起身来。他遍体赤.裸,四肢肌肉线条分明,起身时带起淅淅沥沥的暗红液滴,如春夜落雨。
他的脸仙姿玉质,昳丽非凡。
不必抬腿,他就已经离开了这口缸,凭空出现在楚真真身侧。
阮辽慢慢低下头,开始咬她的耳根。
轻咬,然后舔舐,发出润湿绮靡的水声。
好似耳上挂了一层黏腻的蜜糖,要将其上甜味一点点掠夺殆尽。
不知怎的,少女神君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要清醒的样子。
她不知何时已经倚靠在阮辽身上,衣襟微微散落。
阮辽垂着眼帘,向耳朵下方的部分舔舐。他一面咬,一面发出似喘息又似轻叹的声音,声线如旧清冷。
“真真越来越聪明了。”
“棋盘是我为你留的提示,我原不抱希望,不认为你能真正读懂。”
明明在咬人的是阮辽自己,他却呼吸异常急促,清丽的脸容泛起淡淡绯红,吐息短促。
“不曾想我们如此契合。”他尾音绵软地笑起来。
“你为我炼制这具身体时,是怎么想的?是以手丈量表皮,抚摸过我身上的每一寸吗?”
“如此说来,我这具躯体的每一处,都该是你的。”
阮辽慢慢伸手抱紧了她。他的呼吸急促到不正常,眼目也湿漉漉,和刚才浸在缸中的冰冷躯体全然不一样。
他气息喷洒在少女面上,温热缠绵。
“你知道吗,真真?你杀我的时候,我并不觉心痛。”
“被你亲手杀死的感觉,像这样一般战栗。”阮辽亲昵地摩挲了一下她,唇瓣贴上她的脸。
“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啊,真真。”阮辽的声音带上几分潮湿的软,“不是要来爱我吗,真真。”
第85章 活
◎不要以后,我要生生世世。◎
堪称黏腻的语声落下的那一刻, 少女睫羽微动。
她掀起眼皮的一刻,漆黑眼瞳中泛起小兽般的凶性。明明被搂住的人是她,但欺身而上的也是她。
楚真真张开嘴, 近乎凶蛮地咬上他的唇瓣。
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情,摩挲的齿尖和唇舌带着灼热的气息,一如少女神君身周四溢的火系灵力。
阮辽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更紧地抱住她。他垂着头,身体赤.裸雪白,如一株行将倾颓的玉树, 任人摧折。
一尊予取予求的玉石雕像, 跪坐在满室赤红的灵力之间,暧昧得令人心惊。
在这样炽热的相拥中,楚真真能清晰地听见阮辽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砰砰、砰砰、砰砰。
一颗鲜活的、独属于妖物的心。
于是她将手掌按在阮辽搏动的心口皮肤上。她无意识地蜷起指尖, 手指不断抠挖着那寸皮肤, 喃喃道:“阮辽……?”
声音微哑, 带着如梦初醒的意味, 好像方才的纠缠和凶蛮都是一场恍惚的泡影。
阮辽低低地应一声, 眉眼清冽,唇瓣落在她的额上。
带着柔软的热意令楚真真清醒了几分。
楚真真的指尖再次蜷缩起来。她慢慢伸手,揽上阮辽的肩。
看似温柔缱绻的动作,却在阮辽肩头印出凹陷发红的指痕。
楚真真嗓音平静地开口:“你什么时候算到自己要去死的。”
她说完便死死抿住了唇。
问出这句话时, 楚真真的心都在发颤。
天道诛魔的剧本,从一开始就已经定好。剧本需要阮辽去死, 只有阮辽死了,属于天道之子的气运才会尽数回归到明秋色身上。
而阮辽也并不是没预料到这一点。而他所选择的方案是下注, 去赌。
赌她能不能看懂之前的暗示。赌她能否在电光石火间, 做出逆转命数的决策。
当楚真真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 她后怕得发抖。
只要一着不慎,阮辽就神魂俱灭。
“当了魔魂就躲我?宁愿死也不来见我,是吗阮辽?”
