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最怕什么?”卿老爷子随意一问。
卿蔷轻声答道:“事情败露。”
“对,事情败露。”卿老爷子对江今赴的语气温和,“江家其他的两个孩子都少于人前露面,卿家就只有一个孩子,所以你跟卿卿就是两家关系的代表,如果你们斗得你死我活,他们会放心地坐收渔翁之利,如果你们回暖,那背地里一定会有人心慌,可能加快进程,也可能暗中作梗,还有一种,便是挖沟逃走。”
卿蔷微微蹙起眉:“可就近几年来说,靠上的几个世家都没有太明显的功利心。”
“因为他们放心。”江见舟沉声接话,“放心你们势不两立的立场。”
江今赴挑了一瞬的眉,反问:“为什么放心?”
江老爷子望向卿安在,淡淡地回答江今赴:“这个人大概不止了解我们,还了解你们吧。”
“对,”卿老爷子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他应该会猜测江见舟养在膝下的孩子会是寡恩薄情的,所以卿卿只要一直是嫌恶厌烦的态度,那么两人的关系就不可能缓和,”
“而卿卿......”卿老爷子笑了笑,“但凡知道从叙跟辛北的为人,就能知道他们教出的孩子会是骄傲的,给仇人好脸色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
两位老爷子此时都坐下了,江今赴跟卿蔷还站着,他听到现在有种特透彻的感觉,一切都不能再顺理成章了,从头至尾的所有事只看表面好像也确实如此,他蓦然笑了,无声地自语:“好会算啊。”
卿蔷注意到了,眼睫一撩:“怎么了?”
也是个口型。
江今赴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事。
只是想到她被人剖心解迹,很不舒服。
卿蔷还想问,但卿老爷子又开始说话了,她垂下头专心听,江今赴脑子里还是她方才一瞥时,眼尾极浅的湿红,那双明眸向来热野,在真相被道出时,一瞬的茫然被所有人错过,偏他一直注视她。
但她表现得要比所有人都淡然无波,因为她比所有人都不愿意让情绪打断探究真相的过程,江今赴喉结涩然地滚动,他想他的爱还是来得太晚了,哪怕再早一点,也至少让她别再自缚。
卿老爷子敲了敲桌子:“目前唯一要看的,就是你们的想法。”
“恩怨已经解开了,如果就此打住,放下过往,你们一切从心也是个不错的决定。毕竟你们两人掌权后卿家跟江家都有回到最风光时的兆头,所以不用去考虑阴沟里的老鼠有多少只,他们看见后大概率会选择仓皇逃跑——”
“放不下。”江今赴哑着嗓子打断。
江老爷子才发现他的不对劲,视线在他身上停顿了会儿,将茶端起递过去。
卿安在也挺稀奇,他倒不太意外会听到这个回答,只是觉得该从自家孙女口中说出,毕竟听了些江今赴的所作所为,难免认为他在卿蔷这方面比较......急于求成。
卿老爷子想了个不太恰当的形容词,自己咳嗽了两声,对上江见舟仿佛看透他的苍老目光又咳嗽了两声,把卿蔷投在江今赴那儿的注意力转回,还以为他呛着了,连忙给他拍背。
江见舟跟他不搞虚的,有事直接问:“你对我孙子是不是有误解?”
卿蔷下意识“嗯?”了声,手上动作微滞。
“......”卿安在叹道,“孩子面前,少说点儿吧。”
没再给江见舟说话的机会,他道:“如果要找出始作俑者到底是谁......”卿老爷子抬头看向卿蔷,眼光和蔼而疼惜:“卿卿,大概得靠你们了。”
卿蔷在那一瞬间,有些压不住鼻间酸涩,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他一句似有力不从心意思的话语里,屋外雪融潺水,风止林静,她在还未完的一天内,情绪纷乱到近乎麻木,一个笃定的结果变得扑朔,很容易让人绝望。
但看全局——
她余光里江今赴撩起了额前碎发,黑眸大多时小心翼翼地凝在她身上,像海浪卷起搁浅的贝壳,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冲刷上面的泥沙,挡住了凶狠的疾风,将她裹在柔软里。
但看全局,或许扑朔才是她想要的结果。
“十五年过去了,上京对于我们来说物是人非,说直白一些,当年那人生死都难料,要是我们去查,估计在死亡证明里都得翻好久,但那样的人不会不给自己铺好路,所以一定有小辈,而且是很被看重、与你们同龄的小辈,所以得由你们去查,”卿老爷子拍了拍卿蔷的手背,“毕竟现在的上京,是你们的主场。”
卿蔷稳了稳心神:“那我们就继续保持......不共戴天的关系,留意当下各家的动向。”
江见舟突兀地咳嗽了声:“人前不共戴天,人后你们随意。”
“......”
“......”
“......”
