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蔚惨然一笑,晃了晃身子,眼看着要倒下去,“多谢娘子……”
他那么高大一个人,直挺挺倒下去,怕是要磕成傻子,饶是余娴接不住,也得试试,她抵住书桌,伸出手将他搂了满怀,因受不住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不知,就这样还是萧蔚自己暗中使了劲,一手撑着书桌的。
“你太重了……”余娴大喘几口气,抬高声音喊,“来人,来人啊。”
无人应答,萧蔚虚弱地说,“夜间我嫌吵,人都遣去前院了。”
“啊?”余娴担忧地望着他,“那怎么办?你的身体好凉。”
这么一望,她才发现萧蔚的脸近在咫尺,自己则像是被高大的他圈在了书桌边,他低头凝视着她,绸缎似的青丝都倾泻在身侧,淹没了她去扶他臂膀的手,顺滑的触感让她心悸,还有他额间几缕发丝垂下来,挠着她滚烫的耳朵,好痒。两人的气息交织如乱麻,她迅速下调视线。
不慎扫过他性感的喉结,慌忙再往下调。
却发现,他这身蓝衫穿得太松散,不过就是被她接住时拽了下肩膀的衣料,他的衣襟便开了。余娴顿时满脸通红,转过头。
实际上这也完全出乎萧蔚的意料,他只想用苦肉计,让余娴亲自将他迎回卧房,届时院中丫鬟仆妇都会看见,良阿嬷也会觉得两人感情甚好,回禀余府。倒真没想用美人计,是余娴这一拽太巧合,他也有些羞涩。
这时候又装作不晕了起身,不晓得会不会太刻意。就在萧蔚慢慢退身,与她隔开时,余娴用作撑他的手将他稳住了,唤他,“你好像有些热,是不是发烧了?”说着,她踮起脚,想将额头与他相抵探一探温度。
余娴还以为是自己两只手撑起的萧蔚,轻易不敢松,但若不用手勾住他的后脑,她踮起脚也够不着他额头。萧蔚垂眸看她不知在努力什么,实在好笑,遂自己低下头与她碰了碰。
没有发热,余娴松了口气,让他坐在这等她,她出去叫人。萧蔚维持半倾身的姿势,轻声道,“不要。”他突然来了兴趣,就想看看她一个人会怎么把他弄回去。
“那好吧。”余娴的一大优点就是很好说话,立马把他的臂膀挽到了自己的肩上,用自己纤弱的身子扶起他,“那你把身子的重量交给我,跟我一起走。”
于是,几个当值的护卫抱着刀站在树上,看见夫人一步一个大喘气,费劲拖着没事儿人似的萧大人,而萧大人杵着夫人,像拎着根装饰拐杖漫步,压根没往她身上施力,甚至还有空张望了下周围景色,在看见树上的他们后,面无表情地略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们回避。
护卫不是很懂现下夫妻间的乐趣,退了。
好容易到二进院,仆妇小厮都多了起来,上来接过萧蔚,余娴终于放松,吩咐萧蔚的小厮将他送回卧房,又让几个丫鬟去找春溪煮驱寒汤,另几个嬷嬷烧水备浴。
待一切收拾完毕,余娴也换了寝衣,看萧蔚睡在床榻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倒是不热,收回手见他醒着,“你还没睡?有不舒服吗?”
萧蔚摇头,“在等你。”他示意余娴躺下,“害你忙活一晚,还欠着你话本,怎敢睡了。”
余娴赶忙脱鞋进被窝,“夫君愿意讲了?”她一思量,探脑袋看了眼外边,小声对他说,“入夜的卧房,没有你的书房安全。”
“无碍。”萧蔚大手一挥,将被子盖过两人头顶,搭出一个帐篷来,又在她那头折了个角,留出空透气,“这样就好。”
原本房间就只剩床头一盏幽烛,此时大被蒙头,更是黑漆漆的一片,从来没这样听过话本的余娴显然有压制不住的兴奋,压低声音激动地催促,“你快说。”
萧蔚捋了捋思路,立刻开始:“大约二十年前,岳父有一离奇玉匣,据说,玉匣一开如入诡境,但内有何物,无人知晓。彼时岳父虽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但他的玉匣已名震四方,有人说那小小玉匣中,有世间前所未有之珍宝。而岳父也毫不吝啬,曾下帖邀过几位高官来余家观赏。之后没多久,岳父便官路亨通,青云直上。监察院以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之罪参了各个观赏过玉匣的高官和岳父一本,惊动陛下,彻查后却并未发现各官有收过岳父的贿物。陛下传唤岳父问匣中何物,岳父给陛下看后,便被陛下打入牢中,顿时满朝哗然,纷纷撇清关系。原本这事就此落幕,可当晚几位高官无故家中暴毙。此时岳母来到鄞江,击破鸣冤鼓,一封请愿书上达天听,再请陛下一窥匣中之物,陛下窥后,竟将岳父赦免,官复原职。”
余娴听得入迷,震撼不已,“阿爹真的贿赂官员了吗?”