楚真真的声音变得讥嘲。她的表情从未这样尖刻过。
阮辽眼眸微微敛起。
他鸦青色的瞳仁沉静如旧,像一捧深不见底的寒潭,静而无波,映照着少女因激动而不断起伏的胸膛。
在这样的目光下,楚真真心口忽而生起一股浓烈的郁气。
她第一次这样厌恶阮辽。她一向对他清雪般的容色着迷,然而此时此刻,楚真真无比厌恶阮辽这幅静而沉冷的表情。
他当真是一座玉雕。玉人的心,是澄澈而坚冷的。
宁玉碎而不瓦全。所以他连自己的生死也能置之度外,这件事情甚至不必与她提起。
燥郁心焦,求而不得,对着一具妖族身体日夜难舍的只有她。
他的生死和她无关。
楚真真冷笑出声。她忽然松开扳住阮辽肩头的手,将要站起身来。
她一根根掰开阮辽抓握住自己的五指,掰开时,她感受到阮辽的指节变得僵硬。
大乘修者的五感何其灵敏。几乎是在她掰开阮辽手指的下一刻,她便感受到有温热的湿意濡湿肩头。
楚真真带着愕然回头。
阮辽睁着一双眼,表情沉静,眼中却浮起粼粼的碧波。
一滴滴水光连绵地滴落。
楚真真彻底愣住了。她呼吸都抽了起来,几乎是有些手足无措地抬手,想去擦他眼里的泪。
手在抬起的时候被抓住。阮辽抓握的力道大得好像能捏碎她的腕骨,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仍旧平和:“做魔魂的日子,刻意躲你,是因为我太想你。”
“我怕我见到你,我就不想死了。”
他说话很缓慢,一字一句却重如千钧。
“如果我不死,天道会永远困缚你。你会被迫攻略一个又一个位面的天道之子。”
阮辽的眼眸和泪光一样沉静,“假使我神魂俱灭,亦是好事一桩。”
“没有我,你便不必顾虑我。不必顾虑我的失控,不必照护我的心神,也不必考虑如何修复我。”
他神情平静得过头,像在阐述一件全然与己无关的事情:“你只与我纠缠几年,而你骨龄尚轻,道途漫长,于修者而言,几年时光如露如电,过眼即逝。”
“你可以忘却我带给你的苦痛和束缚,重新遇到许多人。”
不知道为什么,楚真真的双臂开始发抖。
她完全无法忍受阮辽这幅仙君模样。心口的怒火烧到喉咙,楚真真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话:“那你呢?”
“说了我那么多,那你呢,你他妈怎么办?”
阮辽的神色微微一滞,仿佛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楚真真浑身发抖,她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激动过,心口一下一下地抽痛着,连带着她的表情都有点狰狞。
她就这样狰狞地嘶声道:“你呢?你找了我两百年,到头来是为了去死成全我和别人,是这个意思吗?”
阮辽忽然眼睫开始颤抖。他眼中的泪光半干涸,同时沉默不语。
“如露如电,谁要和你如露如电?”
楚真真咬牙切齿地说道,“以后是什么东西,别人是什么东西?我他妈不要以后,我要生生世世。”
“我他妈要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知道吗阮辽?”
楚真真抓住他的衣襟,指尖浮起灼热的灵力。温度急剧升高,霎时间,十足的杀意弥漫在方寸之中。
少女身上带着如有实质的杀意,急促地喘了口气,而后笑起来:“如果你不要和我在一起,那你现在就去死。”
“你不想活,那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楚真真弯唇,又靠近了一些,语声轻轻道。
“我再问你一遍,你要和我在一起,还是去死?”
