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三昧阁门缓缓启开。
楚真真眸光平静地落在被黑雾笼罩的明秋色身上。
少女神君的脸容带着几分平静的漠然。她一贯是风火性子, 眼底总有光华熠熠。
今时再看, 却多了几分疏凉的冷。
楚真真无波无澜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她比谁都清楚,明秋色将要飞升。
今日明秋色会来,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诛魔一战中,天道剧本被破坏。整个九方界的命数,都因此而扭转。
而其中变化最剧烈的命数,当数阮辽。
从天道之子,到魔魂,再到妖身,他身上聚集了太多因果。
阮辽操纵了太多人的命运,而积攒在他身上的罪业也太多。
因果报应,天道昭彰。何况他如今还是妖身。
成为妖之后,阮辽并未丢失他的算力禀赋。
在三昧阁的日夜之中,他一面亲吻楚真真,一面缱绻地在少女耳边,低哑地说出自己所预知到的命数。
“我作孽太多,会不得善终。”
“你要想好,若与我纠缠,只会将你的命轨拖向深渊。”
楚真真只是低垂着眼睫。睫羽之下,她漆黑的目里流露出浓烈的欲色。
她声线带着不自知的软:“是吗。”
“可是我已经扭转了一次你的命途。”
楚真真说的,是诛魔之战。
阮辽却忽地笑了。他嗓音如击冰碎玉,清凌凌的:“只有一次吗?楚真真,你未免太低估你自己了。”
“在我八岁那年,你把我从雨里捞出来的时候,我的一生,就开始瞬息万变。”
那时候的他,浑身浸满了湿黏又肮脏的雨水。身上很疼,而且很冷。
小阮辽想要回家。但念头浮现的下一刻,他便忽而明白,回家也无济于事。
他仍然会很冷,很疼。一切不会产生任何变化。
想到这里,小阮辽不愿意再有变化了。
偏偏有人要救他。
他从此不肯松手,执拗地去抓。一抓,便多活了很多年。
……
天地仍旧暗沉。周遭沉闷无声,明明没有风,楚真真金白色的袖袍却在猎猎鼓动,如一只振翅的蝴蝶。
诛魔一战中,天道剧本被破坏。但显而易见的是,天道并没有放弃原本的想法。
对于天道来说,九方界就是一个用于试验的混沌系统,一次差错,并不足以让他彻底放手。
九方界仍然有使用的价值,因为仍有可循的轨迹在他的计算之中。
明秋色将要飞升,得成剑仙,正是天道所要看见的。
天道的所求是什么,楚真真并不知道。或许是掌控旁人命数的快感,又或者只是一盘兴之所至的棋局游戏。
没人能够全然理解“神”的想法。或许他们只是被更高维度的“神”用作消遣的玩具,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自己本身的方式对抗“神”。
在楚真真听完阮辽所阐述的一切后,阮辽眼尾浮起一点独属于妖的媚意。他好似无意一般地开口:“如若失败了呢?”
“如若费尽机心,结局依旧无法摆脱‘他’的操控呢?”
楚真真笑一下,她指尖摩挲在阮辽的颈项上,像哄孩童一样,轻声细语道:“那就认命。”
“如果我注定要被操控一生,那么至少我曾为你活过。”
姿容端丽的青年温和地将头垂在少女颈侧。
他气息含着颤意,话出口时,却又分明是带笑的嗓音:“真真,我好爱你。”
楚真真和阮辽仿佛全然看不见天地变色,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情人之间脉脉的低语,耳鬓厮磨。
一对如胶似漆、浓情蜜意的爱侣。
二人舒展着双臂相拥,拥抱紧密得宛如从未分离过。
在他们身前,明秋色已经被黑雾笼罩得看不见影子。
天色阴沉得愈发浓烈,乌黑如墨的空气中,忽然浮现了一丝暗红的血色。
紧接着,血色迅疾地扩展开来。
浓郁的妖气和血腥气随之蔓延,但奇异的是,四周全然没有人看见这一切。过路的天玄门弟子和仙侍好像全然察觉不到这方的异变,他们熟视无睹地走过这段路程,神色平常。
所以他们也看不见,少女怀中紧紧抱着的青年正在化作一滩漆黑的血水。
楚真真低头,十分专注地看着自己空荡的怀抱。她怀中已经空无一人,只余留下满手满身的脏污脓血。
但少女的神色极其缱绻,她眼眸里含着如水的柔情,情愫好像要从眼波中漾出来。
“楚真真?!”