他意有所指得太明显,气氛沉默得诡异,江今赴瞥过去眼,薄唇滚出两个字:“爷爷。”
江见舟忽略他,正色道:“还是那句老话,敌在暗我在明,切忌打草惊蛇,必要时适当抛饵,引蛇出洞,先下准手,再下狠手。”
“你以为他们是你手底下的兵?”卿老爷子时隔多年再听他这套话,有点腻,哼了声,想起件事儿,“对了,卿卿。辛北那边我已经告诉过了,她的意思是她也不插手了,但你们需要的话可以找她。”
原话里没有最后一句,是卿安在自己加的。
卿蔷长大后姜辛北只为给卿从叙报仇而活,她对卿从叙的死介怀到病态的程度,突然告诉她恨错了人,她也难接受,但好说歹说,选择在水落石出前袖手旁观,不会干预,也不会帮助。
“卿卿,你们都有自己的手段,我跟见舟那些不一定适用,所以这个人要怎么抓,我就不提建议了,爷爷只要求你别让自己落在危险的境地里,有感觉不对劲,立刻调人去。”
卿老爷子起身,轻轻拍着卿蔷的肩膀:“说了一上午,你们肯定也都听出来了,那人的长处就是玩弄人心与躲藏,我们今天才知道未免太过吃亏,说不定那人如今就在你们谁的身边,所以爷爷那天说情是最清白的杀人刀。”
他一叹:“在鱼落网前,不要给任何一个人绝对的信任。”
浓林密叶,飕飕冷风,往远处一眺,光影宛若化作寒鸦站枝头,厚重的云层后藏了暗淡冬阳,薄雪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消融就又被覆了个严实,雪总忽至又忽失,像人的心思一般难猜,让人拿不准。
卿蔷与江今赴用过午饭就离开了老宅,两人不约而同选择回青藤,一是近,二是去那儿的人少,三是自从被江今赴闯过几次后,卿蔷就加强了看守。
上车后,卿蔷就升起了挡板,却迟迟没开口,她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说什么,所有的误解一瞬间消失殆尽,只让她更看清了他那颗不灭的心,太烫,太真诚。
她跟江今赴各倚着一边窗,脸侧着稍低,双眸垂在虚无的一点里,想事儿的作态很明显,黑衣衬得她越发白如瓷,偶尔一抬睫,眉尾跟着挑起一瞬,瞧起来分明又淡靡。
“别急于一时,”江今赴以为她还在寻思屋里的事儿,想分她的神,笑腔打岔,“卿卿,还恨我吗?”
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让卿蔷眼里将坠未坠的泪滴,裹着微光滚落了——
碎在江今赴的掌心。
他伸着手,顿了片刻,转而撑在卿蔷靠窗的那侧,整个身子又斜过去,额与额相触,鼻与鼻相蹭,唇却还有段儿距离。
他说:“没事的,我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江二:(想绑)??(心软软)??(老婆太凶)??(我死)??(要分就分)??(老婆好像心动了)??(冲鸭)??(绝对不放手)??(啊)(心疼)(我的老婆呜呜呜)
———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江二但凡真去绑了或者真把卿卿狠话当真气到离场,那就是被小人算计成功了。
但他们太太太合适了,卿卿的个人魅力与她对一切的野心与周身环绕的驾驭感让江二在还恨她当年说走就走或者说还没发现自己很爱的时候,觉得她那样的人不应该被绑起来;卿卿对江二的爱意(指海岛part)作出表示时,又让江二知道了她并不是没心的人,还有好多好多......
所以破局的,是江今赴爱意滔天。
第51章 chapter 51 “爱意坍塌又重建,经久不息。”
卿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心里的支点从进入老宅就开始被一点点打破,先是造成父亲逝世的真凶出错锢得她透不过气,后来才惊觉原来自己对江今赴从一开始的出发点就是错的。命运把人玩得团团转, 她道歉或道谢都太可笑。
束手无措的滋味不好受,在她过去的二十一年里少之又少,卿从叙离世是卿蔷第一次感觉无力, 她不想再有类似的感觉, 不想身边再发生脱离掌控的事,于是想站在能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高位。
可云朵无巅, 层层又层层。事情发生时, 总无常又荒唐,还不会给人喊停的机会。卿蔷眼前仿佛有一个齿轮, 正不知疲倦、昼夜不休地转动, 她想拨停它做不到, 想摆弄它还碰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永动, 掠过了父亲离世成谜的标注,又跨过你恨错江今赴了的小字。
那什么是对的?
