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唐娴手指绕着发丝打圈,不为所动。
云停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看见一道细细的老旧的伤痕,是锐器所伤。
他不顾唐娴的拒绝,抓住那只手,翻来覆去检查,看见不下于三道旧伤。
在那几道疤痕上抚摸着,他问:“都给人家做祖母了,手上怎么会留疤痕?”
唐娴躲避着他的目光,低声道:“不小心呗……”
其实是被老太监为难的。
每逢容孝皇帝生辰,所有宫妃、侍女都得入陵墓扫洒、献艺,到忌日时同理,只多了个哀哭。
有一回,一个侍女不慎碰落了个瓷盏,摔得粉碎。
并非墓室中的陪葬品,只是老太监饮茶用的而已。
老太监是被太子授意看管她们的,为人刻薄凶狠,一口咬定侍女在容孝皇帝忌日摔破杯盏是对帝王不敬,要处死她。
侍女吓哭了。
唐娴心软,主动替她顶罪,说是自己摔的。
老太监巴不得抓到她的错处来逞威风,放过侍女,一口一个恭敬的“娘娘”,道:“娘娘定是手误,将碎片捡起即可……”
唐娴蹲下捡碎片时,老太监砸了另一个杯盏过来,飞溅的瓷片在她手上割出数道伤口,转眼间,细白的手就被血水染红。
后来手上就留下了这几道伤疤。
几道疤救回一条人命,值得的。
“不小心能弄成这样?你当我是傻子?”
一道还能说是偶然,单单一只手就有这么多,必是遭人为难所致。
云停不信她,以前以为是她家落魄后贫苦,做粗活留下的,现在细看,有了另一种猜测。
“是被人为难的?”
唐娴不承认,他继续猜测:“给别人做了续弦,老不死的没几天就西去了,下面的子孙看你年纪小,就恶意欺辱,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你先答我,可是儿孙不孝?”
唐娴稍稍迟疑,“也不全是。”
她祖父意图造反在先,说不上该怪儿孙不孝,还是该怪她家不规矩。
“你说。”她催问。
云停嗤笑道:“能娶你做续弦,对方家世必定不弱,老东西若还活着,就是顾着脸面,儿孙也不敢太过分。能这样欺辱,不是老东西死了,还能是什么?”
唐娴一想,还真是这样,容孝皇帝断了最后一口气之后,她才被太子以悲痛过度病倒为由锁在宫殿中。
云停看她这样,认定自己没猜错,扣着唐娴的手道:“与我说说你那些不孝子孙都是谁、在何处,我去说服他们放你自由。”
这个“说服”是泛指,具体怎么说,得看那时候他心里还有多少火气。
“说服不了……”唐娴小声嘀咕。
怎么说服?
除非他真的夺得皇权,否则谁也说服不了当今圣上。
她再次道:“你去说也没用,我不能再嫁的。”
云停说了这么多,得到的还是这句话,一挑眉,嘲道:“怎么的,你那儿子是什么当朝权宦、地方恶霸?还是别的寡妇都能再嫁,就你特殊?”
“就我特殊!”唐娴回了他一嘴。
两人生起闷气。
外面忽然“啪嗒”一声轻响,烛光晃动,听着像是有灯笼被风吹落,坠地熄灭了。
唐娴心里有点闷,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
雨水仍未降下,但随着夜色的降临,风中的燥热感消除,闷热了许久的京城终于凉爽了起来。
吹了会儿风,唐娴在窗口回眸,道:“今晚清凉,登月楼必定很热闹,说不准会有烟火。你带我去看,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云停:“什么秘密?”
“这个。”唐娴掏出那两颗玛瑙。
“又要与我道别?”云停面色沉沉,“你想都别想。”
唐娴没想到他竟然放着金银财宝不要,停了停,道:“你不是要招兵买马吗?没有钱财,谁给你效力?”
云停没反应,她再问:“真不要?”