远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显然是天道。
天道的声音里满是惊诧:“你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真真觉得天道的声音里没有焦急,也没有慌乱,只有超乎寻常的惊诧。
的确应该惊诧。
在明秋色得成剑仙、位面气息交织的一刻,她亲手献祭了阮辽的妖身,在九方界中,破开一道虚空裂缝。
楚真真一手沾满妖身破碎的脓血,一手紧抓着聚魂幡,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进那道虚空裂缝之中。
裂缝转瞬即逝,楚真真的身影也在片刻后消弭不见。
半空中,没有具体形态的天道停滞了动作。
……楚真真带着阮辽离开了九方界。
那样小的虚空裂缝,若出了差池,就是神魂俱灭。
这两人就跟疯子一样地跑了。全然不想后路,不顾生死地跑了。
天道有些怔愣,但也仅仅只是一刻的怔愣。他操纵位面许多年,什么样的变故没见过。
这二人既然离开,就是已经失控的变数。
他是天道,是隶属于位面的神。
神不会失落,也不会懊悔。位面的气运并不是他的一切。
这是一盘略显颓势的残局,但他依然会耐心下完。
天道一如往常地没什么情绪。之前,他曾经在楚真真和阮辽面前表露出激越之态,但说白了,那时候只是他玩得太认真,有些着相罢了。
天道漫不经心地想着。但仅仅片刻之后,天道周遭的气息突然变得紊乱起来。
——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干预不了九方界了。
“怎么可能??”天道第一次惊异成这样。
楚真真和阮辽走了,气运全数回到明秋色身上,按理说这是有利于他的发展。
他的能力没理由变弱。
除非——除非他一意托付的天道之子出了差池。
天道心念一跳,猛然将目光转到明秋色身上。
三昧阁前,明秋色身周泛起莹亮的光泽。
环绕在他身侧的剑意雪白而澄澈。少年就像一株神水里拔根而出的玉树,耀眼而柔和。
天道选人的眼光非常好。明秋色太适合修剑,也太适合继承位面的气运。
适合到他一晋级突破,就得成剑仙,成为窥得天门而不飞升,驻留在九方界的第一位剑道仙人。
适合到他才刚刚突破就已经能自如顺应心意,挥出他此生最强的一剑。
明秋色伫立在原地。他手里握着自己的佩剑,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挥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一剑。
而整个九方界,还在因为这一剑地动山摇着。
整个九方界的山脉都同时开始摇晃,巨石滚落,灵植碎裂发抖,江河开始倒流。
在这样末日一样的景象中,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惊慌地四处逃窜。
只有明秋色静静地站在原地。他成仙后的第一剑,便斩断了河山与天门。
从此妖域仙界横亘天堑,妖族和修士再不会互相祸乱。
而九方界天门断裂,便意味着九方界从此和上界隔绝,没有人能飞升,也没有什么仙人能再干扰九方界的命运。
世界在剧变,天崩地裂。
但是,山河的晃动都与他无干,他只想念一个人。
在明秋色得成剑仙的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
她的气息在整个九方界消失无踪。
旁人不会知道她去了何方,因为只有仙人才能看见,在飞升的天门之下,出现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
她破碎虚空而去,毫不眷恋此间。
楚真真没有和他道别。
明秋色垂着眼,笑一笑。他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恍惚。
仙人的预感是那样准确。他和她之间,的确只是萍水相逢,短暂相接,然后永不再见。
在他悟到自己心意的一刻,他亦得道。
但他也永远无法弥补道心的那一块空缺了。
或许这就是他无从飞升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要完结啦。大概下一章就可以完结。啾一口看到这里的宝宝们~
第87章 枷锁
◎一点证明。◎
圣塞维亚城。
旭日高升。金灿灿的日光洒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 街道上陆陆续续有人经过,路边酒馆传来瓶罐碰撞的脆声,咣咣当当, 昭示着一日的初始。
圣塞维亚是一个边陲小城,地处大陆交界。这里的白昼总是最快降临,城民们早早在睡梦中醒来,在清晨开始一天的工作。
尽管圣塞维亚的城民一向以勤劳著称,然而钟头实在是太早了,路上的行人显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神情里都带着一丝呆滞。
只有一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是一个衣着轻便、容颜明媚的少女。她的眼瞳是罕见的纯黑色, 却丝毫不显幽暗深沉,反而带着某种宝石般的光彩。
