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真将三件事串了片刻,恍然惊了。假如,阿娘为了冤种父亲逃婚,只为共面玉匣之祸,阿爹当时下了大狱,外公为了帮阿娘救阿爹,才让陈家归顺。她竟觉得能说通。真要如此,那阿娘击鼓鸣冤,请陛下窥的,或许不是玉匣,而是百年锻兵世家的臣服,只是托了这番说辞。
但外公会救阿爹吗?他本就不愿阿娘逃婚去鄞江,巴不得阿爹死在牢中才好,怎么会拿陈家救他。除非阿娘以自己的性命相挟,但阿娘当时要救阿爹,她要真死了,外公更不会救阿爹了,外公肯定知道阿娘不会真的自尽,所以阿娘也绝不会这样逼迫。
一定是阿娘做了什么事,外公要救的,是阿娘才对。
余娴这次留了个心眼,没直接问出来。生怕阿嬷一封书信寄回鄞江,阿娘不管什么隔阂,直接跑回麟南来打她。
回过神,良阿嬷已经盯着她不知看了几时了,余娴怕被看破心思,忙问道,“怎么了阿嬷?”
良阿嬷瞧着她颈子上的痕迹,斟酌了下说辞,“姑爷昨夜……对你好了?成了吗?”
余娴抬手捂住,红着脸摇头,声如蚊吟,“没有。”
良阿嬷便叹了口气,拳头都握紧了,也不知她怎么就喜欢这么个人。和夫人一样的没得眼光,搭进去半生。
第25章 磨不平的情
“这么个人”萧蔚下朝回宅, 见一群小厮扎堆在府门前,拱着两名面生的带刀护卫,他无端想到昨夜与余娴的温存, 心气微浮,不待管家迎上来,两步跨下马车,开口便问,“夫人怎么了?”
管家用下颌点了点旁边的护卫,“夫人今日一早启程去麟南了, 携着良嬷嬷和春溪丫头,陈家派了人来专程护送, 这俩伙计等着给您回个话。”
萧蔚松了口气,恢复神色。护卫抱拳向萧蔚施礼, “我等奉老家主之令护送小姐前往麟南陈家小住几日, 话已带到,先告辞了。”
萧蔚点头回了,一迟疑, 又喊住两人, 从怀中掏出一个与手掌同长同宽的精致玉匣,“请两位到厅内喝杯茶水, 稍等片刻。管家, 招呼客人。”
一盏茶的功夫, 萧蔚从内院走出来,将方才那方玉匣交给了护卫, 又示意小厮把为陈雄备好的礼献上, 并一袋打点护卫的银子,“还请两位替我将此匣带给夫人。”
护卫抱拳客套了几句, 萧蔚将两人送走,回到卧房关上门,环顾四周,总觉得空荡荡的。鬼使神差地,他走到梳妆镜前,缓缓抬眸凝视镜中人。
也不知怎的,他轻抬酥手,剥开了朝服的纽,此时有凶怪怂恿他挑开,他并未多想,青袍一散,浑然只余一件亵衣,又在心跳声的催促下,用指尖别下了衣襟。如此,镜中便映出了他脖颈下的景色。
他俩人自屏风前合眸探身亲吻,悠游满室,衣落翩然,各自为对方献上红辙不计其数,他将她扑倒在帐幔下时,也如而今这般鬼使神差,抛了她的鞋与外裳,又将她抱到了梳妆镜前,对着镜子欣赏美景。就在此处,他亲遍了她的脖颈与侧颊,却不敢褪她那层香锦。
她倒是比他大胆许多。萧蔚的视线落在身体颜色最深的地方——寒凉的心口。因为她总迷迷糊糊地用热涎为他那处汲暖,轻声问他这样还冷不冷。
那确实是他落疤后活过的这二十年中,心口最灼热的时刻。不仅因为她的温暖柔软,还因为心脏处涌出的怪异热潮。
那股热潮是什么,他想不清楚,只觉得这热潮中有看不见的鬼怪引着他不停抚摸她的脸颊,告诉她:“冷,继续。”
想得深了,萧蔚再抬眸时,竟觉那镜中人在嘲笑他痴迷的模样,他慌乱地一把抬手遮住了镜子,将其猛叩在桌上,发出巨响后,他大口地喘气,找回了被鬼怪抛走的心神。
静心。他不断告诫自己,还要重要的事做,莫被精怪引得昏了头,像这二十年来一样,将那颗磨了成千上万次的心再磨一磨就好,很快便能平复下来。
待呼吸如常,他挪开手,梳妆台上的铜镜一面已碎,他果断地吩咐丫鬟来,将其换掉了。
接连几日冷雨不断,向来晴好的麟南也不例外。
到陈家的时候,余娴睡熟了,怀中还抱着一个匣盒不肯松手。原是后出发的两名护卫跑马跟上了护送队伍,将萧蔚让带的东西给了她,此时也正将带的礼交给陈府管家去放置。陈雄把余娴抱回房中让她接着睡。
良阿嬷给余娴掖好被子,示意春溪接着照看,自己则回房去收拾东西,方出门,撞见还没离开的陈雄,福身问好,知道他不愿搭理自己,良阿嬷正要离去,却被陈雄喊住了。
只见陈雄犹豫再三,问了一句,“她还好吧?”