萧蔚:“没有。”
余娴更加疑惑,“那玉匣呢?”
萧蔚:“再无下落。”
余娴皱眉,“玉匣中到底有什么?”
萧蔚:“不知道。”
第14章 这才是我的尺寸
传说古怪,遮掩之处颇多。余娴问萧蔚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萧蔚说,“以前这段故事在坊间流传过一段时间,小楼传得最玄乎,还被上边的人下令整顿,杀鸡儆猴过后没人再提。前几年那些杂文野章付之一炬,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余娴觉得奇怪,又问他,“那你是为何因此萌生了珍藏匣盒的兴趣?”
身在暗处,余娴并不能看见萧蔚此刻阴沉的神色,只听得他温柔轻叙,“听过传说后,自小景仰岳父巧夺天工之技,想一窥匣中物,解心头痒。可我不是好事之人,玉匣藏着岳父的过去,我总不好戳他心窝问里边有什么吧?左右只是我的闲暇爱好,私下搜罗些意趣匣盒就罢了。”
余娴皱眉,故作疑问,“你能寻到有‘扶摇直上、化灾解难’之效的玉匣?”
萧蔚的声音更轻了些,“当然不能。长大些也就明白,玉匣只是幌子,背后牵扯甚多,我只是个小小给事中,爱好是珍藏匣盒,还很惜命,足够了。”他一顿,似水鬼引人下岸般反问她,“难道,你想知道玉匣背后隐藏的事?”
余娴肯定地说,“我想知道。”她摊开来讲,“不瞒你说,前段时间我回麟南,才知道母亲曾当过陈家的家主,但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外公也从不许陈家人跟我提。我以前一直以为阿娘和外公不合,是因为阿娘逃婚,你说了这事我才悟出,阿娘逃婚远上鄞江,是为了下大狱的阿爹。”
“阿爹为什么遭人诬害下狱?玉匣中又有什么东西帮他洗刷了冤屈?他们背负这么多,我却一无所知,只顾着当我纯良无害的闺中小姐,还怨他们管束太多,我很惭愧,所以我想知道,也必须知道。虽然我现在是萧家人,但我总不能因为嫁了出去,就心安理得地把过往摘掉吧。”
分明是耳边细语,不知怎的,却掷地有声,她身上清冽的女子香,萦绕在萧蔚鼻尖,让他有一瞬的恍惚,“你不怕吗?倘若背后真相可怖,你的阿爹是罪无可赦之人,只是侥幸被赦免……我的意思是,岳父毕竟下过大狱,恐怕没有面上那么干净,饶是我敬仰岳父,但官场上,真是说不清楚的。”
纵然萧蔚看不见,余娴也依旧一手捂着心口,一手出三指,“我不怕,我余娴以凡躯起誓,阿爹为人刚直耿介,绝无半点污秽。倘若真相崎岖,阿爹阿娘当年不慎流为罪无可赦之人,我愿与夫君和离,绝不牵连,从此青灯古佛,日夜诵念,为爹娘过往赎罪。”
萧蔚听得心神动荡,呼吸也窒了,一股酥软绵密之意自喉头往下流入心口,他微微屈起指尖,默了会又调整过来,问她,“倘若那罪无可赦之事实在肮脏,你要如何看待你阿爹?”