她勾着唇角,似乎心情颇佳。少女脑后, 和眸子一样浓黑的长发垂肩披落, 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扬动着。
此人正是楚真真。
来到这个西幻世界之后, 楚真真的日子简直过得不要太滋润。
她在圣塞维亚当上了火元素魔法师, 每天随便接点神神叨叨的活, 剩下的时间,就全用来玩乐喝酒了。
脱离九方界之后,楚真真看什么都新鲜。她已经在这座边陲小城里流连了一周,仍然觉得有滋有味。
至于阮辽——
他现今在一个餐馆里做侍应生, 每天定时定点工作,只在日暮黄昏后有空闲。
楚真真不知道阮辽在想什么, 但反正他是自愿的,她也懒得多问。
可能是仙君当久了, 身上有点儿贱得慌吧。
不过自从阮辽当了侍应生后, 她每日回家, 都能吃到一顿丰盛的当地风俗大餐,味道十分不错。
阮辽说,这是他在厨房日日观察,偷学来的。
楚真真对此十分满意。
她一夜未眠,走在路上,仍然觉得十分精神。楚真真略微苦恼地皱一皱眉,心念一动,便朝酒馆方向走去。
虽然里头的消遣没什么新意,就是喝酒打牌。但反正她也没事可干,不如也去玩牌,玩累了就睡觉。
于是楚真真进去打起牌来。她要了一瓶酒,边喝边玩。
玩了几轮,楚真真困意上头。她半耷拉着眼皮,将瓶底的一点残酒喝干净,然后寻了个角落,趴下就睡。
迷蒙之际,她想——太困了,先小睡一会儿。过阵子要是有人打牌吵起来,她被吵醒了,就回家睡觉。
楚真真就这样晕晕乎乎地睡过去。
再睁眼时,她耳边一阵嘈杂喧闹。
楚真真困倦地打个哈欠,心想,果然是被吵醒的。
她恹恹地抬眼四顾。酒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很多人,周围好像有人在起哄,不知道又在搞些什么。
不知道几点了。
楚真真摸出自己的怀表,然后瞪大了眼。
……怎么一觉睡到傍晚了?这不科学。
四周十分吵闹,楚真真眯着眼睛站起身,正要往外走。
但周围很有些扰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点的人多得过分,人群挤得她有些踉跄。
楚真真没什么耐心地朝外挤去。她觉得有点烦,因为真的太吵了,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在吵什么。
只是很快,她的耳朵就在嘈杂的人声里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夫人,一个跳槽的侍应生而已,何至于这样奔走?”
楚真真的耳朵对“侍应生”三个字有些非同寻常的敏感。
她立刻偏过头,拍了拍前头的人,很认真地发问:“发生什么事了,先生?吵成这个样子。”
前面的人回过头来,眼神显然很有些纳罕。
他表情奇怪地看她一眼,然后道:“你不知道吗?卡莱餐馆的侍应生临时跳槽来这间酒馆了。半天时间,这消息就传遍了全城,整个圣塞维亚的太太小姐都挤进了这里。”
楚真真脑子还有点迷糊。她在脑海里搜寻了“卡莱餐馆”这四个字,觉得好像挺熟悉。
她微微皱起眉头,问道:“为了他挤进来干嘛?这些人都疯啦?”
前面那人的表情明显更加诧异。
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卡莱餐馆新来的侍应生,长得像个雪人。所有女人都涌向那个餐馆了,听说布里太太还扬言说要包养他,只是这侍应生好像不怎么贪财。”
楚真真:“……”
长得像个雪人,这比喻也是挺天才的。
听完这通言语,楚真真总算清醒了几分。她回味了一下“卡莱餐馆”四字,几乎可以确认这就是阮辽工作的餐馆。
所以那个侍应生是……
楚真真猛地伸长脖子,努力朝人群聚集的方向看去。
她好不容易挤进那张桌子附近,看见了一张意料之中的脸。
青年眉目姣好,姿容端丽,分明做着侍应人的活计,却好似雪山一般,令人无端觉得心上冷凉。
阮辽模样如常,将一瓶酒放在女人的桌前。
在他收回手时,女人显然有些不满。她眉头一挑,一把抓住了阮辽半空中的手。
女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阮辽的脸,饱满的红唇勾起,露出一点势在必得的笑。
身旁有人悄悄道:“她就是布里太太,丈夫是个子爵,来圣塞维亚只是游玩。”
与此同时,布里太太微扬着头,声音妩媚而轻慢:“宝贝,为什么不愿意做一个子爵夫人的情人?我想你应该给我一个理由。”
阮辽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平静道:“太太,并不是我要拒绝你。”
青年微微垂下眉眼,神情里泛起一丝无奈的隐忍。他抿起丹晖颜色的唇瓣,语声低落地说:“我被圣女买下,有身契在她那儿。作为奴身,我无法违逆她的意愿。”
布里太太狐疑地眨了一下眼,她声音里满是不信任:“圣女的奴仆,还需要流落到酒馆打工?”
圣女,即是每个城池庇佑一方的象征。圣女在隶属于她们自己的城池里,拥有至高无上的优先权利,任何人都无法越过圣女干预她的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