良阿嬷一怔,这么多年了,老家主真是头一回关心陈桉。再一想,也许是玉匣的事被翻出来了,他也心有余悸,才肯说开。她喉咙一梭,半晌吐出一字,“好。”
那便是不好。陈雄皱起眉,“你跟着阿鲤了,她怎么办?”
良阿嬷摇头,想着安慰他几句,“夫人说她会照顾好自己,她不是小姑娘了,阿鲤却还年轻。”
陈雄握紧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了重大决定,却碍于面子,背过身去了,怒道,“她要是怕,就让她滚回来挨骂。我陈家养得起闲人。”
良阿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开口前却福身谢过,“老家主,您愿意给这个坡儿,奴婢也愿意多替小姐说两句。”
她唤了陈桉“小姐”,而不是余府的“夫人”。引得陈雄回过身看她。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滚完泥站在自己面前听骂的两个小姑娘,一个叉着腰,皱起眉头不服气,另个吐了吐舌头大呼完蛋,却站出来劝他消气给小姐个坡儿下。
“您分明已经知道,小姐她不是为了姑爷。她的性子您最清楚,您知道她为的是什么。只是您非要怨她害陈家沾惹了朝堂是非,才硬说她是为了姑爷。仿佛这样说,您就可以不跟她一个小姑娘置气,仿佛这样想,她就永远是您记忆中没长大的小姑娘,做了错事,不敢回家。”良阿嬷向他走近一步,“家主,您若是肯先向小姐低头,承认她不是为了姑爷,她便不会那么倔了。”
陈雄低着头沉默,复又抬起眸,“你们都以为我是这样想,却不去劝她向我承认我所期待的东西。你和她那么要好,当初我以为你会劝住她的,却没想到,你跟着她一起去了,还让她……”他哽咽住了,没有说完。
良阿嬷要开口解释,却被他抬手止住话语。
他摇摇头轻叹,“小良,你好好跟着阿鲤吧。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活泼的女儿,不想再失去可爱的外孙女。”
语罢,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屋内,才踱步离开。
良阿嬷眼眶一热,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那天她用这只曾抱着陈桉回麟南的手,打了阿鲤一巴掌。她深吸一口气压住了酸涩,转身去了偏房收拾。
余娴睡醒时,已经是一更天,春溪催着她起来用膳,说是良阿嬷一直待在屋子里收拾东西,茶饭又是一点没进。
“阿嬷每次回陈家都这样,总是不高兴了,要我劝着才肯用膳的,你还没习惯么。”她揉了揉眼睛,才注意到另只手一直抱着的匣子,因着良阿嬷在,她在马车上时没打开,“你去给阿嬷送点吃的,就说我已经醒了,等我去见过外公,再亲自去看看她。”
春溪应声去了,余娴才偷偷打开匣子,瞧见里面的物什,她惊疑地“啊”了一声。
是一枝枯萎的芍药。路上周折好些日子,是该凋了,大概萧蔚刚折的时候还是鲜艳的,也许是因为看到芍药就想起了初见时她揽花嬉水的手,才想要折给她。
但这都十月的天了,哪里有芍药呢?怕不是他在皇宫当值的时候,从陛下养花的暖房里折的吧。她想着,竟觉得引人发笑,微微弯起唇角,用两根手指拿起来,花瓣一碰,便落了。她也不恼,打算寻个空把花瓣用油封住,凝成冰花的样子。
稍稍一顿,她又觉得疑惑,为何不等她回来时亲手赠她,非要麻烦护卫呢?把花拂开,匣底露出一点缝隙,原是铺了一层可以撬动的底板,翻开来看,里面有一张素笺。
唯有“家眷”二字。余娴想了片刻,心有所悟。
正好春溪回来,蔫蔫儿的,“小姐,方才前院的小厮来传话,说老家主他出去了,您不用去拜见了。奴婢去送了茶点和饭菜,阿嬷说她不吃。”
“啊?”往日里她稍稍一劝便好,怎的今日固执起来,余娴心思稍转,吩咐她,“那你让小厨房备些好酒好菜,就说下了几天的雨了,好容易停住,我心情好想摆在院子里用,请她一起,莫管什么主仆,就咱们仨。”
春溪高兴得又蹦起来,“好!”