室内先是一片默然的沉寂。
而后是唇舌交缠的响声。
*
省虚神君越发深居简出。任何人都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更热衷于在坊间传唱诛魔一战。
拯救天下苍生的神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极具传奇色彩的光辉事迹。
九方界重归安乐平和。或许是魔魂被诛灭的缘故,九方界甚至连灵力都更加丰沛许多,时不时发生草木精怪修作灵身的传闻。
修成灵身,和修成妖身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灵身,意味着经脉中聚集天精地华,被视为拥有飞升成仙命数的造化之身。
一切都在变好。
天玄门也井然有序。明秋色代神君执掌门派,虽然名义上是代理执掌,但实际已经等同掌门之职。
楚真真从不关心门内的事情。她似乎对这些东西没有半点兴趣,也不常想起明秋色。
她不想明秋色,明秋色却按捺不住心性。他日日对着三昧阁的方向,怅惘眺望,印玺捏了又捏,昭示着执掌者波动不平的心绪。
他想见她。
近日,他能显而易见地感受到九方界的变化。
外界的流言和事实谬误不大。清剿了魔魂之后,界中的灵力大增,万物都纯澈许多。
就连他也能分明感受到,困扰自己已久的瓶颈隐隐有突破之兆。
楚真真晋升大乘之后,曾与他谈过几次晋阶后的心境。
万物的流转在她的眼中都变得细微,一切看似莫名的景象都变得有迹可循,许多平常看惯的景物,突然变得格外条理分明。
他听时,只是点头喟叹。
直到他真正感知到万物的那一刻,明秋色方知,言语上的描述是如此贫瘠。
——他第一次窥探到那样独一无二的心境,那样曼妙无匹的体验。
察觉到这一点后,明秋色的心绪变得激越。
不仅是因为他将要突破大乘,更是因为,这份特殊幽微的体验。
少年握剑的手一点点发紧,他怔怔地看着三昧阁子的方向,手心泛起湿黏的薄汗。
他想,要怎么和楚真真描述这样的感受。
直接说他快要突破了吗?未免太轻浮。
她会觉得自己骄纵吧。毕竟在她的眼里,自己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虽然楚真真自己也没比他大几岁,但总爱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
明秋色抿了唇。思绪浮动之中,他不自觉便走到了三昧阁的阁门前。
阁身修长,高耸入云,笼在云雾之中,似乎楼身正在蔓延向上,永无尽头。
三昧阁是清幽之地,从前仙君居住的地方。除了楚真真,从没有第二人进去过。
明秋色忽而觉得很不舒服。心中的某种念头在此刻变得尖锐,在杂乱纷扰的念想中破土而出。
楚真真她……一直住在这里,不是很好。
至于为什么觉得不好,明秋色说不出所以然。
少年就这样伫立在阁门之前,身形修长,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偶有过路的仙侍垂着头,很小心地拿余光瞥着他,目中满是惊羡。
十七岁的化神巅峰,少年天才,曾背负灭门血劫。如今替神君执掌四方仙城第一门派。
他身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旁人遥不可及的光环。
无人知道这样的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仙侍如是想着,神色间露出一点惘然,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阁前只剩下明秋色一人。明秋色站了很久,他微微吸一口气,然后试着用自己的灵力盖在阁门的凹槽上。
假如此间对他开放的话,那么他仅凭灵力就可以启开门扉。
精纯的寒凉剑气落在门上。
阁门纹丝不动。
明秋色眼眸略微黯淡一瞬。他顿了顿,然后解下腰间悬挂的玉简,给楚真真发了条讯息。
明秋色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并不像寻常那样,将此行的目的缘由一一摆明,有理有据地约见她。
而是迟疑地,写下一条简短语句。
他写——楚真真,我想见你。
作者有话说:
诈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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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断天门
◎“至少我曾为你活过。”◎
明秋色很清楚, 楚真真是一个玉简不离手的人。
她好像很喜欢把玩玉简,尽管玉简只是九方界中最简陋的灵力联络手段。
他不懂其间缘由,只是隐隐觉得她很不一样。
少年静默地想着, 一任心潮汹涌。
一刻钟过去,他掌中的玉简黯淡如旧。楚真真没有回应。
明秋色的唇抿得更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楚真真见得越来越少。恍然间,他产生了一种极割裂的陌生感。
旧日与楚真真的种种回忆不合时宜地浮现上心头。
一瞬间,明秋色觉得自己是浮萍,是飘蓬。
他与她交集短暂。明明是楚真真主动救下他, 主动环绕在他身边不肯离去, 但在这一刻,他心里生出异常强烈的分离之感。
过眼种种,尽如萍水相逢。几个年岁, 在修士的命途中, 只是短短一刹。
这想法升起的一瞬间, 明秋色忽然觉得周身变得轻灵。
他的神魂似乎和身体脱离, 而天地之间的灵力开始源源不绝地朝他涌来。
天际不知何时乌云密布, 明明是正午,天色却昏黑得有如三更。
阴沉之间,一道刺目的金光撕裂浓云。
明秋色周身都被浓黑的雾气笼罩。如果有曾飞升过的大乘在此,便会知晓, 这浓黑雾气,正是飞升成仙的预兆。
置身其中, 就等同和外界隔绝。雾中人看不见万物,也看不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