余娴捧腮,“不会有那一回事儿的,我相信阿爹。再说,错了便错了,错了便改,错了便赎罪。比起旁人尖声厉色跟我说,你爹下过大狱。我更怕旁人说这糕点好吃,却拿起刀砍阿爹。世上有大义灭亲之人,我很敬佩,但我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胆小嘛,没办法。”
她身上有一种颇为诡异的天真,俗事上蠢钝,要事上却通透,兴许该称其为大智若愚。但若愚者自个儿却不这么认为,还拽着他的袖子问,“萧蔚,你会帮我吗?”
成亲后,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咬在唇畔真是好听,好听到萧蔚险些就犯了恻隐之心。萧蔚心想,从一开始,分明就是他在引导余娴帮自己。余娴被卖了还在求他数钱,他真是不应该。但好在他很擅长磨平良心与私情,很快便将“不忍”压下去了。
萧蔚的话语有一种魅力,总是温柔而具蛊惑的,他也很擅长利用这一点,“我会。纵面临生死,不惧不弃。为求得娘子心安,必倾力助你查出玉匣背后真相。”
达成同盟,两人都觉得彼此关系更进一步,余娴忍不住同他说起自己的计划。
“我听说麟南有一处花家,可种花结果,探寻隐秘之事。白日里我已托人去查绑架案的主谋‘薛晏’背景及玉匣之事,过些时候,与你共享成果。现下犯难的是,我还差四十两银子,你那紫袍和腰带……”
萧蔚一笑,故作恍然,“原来如此,那你将衣饰还我,这钱我替你出。”余娴所查,他早在花家查过,能探出的机密他自然也知道,但鱼儿刚上钩,他全当不知才好。
有了银钱保障,余娴终于彻底放心。被窝里有点闷了,她掀开被子探出脑袋,睡眼朦胧,打了个哈欠。萧蔚下地给她倒了杯水,自己也喝了一杯,畅聊半夜,都渴了。待饮毕,两人睡下,不消多时,余娴的呼吸就变得绵长。
萧蔚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耳畔一直萦绕着余娴方才掷地有声的字字句句,多细软的声音,却吵得他脑仁疼。有一些感动自胸腔蔓延而上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撕扯,拽落了,导致整个脑袋都够不着它。他转过头,看向余娴,她只是小小一尾鲤,却毫无防备地睡在狐狸身旁。
缭乱之夜,他的心因一种难以名状的对抗,在狂跳。
十月初一是立冬,亦是寒衣节。那天管家和良阿嬷在院中商议的,便是此日。寒衣节是祭祖的日子,寒冬即将来临,各家各户除了给家中生人穿新衣、吃豆粥,还琢磨着给先祖送衣添暖,唯恐晚了一步,冥界的冰就结上了。
萧蔚是孤儿,商量好下朝后随余娴回余府祭祖。当天,去上朝前,余娴也跟着起了,拿出前几日备好的冬衣,让他换来瞧瞧,虽是立冬,但其实天气远没有冷到要穿棉衣的时候,只为随节日习俗图个吉利。
自小余府人不让余娴沾那针线活,她不会女红,早几天上街亲选了料子,订制了一身深蓝大袖袍,她不知萧蔚的尺寸,心想着和阿兄差不多,便按着阿兄的身形为萧蔚订做,自己意思着学良阿嬷的手艺缝了个红鲤在腰带边,丑是丑,也算她作为人妇有心准备了。
只是那红鲤不似鲤,倒像起时用的那碗红豆粥,出现在如此精致华贵的大袖袍上,难免让人流露悲伤之情。萧蔚沉默看了许久,仍是听话地穿戴上了,这一穿,发现大袖袍的问题更不小,肩膀、后臀处短的短、紧的紧,好在大袖本就宽阔,松松一拢倒罢了,可胸膛处也险要被他撑开。
萧蔚没多说什么,谢过了她,赶紧脱了下来,换上朝服往宅外走。余娴跟在他身后,满脸羞愧,一步一关怀。
“我让他们给你改改?”
“你瞧着与我阿兄身形相似,我不知你肩肘、臀腿都要健壮许多……”
“还有那腰,分明比阿兄的更细更紧一些,怎的脊背会生得比阿兄更宽阔呢?”