依旧没得到回应,唐娴想了想,背靠着窗口,将手中玛瑙朝着云停抛了过去。
距离近,她抛得挺准,前后两颗都是朝着云停胸口砸去的。
云停阴着脸接住,阔步走到她跟前,将她拦腰一抱从窗口跃了出去。
唐娴差点叫出声,赶紧搂住他脖子。
往外走出兰沁斋时,看见云停大手一抛,那两颗碍眼的玛瑙滚入草丛中不见了影子。
唐娴攀着他的肩头往草丛中望了几眼,实在没忍住,“袅袅也这样扔过,你这模样与她一模一样……”
她在影射云停和七岁小丫头一个样。
云停听出来了,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唐娴一声低哼抱紧了他,隐忍不发,直到出府上了马背,一口咬在他肩上,将这仇还了回去。
第31章 匕首
这晚没有月亮, 夜空一片漆黑.
随着呼啸了半日的风,白日的燥热逐渐被毫无征兆蹿起的凉意替代,罕见的,让人感到凉爽。
唐娴被抱上了登月楼顶。
飞起的檐角下悬挂的全是灯笼, 恰到好处的能让她恢复眼力, 同时将她隐藏在辉煌的光晕中。
登月楼内不知是哪家权贵在宴饮, 灯火通明,鼓乐齐奏, 天上仙宫不过如此。
她坐在“仙宫”上方,从高处俯视, 热闹的集市与奢华车马如流水, 尽收眼底。
这是唐娴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没多久, 就有点发晕。加上屋顶没有栏杆护着,她惧怕跌落下去,两手撑着瓦片想往后挪动。
不动还好, 挪动了没两下,不知蹬到了哪里, 一块瓦片松动, 从她脚下滑走。
唐娴吓了一跳,怕砸到下面的人, 忙伸出脚尖去拦。
云停比她更快,长腿一抬, 阻拦了瓦片坠落的趋势。唐娴慢了一步,伸出去的脚压在了他脚背上。
唐娴看了云停一眼。
云停挑挑眉, 脚尖一勾,在她脚心蹭了蹭。
抱也抱过了, 因为种种原因,更亲密的触碰也有过,可这时,唐娴莫名的,唰的红了脸。
哑然少顷,她绷着腰身和手臂,慢吞吞把脚收了回来。
确认瓦片不会再往下滑,云停也松了脚,微屈起膝盖,惬意地仰望着不见星月的夜空。
那个小意外两人都没再提。
片刻后,唐娴低声道:“我害怕掉下去……你来抱着我。”
云停做惊讶状,“不好吧?你知道的,我家规森严,没成亲就搂搂抱抱,会坏了我的清誉。”
唐娴就看不得他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心中的羞赧随风而去,脆声道:“你就是欠打!”
这样说也没用,云停不受她的激。
见他就是不动,唐娴单手撑着瓦片,另一手在他衣角拉扯了几下。
云停斜扫过去,在煌煌灯火下,对上一双流光跳跃的水润眼眸。
眸光一转,他收起屈着的双膝,张开手臂环住了唐娴的腰身,一收劲儿,将她抱至身边,与自己紧紧挨着。
之后,手就那么锁在唐娴腰上,不再移开。
他再抓起唐娴另一只手,带着她向着远处指去,问:“你家在这儿?”
不等唐娴回答,换了个方向,“这儿?”
“还是这儿?”
“都不是。”唐娴全部否认,被他抓住的手施力,转了一圈,先后指向多年前唐家府邸的位置,再粗略指向皇宫的方位,最后遥遥朝着岭南指去。
祖父死后,府邸被抄,一砖一瓦全都成了碎片,太子只差没有将那块地皮也焚烧成灰烬了。
唐家没了,她就归属于皇室了。
然而那段婚事并非唐娴所愿,她心底依然是十五岁之前的想法,父母不曾放弃过她,那么,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哪怕她从未去过岭南,那里距离京城有多远、风俗习惯如何等等,她一概不知,也会将那里视为家。
这三处指向模糊不清,远近不同,云停无法参透其中奥妙。
他抓着唐娴的手重新指向皇宫,指尖压低,道:“与我成亲,做皇后不好吗?”