要她在一时半会儿之内接受所有事的发生,去面对、去处理, 卿蔷实在是做不到, 她怕了做决定了。
父亲死因成谜压得她几近窒息,偏偏被误会的人是江今赴,是卿蔷搁置不了的人, 是她当下就得去面对的问题。她不知道要怎么与江今赴撇开爱恨谈合作, 要怎么去对他开口, 才能让他对这些年所受的无妄之灾而看淡看轻。
车窗外, 风景急速倒退。
卿蔷身前, 江今赴黑漆漆的瞳孔映出太多。
“不......”她的泪断断续续,几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江今赴,轮到你恨我了。”
就这样吧。卿蔷想,她给他受的委屈够多了,不该决定他的去留——
“......恨你吗?”江今赴打断她的思绪。
他终于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了,缓慰的视线微怔,清劲的手臂支在她身侧动了动,抬起松松地叩住她后颈,让她抬了抬头,对上湿润的眸子,他笑笑:“我当然恨过你啊,卿卿。”
应该的。
卿蔷唇线动了动,话却没能说出去,她想他的恨有理又有据,所以得到这么个答案再正常不过。心脏如被绞般疼痛,浑身像坠入冰潭,都是她自找的。
“你狠话说得无止尽,脸一次比一次翻得痛快,我无数次跟我自己说——”江今赴捏了捏她的后颈,“我恨死你了,卿蔷。”
话落,卿蔷攥紧手,指尖陷入掌心,刺痛感似有若无,她看他清俊眉目,一声不吭落着泪,她对自己说,哭吧,哭个尽兴,然后就放他走。
“但后来我发现,三番五次强调的东西不过是为了说服自己,太假就不说了,还没什么效果。我上一秒觉得我恨你,下一秒想到你就能推翻,于是我又无数次问我自己,我怎么能那么爱你呢,卿蔷。”
江今赴看她怔住的神情,劲痩线条起伏,他将她懈劲儿的手摊开,又缓慢地与她十指相扣,骨节摩擦的感觉尤为清晰,他们额头相抵。
“你明白了吗?卿卿,南附初见再到如今,五年了——”江今赴嗓音微沉,又很低,带着柔和的缱绻钻进她的耳蜗,“爱意坍塌又重建,经久不息。”
缠绕在卿蔷脑海里的纷乱一瞬无声。
她向来明白语言的力量是无穷的,也再擅长不过将话语变成伤人或夺利的利器了,但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因为一句简短的话里面的坚定意味,仿佛如置温暖的盔甲里。
卿蔷眼里只剩下江今赴,她看过这张脸太多次了,眉峰微勾,黑眸藏情,鼻梁挺拔,淡唇刻薄。
她见过他寡淡,见过他狠戾,见过他偏执恶欲。她逃避灼烫爱火,略过蓬勃赤诚,想他该是眉梢留雪——
却不料雪渡春风。
“所以,”江今赴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下,他逐字逐句,声音听起来比她哭哽的嗓子还要涩,“别再赶我走了。”
“别让孤身做局的事儿落在你身上,你用我,和我一起。”他到底清楚她的想法,轻言缓语地诱哄,“恨我吧,恨我到二十三岁。”
言下之意,在她明年生日到来之前,所有事都会有个了结。
是他给她的保证。
卿蔷还没来得及回答,在他话落那秒就被人揽进了怀里,手上叩着的指尖被松开,他反手掌在她后腰,头也稍稍靠在她颈侧,黑发是软的。
她下意识去想,这大概是他们第一个拥抱,在云雨以外,无关情.欲.
江今赴的心跳有力穿透胸腔,让她的情绪莫名稳定了下来。她想自己从始至终,看他最准的还是第一眼,就是风声摇曳里,她一眼笃定会动情的那回。
手上的温度在逐渐退却,卿蔷动了动,觉出另一层意思——
他要等一切事了,再听她的答案。
心跳声渐渐缓和,卿蔷倒是能猜出他想这样的原因,无非是想让她在谈爱时有个无事放松的状态,但......卿蔷叹了叹,抬手攀上他宽阔的两肩:“二哥,怎么会有人把自己排在最末位啊。”
她头靠过去,刚好瞥见他后颈上隐隐若现的红痣,又反驳自己当年的想法,心道不是孽缘,是正缘。
卿蔷声音轻飘飘的,她哭起来无声无息,鼻音也只有一点点,不过尾调会比平时挑一些,江今赴知道她缓过来一些,口吻有了促狭:“因为我是个商人。”
“商人怎么了?”卿蔷望着那被脊骨顶起一瞬的痣,有几分不经心地问。
江今赴看不到她在为自己的痣出神,以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到怎么抓人上了,双眸划过丝不易察觉的晦暗,将人抱得更紧了些,语气还是淡谑:“往后排排,能让你心疼我点儿。”
“......”卿蔷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玩笑道,“太有心机了吧,二哥。”
江今赴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他想她可能也没当真,但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曾经也有过就寡言多行地和她抵死缠绵一辈子的念头,可越往后越贪心想要她的爱,所以在知道清晰可见的爱会让她心动后,他就把自己尽数告知。
可控制与占有都是难移的秉性,他虽然深知她就该万众瞩目,大多数时候也更想看她被簇拥在居高临下的地位,但偶尔还是需要尽力去克制。
江今赴微不可闻地叹了叹,最后蹭了蹭她白皙的脖颈,手稍稍松开,正要往后退——
卿蔷环在他肩背的胳膊力道大了些,另只手还搭在了他后颈上:“再抱一会儿吧。”
“江今赴,我知道这一天对你来说有多来之不易,”她含着笑,似是漫不经意,但柔声清晰,“道歉太俗了,说谢谢好像也不合适,所以我只要你知道——”
“于我而言,这一天同样来之不易。”
她在他的耐心下稳住了情绪,也因为他找到了顺心的答案,这种感觉坦白说是新奇的。卿蔷在事利风雨里独来独往惯了,她的忙单语畅几个大多时是帮不上的,骤地有人站在她身边,还是个对彼此再了解不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