“你看起来如此清瘦,阿兄看起来比你壮实,我也没想到这衣裳穿在你身上还会小。”
“你的尺寸不是我楚堂哥的尺寸,难道是我祐堂哥的尺寸?”
“……”
她沉浸在一处处疑惑中,压根没给萧蔚回答的机会,也没明白这些话大剌剌说出来,落在旁的丫鬟耳中,是多让人艳羡又害臊的事。丫鬟们垂首掩饰绯红的双颊,又与旁的姐妹相觑一眼取笑余娴。
临到宅门前,萧蔚的耳尖已红透,侧眸瞧了眼周围憋笑的丫鬟小厮,遂停下脚步,余娴险些撞在他身上,他伸手扶过她立稳。
而后,萧蔚叹了口气,一手握住她,一手揽过她,抱紧。余娴一愣,被他带着的那只手落到他的腰间,而另一只手则隔在他胸膛。萧蔚将她的手带往脊背,略一滑过,又带着她的双手落回腰间。
在余娴懵懂的目光中,微垂首在她耳畔无奈轻叹:“这才是我的尺寸。”
语毕,他转身出宅门,登上马车离去。旁边小厮不慎笑出了声,余娴这才恍悟自己方才在说什么,羞得顿时捂住脸往宅里跑。
管家早前遣人购置了香烛冥衣等用物,此时正督促马夫喂草刷马,挑选好的马匹,待萧蔚下朝后,可立刻启程前往余府。
然而过了晌午,萧蔚仍旧未归。
第15章 给我滚
祭祖的时辰一般以巳时初至申时前为宜,阳气旺盛,有神光相护,可守得出行平安。余家的祖坟远在鄞江郊外的偏山,来去一趟不容易,当日去当日回的话恐怕赶不及夜前下山,因此都是年底去祖坟祭扫。寒衣节祭祖,多在余府祠堂内,上香三柱,烧衣添香即可。
余娴怕父母在家中等过了时辰,也顾不得再等萧蔚,唤人拉马车,打算先行一步。正要出门,余府的小厮却急匆匆来了萧宅,余娴见他的时候他还瘫在地上喘粗气,让人给了水喝才说出话来。
“小姐!昨儿半夜都察院巡城查到地下赌坊,把二少爷给抓了,官差按着他要现场卸掉一条胳膊腿儿,二少爷嚷嚷老爷的名讳,企图仗势压人,恰好被暗访的御史听去!老爷和姑爷上朝到现在都没回来!”
余娴惶惶一趔趄,跌坐进圈椅中。端朝律法,聚赌者轻则杖十,重则处死!官吏及其家眷若敢参与,更是罪无可恕。倘若态度端正有思悔改,还能从轻发落,楚堂哥刚被抓就让官差按下要卸胳膊,怕是叫嚣得厉害。
她以为二哥只是爱厮混,不知他还会在晚夜潜出府门去赌,早知有此一劫,那日听书斋老板说起地下赌坊时,她便该报给兵马司一窝端了。彼时只想着莫要沾惹闲事,唯恐被赌坊人报复,没想到一念之差,害了二哥。
“二哥现在何处?”她连忙支起身子问,“阿娘呢?”
“二少爷在大牢里关着,今晨夫人去看过,脊背后臀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老爷为官清正和善,各司看在老爷面子上,胳膊腿儿还给少爷留着的,具体怎么发落要等老爷和姑爷回来才知道。”
但现下已过了午时,萧蔚这个不沾余府之事的给事中都未归,二哥还有什么从轻发落的余地吗?
余娴眼眶一红,想到见了血光的母亲,她又定了定心神,“春溪快,跟我回余府。”
顾不了颠簸,余娴一再催促马夫,不消多时便到了,纵然兹事体大,她也不会乱了仪态,急跑时端首提裙,背直身挺,越是焦心,越不能再让人看了笑话。
“阿娘……”无人出门迎她,想必是哭得难以行动,她直入院中,开口唤母亲。
然而踏入院中,发现余母只是静静坐在桌边,眉眼有些沉罢了。余祐堂跪在她脚边,倒是哭得不着四六,听见余娴的声音,他赶忙低下头抹了眼泪,唤了声小妹。
“阿鲤来了?先坐。”余母抿了口茶,瞥了眼地上的余祐堂,“如今着急也于事无补,且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