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危言耸听。
他也没想到,这事竟然来得这样快。
事态严重,议事殿中的烛火燃了一夜,天将亮时,云停下令:“传旨下去,工部陆勤、楚民易不日清点好粮草医药等物资,带五百将士,尽快出发前往青州救灾。”
“白太师、宣威将军辅佐云岸,稳住朝政。”
“庄廉把控京城,有人胆敢趁机作乱,格杀勿论。”
“……”
几人一一严谨应是。
其余事情吩咐下去了,还剩最后一桩山匪起义的事,白太师谨慎问出:“公子欲往何处?”
云停转着手腕,唇畔噙着一丝杀意,“去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时候给我添乱。”
不下狠手解决了第一桩蓄意作乱的叛贼,其余的便会如雨后春笋,快速冒头。
迅速做了决断,离宫时,天微微亮。
外面暴雨倾盆,雷鸣阵阵,举目远望,除了聚成珠帘的雨水,便是黑压压的望不见尽头的乌云。
庄廉紧随着云停,问:“公子不等天亮后与毛毛和小姐说一声再走吗?”
云停跨坐在马背上,身后是一列与他一样的金甲侍卫。
他看着雨幕模糊的前路,缓慢抚了抚下唇,摇头,“等不及了。”
“你看好她们。”雨水落在他鼻梁上,他伸手抹去,道,“再有,天亮后,毛毛会说出那两颗玛瑙的来处,先按兵不动,一切等我回来再做定夺。”
言毕,带着人向着青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60章 孝陵
云停临走前, 另有两件小事吩咐庄廉。
其一,是让哑巴进宫,与疯三一起近身守着云岸。
其二,是让人给孟岚送个口信, 警告他看好了白湘湘。
庄廉一一照做后, 去见了京兆尹、羽林军统领等人, 以加强京中巡守,防止青州的事情传入京城后闹出乱子。
冒着风雨忙碌一宿, 惦记着血玉玛瑙的来历,在辰时回到府中去见唐娴。
府中同样不安宁, 因为云袅与唐娴双双起了热症。
“不碍事的, 喝几帖药就能痊愈了。”老大夫给两人分别开了药,收起脉枕时, 与唐娴道,“热症易退,心病难医, 姑娘当心啊。”
唐娴堪堪应付了过去。
她昨夜听了半宿的风雨声,艰难睡去后, 梦里仿佛将这几个月重新过了一遍, 醒来后浑身疲惫,脑中混沌, 恨不得就这么永远沉睡不醒。
按唐娴最初的设想,云停在得知她成过亲后就会放手, 轻易放她离开。
事与愿违,不仅没成, 两人还更进一步。
都这样了,再想着溜走, 她看着真的很像一个玩弄他人感情的恶人。
这段感情、父母亲人,还有皇陵宝藏的事,情与义的纠缠纷杂,每一件都在拉扯着她。
不论她如何抉择,都无法给出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满意的答案。
唐娴不知该如何面对云停,心乱如麻,蒙住头在榻上辗转许久,直到发现内侧的云袅被惊雷震醒,呜咽着哭了起来,才打起精神来。
哄了云袅一会儿,唐娴发现她身上格外的热。
喊了侍女进来,侍女惊呼,唐娴这才知道她自己同样是一脸病容。
听大夫诊脉完,庄廉关切问:“怎么还有心事?什么心事?与舅舅说说。”
得知云停不在府中,唐娴暂时放下了心头重担。此时依在床头,无力地一抬眼,道:“什么心事,舅舅你能不知道吗?”
说她胆子小,她常常暗戳戳地刺人,每每刺得人心头痒痒。
庄廉一开始就觉得她这性子有趣。
呵呵笑了几声,他道:“约莫能猜到一些,不确定对不对。姑娘家嘛,心思都是很难猜的……我女儿也是,路还走不稳当,心思多的不得了,可不能惹她生气了……”
说着说着,看见唐娴脸上流下两行泪水。
庄廉大惊,“怎么了这是?我也没说什么啊?”