“等等,”余娴喊住她,示意她附耳过来,“你偷偷去问小厨房弄点解酒汤,先端过来给我喝。”
春溪狐疑地望了她一眼,“小姐不会是要……”
余娴点头,“你莫要说出去。”
春溪忸怩一番,但见余娴眼神迫切,满怀期许,心想着自己当不知道,总不过就是小姐想陪阿嬷喝几杯,聊以慰藉,只是怕伤身醉了而已。这么安慰了下,她才同意。
本就天寒地冻的日子,还下完雨,非要在外头摆小宴,良阿嬷一边数落她怎么行事越来越不妥帖,一边帮着摆放碗筷,瞥了眼桌上的酒,又说起春溪来,“这么烈的酒,小姐能喝吗?去换了。”
分明是小姐让她拿的,无端被斥的春溪委屈地看向余娴,后者连忙打圆场,“阿嬷,是我听春溪说您不开心了,才吩咐她找的好酒。都说一醉忘千愁,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吃下肚,喝进腹,统统都没了。阿鲤总不好见您茶饭不思,什么都不做吧,遂陪您小酌几杯就好,您尽兴才是要紧事。”
良阿嬷这才没多说。
烈酒配佳肴,如此色香味俱全的菜都不能勾起良阿嬷些食欲,余娴不停给她夹菜添酒,“难道外公又给您脸色看了,才让您不高兴吗?”
良阿嬷摇头,接过酒一饮而尽,“是你在马车上问了奴婢太多夫人的事,一回到陈家,总有些追忆从前。”
见她一口闷了,余娴暗喜,接过来又迫不及待地满上,“阿嬷追忆到些什么呢?”春溪抱着自己的小碗小菜碟埋头干饭,抬起来看她急切倒酒的样子,心道真是连鬼都能看出几分有鬼,但她不好说,大啃了一口鸡腿摇头。
哪知道良阿嬷盯着虚空一点盯得入神了,并未发觉异样,接过盛满的酒杯又喝了,“想起夫人带奴婢去鄞江的事,更早一些,是小姐和姑爷相识的事,再早些,就是小姐在街上看到别人被偷了银子,提起裙子追着贼人到处跑,护卫都跟不上她,她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很善良,也仗义。”
春溪都听得拧眉,“那还是夫人吗?夫人现下配药都要配三副,您说夫人将护卫逮来的小贼一通臭骂,奴婢是信的。”毕竟夫人凶起来谁也不敢惹。
余娴又倒了一杯给阿嬷,“阿娘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不好了的?”
良阿嬷不说了,但还是举起喝了酒。余娴继续给她倒,怕露馅,遂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被劝住了,“这酒你顶不住,莫喝。”
余娴举起来敬她,“有个说法您听一听,倘若觉得好便一起饮了。”她清了清嗓子,“一敬良阿嬷忠义侍主,一身孑然,数载相伴……”她一顿,侧眸观察着良阿嬷,只见她笑着摇头不喝,又道,“二敬麟南光景无限,还吹冬风忆从前……”又是一顿,去看阿嬷,依旧是摇头不喝,她有些失落了,低声道,“三敬阿娘仗义,大街上管人闲事。”
谁知这打趣之言,良阿嬷却颇为动容,不再笑了,举起酒杯,“敬夫人仗义。”
余娴和春溪齐齐愣住,见她神色端然,前者赶忙举杯同敬,“敬阿娘仗义。”
两人一同将酒饮罢,余娴便有些头晕眼花,她才喝了一杯,还没问出东西来,怎么就晕了?是没吃菜的缘故?想罢,赶忙低头吃了几口饭,硬顶着眼皮问阿嬷,“为何敬阿娘仗义便要喝了?”不知怎的,她脑子犯晕,就将目的直接问了出来,“玉匣传言说,高官暴毙,阿嬷可知那高官的家眷都去了哪?说阿娘仗义,是阿娘将他们安置了吗?”
春溪震惊,心道完蛋了,小姐必然是醉了,竟一点不讲究个递进,这般直白地就问出来。那解酒汤怎一点用都不顶?还是说,这酒真的太烈?春溪看向良阿嬷,她正凝睇着余娴叹气,手边的酒还一口没落下。
春溪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埋头又扒了几口饭。
余娴已经开始耍起无赖,跑到良阿嬷身旁,蹲在她身边,揪住她的袖子摇晃,“阿嬷,你告诉阿鲤,阿鲤绝不让阿娘知道阿鲤知道了……”这话有点绕,但确实是醉酒之人能说出的。
良阿嬷放下杯子,握住她的手,“阿鲤,你能听清阿嬷说话吗?”
余娴用力点头,仰起那张红彤彤的俏脸笑,“阿嬷要告诉阿鲤了吗?”
良阿嬷点头,对她说,“阿嬷不知道你今日来问,是自己的主意,还是背后有人撺掇你,但阿嬷跟你说,无论谁在查玉匣的事,无论将来你不慎查到了什么,谁跟你说什么,你都绝不要信。此酒名濯心,此酒饮后,我的这番话你绝不会忘。你既然喝了,便要既濯心,也不要忘记今日敬你娘仗义的这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