“我……”唐娴勉强一笑,强装无事,“……我想我爹娘了……”
如果爹娘在,一定不会让她这么为难。
说完,突如其来的悲伤再也无法阻拦,她嘴巴一扁,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庄廉被吓住了,回顾了下两人的对话,猜测是因为他提起了女儿,让唐娴触景生情爆发了压抑的情绪。
——他家那个小女娃想念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不顾他人眼色,只管自己委屈地大哭。
别的事,他还能质疑是不是装的,这涉及父母亲情的悲伤,他感同身受,无法开口。
庄廉心生懊悔,坐在一边不敢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情扭曲、爱说谎、心机深重?”唐娴痛哭着道,“我欺负袅袅年纪小,根本没把她当做府中小姐对待,骗取她的信任,再通过她拿捏云停……”
“我总以各种理由耽误云停的事情,迟迟不肯告诉他藏宝所在,扭扭捏捏不肯回应他的感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利用他们兄妹的感情,我低劣卑鄙,我不配,是不是?”
在心中积攒的郁气与疾病的双重攻击下,唐娴丢盔弃甲,自暴自弃地吐露了心声。
庄廉迟疑了下没回答,她已经接二连三的说出许多,全是自我贬低的言论。
庄廉等她发泄完了,和蔼道:“怎么会呢?你是怎么样的,大家有目共……”
“我知道你们都是这样想的,你不用骗我,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唐娴用手掌重重擦着眼泪,力气大到把脸颊擦红。
泪水刚擦去,就有新的溢了出来,源源不绝。
是庄廉勾起了她对父母的思念,也是他奉命看着唐娴不许离开的。
此情此景,庄廉不免窘迫。
想喊帘外候着的侍女递帕子给唐娴,又怕让她丢了脸,情绪更加崩溃。庄廉犹豫再三,保持了寂静。
悲伤难忍的痛哭声的屋中回荡,与外面的风雨声混杂,听得人直揪心。
昨晚未发泄完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唐娴尽情抒发。
直到一道撕天裂地的闪电结实地劈在窗外,轰天雷声紧随其后,震得唐娴心头撼动,睁着泪眼往外看了看,悲痛的情绪终于有所消减。
她渐渐止了哭,抽噎几下,红着泪眼问:“云停何时回来?”
庄廉怕再惹她哭,轻声细语道:“少说半个月,往多了说,一两个月或者更久也有可能。”
唐娴挂着泪珠的脸露出讶然神色。
什么事需要他离开这么久?
太久了,她等不到云停回来了。
唐娴抹去脸上的狼狈,咳嗽几声,用强行压下难过情绪的嘶哑嗓音道:“我说了,要告知他那两颗玛瑙的来历的。”
拍拍面颊让自己稳重一些,她一字一句道:“是从孝陵中得来的,在主墓室里面,藏有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
说完,她的眼泪再次流下,不想被人看见,她蜷起腿,抱着双膝将脸埋住。
孝陵中藏有不尽的金银财宝。——这个消息将庄廉震得许久没能回神。
云停查过历代皇帝的陪葬名册,皇陵中是有点财宝,但远远不够充盈国库。
他则亲自去过皇陵,不过是为了调兵,没有往内深入。
容孝皇帝的寝陵,怎么会无端多出许多财宝?
庄廉短暂的质疑后,迅速相信了唐娴的说辞。
瞿阳王的宝藏在十几年前被人无声无息地搬空,他们一致认为这事是皇室中人所为。
十几年前,正是容孝皇帝在位的时间,是他瞒着所有人把财宝搬到自己的寝陵中……这猜测完全合理!
庄廉想通其中道理,结合这事猜测起唐娴的身份,惊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发自内心的迷惑,白太师这样在朝堂上浮动几十年的大臣都不知道,这年纪不大的姑娘,竟能知晓这事?
她与盗墓贼人相识?还是她曾亲去墓中?
都不应该啊。
殉葬制度已被废除百年之久,皇陵更有兵马严守,不论是盗墓贼人或是姑娘,都不应该出现在皇陵中。
庄廉困惑中记起皇陵闹鬼的事,觉得有必要将这事弄清楚,再看唐娴捂着脸低声哭泣,肩膀微微耸动着,模样十分可怜,他没忍心继续逼问。
反正时日还长,先确认了宝藏所在,再与白太师问清容孝皇帝陵墓的事情是否另有隐情,慢慢来。
当下最重要的,是防止京城出乱子。
皇陵那边倒不必采取什么措施……已有重兵把守,无端加强兵力,反倒引人窥探。
一切等云停回来再说。
庄廉心有决策,再看唐娴一眼,用长辈的语气安慰道:“没事的啊,等公子回来了,就带你去找你爹娘,啊,毛毛,你听话,再等等……”
说话间,因打翻药碗、弄脏衣裳,被带去沐浴的云袅由侍女领了回来。
云袅小脸烧得通红,见唐娴埋头抽噎,以为是和她一样病得难受,靠着床沿,努力把抱膝而坐的唐娴搂住。
口中安慰道:“没事的毛毛,喝了药就能好了……”
唐娴抬头,不等人将她神情看清楚,一把将云袅搂在了怀中,搂得紧紧的,把她当做一个大型软布娃娃。
病中的云袅没力气说话,跪坐在榻上,将脸往唐娴肩上一贴,乖乖的没了声。
庄廉不好继续留下,叮咛侍女将两人照顾好,就要离去。
到了帘外,惊雷再起。
“毛毛你别害怕,烟霞是骗人的,打雷才不是雷公在抓小孩……”
云袅软乎乎的嗓音传出来,“不信你去问烟霞,她就在后院里,被明鲤送去后边石牢里了……”
庄廉心中咯噔一响,果然听见唐娴惊问:“烟霞在府中?”
“嗯。”云袅道,“我刚才瞧见了……毛毛你怎么哭啦?你害怕打雷吗?”
“不是,我没事!”唐娴按住云袅,抹去脸上泪珠,朝外大喊,“舅舅——”
庄廉:“……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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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说清楚,死也让我死的明白点儿!”烟霞被五花大绑着,由明鲤押往兰沁斋去。
明鲤摇头叹气,“要么你躲起来,要么跑远点,三天两头在公子眼前晃,你真当他抓不着你啊?”
烟霞在白湘湘府上扮了几日侍女,凌晨时分得知白湘湘被警告安分点,动了动小心思,去书房偷听了人家父子谈话,得知青州起了祸事。
她跟在云停身边许久,猜到云停必定会即刻亲自前去处理,于是怂恿白湘湘递上帖子,请唐娴过府赏雨中荷花,同时还邀了祁阳郡主。
暴雨天赏景,听着有点傻,但白湘湘面子足够大,双方都应了。
在烟霞的预想中,双方会在街头相撞,依祁阳郡主那跋扈的脾气,定会不依不饶地将事情闹大。
越大越好,她就可以趁机把唐娴带走了。
事后云停追责,也该拿祁阳郡主问罪,而非白湘湘。
一切如她所料,除了最后被她拉着的“唐娴”一抬头,露出的是明鲤的脸。
知道被算计时,已经晚了。
烟霞身姿灵活,擅易容,但论及手上功夫,远不及其余侍卫,被明鲤近身后,没两下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你的目的是庄姑娘,庄姑娘与白湘湘是好友,猜到你藏在白湘湘身边,很难吗?”
明鲤道:“不然你以为公子为何特意警告孟岚看好了白湘湘?从始至终,那句话都是说给你听的,提醒你机会来了!”
烟霞悔得肠子都青了。
躲藏数月,两次从云停手下逃脱,大大助长了她的自信,结果这次栽了大跟头。
甚至不用云停或者庄廉出手,一个明鲤就轻而易举将她拿下了。
也不知道云停会不会杀了她!
烟霞哭丧着脸打听消息:“我上回与公子说清楚了,藏宝洞不是我搬的,真的……公子不会杀了我吧?对了,他不是不在府中吗?你要带我去哪儿?难道公子大发慈悲,不准备把我关入牢中的吗?”
明鲤嫌她聒噪,扣在她手臂上的手用力,烟霞登时惨叫起来。
凄厉的惨叫声穿透墙壁,传到屋中的唐娴耳中,她忙朝外高喊:“烟霞!”
烟霞收起夸张的痛呼声,仔细打量,认出这是兰沁斋,心中一喜,急声喊道:“是我,救命啊,娘——”
“娘娘”喊了一半,烟霞一咬舌尖,硬生生把第二个字憋了回来。
“她管你叫娘?”兰沁斋里的庄廉大受震撼。
年方双十的唐娴生平第一回 被人喊娘,还是个岁数与她相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