多少人为了皇后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唐娴没想争,就得到了。
可她并不想要啊。
她偏头对着等待她回答的云停,清凉的风吹得人心中开阔,唐娴突然很想炫耀,皇后又如何,还不是得向皇帝叩拜?她不一样。
皇帝得反过来拜她的。
老皇帝去世后,唐娴做过一段时日的皇太后。
太子再恨她,也得在登基称帝的大典上,向她低头,恭敬地喊一声“母后”。
她敬重畏惧的祖父,和那些执掌百姓生死的大臣,全都跪在下方,先高呼新帝万岁,再拜见太后千岁。
风光无两。
她都经历过的。
遗憾的是地位再高也没用,不过是权利争夺中的一枚棋子,可以选择的话,她情愿做一个普通的、自由的姑娘。
唐娴叹息一声,声音随风飘摇,“皇后啊……我看不上的。”
云停:“……再说一遍?”
唐娴清楚道:“我说,我看不上皇后这位子。”
再说了,她名义下坐过龙椅的儿子共有三个、孙子共有五个,她去给推翻了云氏王朝的反贼做皇后?
让她那些便宜儿子孙子喊反贼爹和祖父吗?
太荒诞了……云氏皇陵里的祖先能全部气活过来,把她生吃活剥了!
唐娴把自己想得直打寒颤。
这些事情太遥远,多思无用。
她摇摇头,再说道:“当皇后有什么好的?要时刻端方淑仪,要温婉大方地为皇帝打理三宫六院,行事处处小心,不然就会被扣上外戚猖狂、祸乱朝纲的罪名……”
这些都是唐娴亲身经历过的。
十五岁执掌凤印,懵懵懂懂,没半点权利,却要端着架子应付老皇帝的三千后宫佳丽。
这也就算了,过分的是,祖父入狱后,那些“纵容外戚”、“奸后”、“红颜祸水”之类的污言全部砸到了她头上,连老皇帝中风都成了她的罪过。
天可怜见,她入宫拢共三个月,后宫的路都没摸熟,上哪儿祸乱朝纲去?
唐娴说的都是自己心底的感受,那几个月跟活在梦里一样,是个深渊噩梦,她再也不想重新体验了。
哀声说完发现云停正凝目审视着她,双目如同头顶的夜空,深不见底。
唐娴心头一跳,赶紧继续说:“身处盛世还好,万一碰上乱世,最惨的也是皇后。一国之母,后宫之首,哪个反贼不想将她占据侮辱……你不知道这些吗?都是书上写的,你要多读些史书了。”
云停不理她后半句,若有所思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徐徐道:“你家祖上出过皇后?”
唐娴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祖上出过皇后的人家太好查了,轻而易举就能查到她身上来。
云停只要顺着这个消息来查,不出两日,或许她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这一刻,唐娴内心挣扎起来,她开始犹豫是否直接与云停坦白身份,将所有全部告知于他……
“嘭”的一声,烟花在头顶炸开。
唐娴抬头,望见绚丽的花火照亮半边夜空,瑰丽壮阔。炸开后,花火坠落成流星,一闪即逝。
她打消了那个冲动的念头。
暴露与否再说吧,毕竟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不是,我是在说做皇后有利有弊,让我选的话,我是不愿意的。”唐娴打岔道,“人总是要做选择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可以的。”云停道。
行吧,他家大业大,他可以的。
唐娴重新举例,“就如同有一日你与袅袅同时掉入水中,我只能救一个,你希望我去救谁?”
云停沉默。
唐娴叹气,道:“看吧,你答不上来了是不是?有时候总要狠心放手一个的……”
“你大概是弄错了。”云停忽地开口,听不懂她的例子一般,道,“我与袅袅都会游水,就算救,也该是我俩来救你。”
唐娴噎住,脸往下一拉,道:“你会你了不起行了吧!你们全都会,就我一个人不会!我笨蛋行不行?”
话音才落下,云停眸光一闪,沉声道:“你目前见过的会游水的,只有烟霞,加上我与袅袅,充其量才三个人,哪里来的你们全都会?还有谁会?”
唐娴的眼皮再次猛跳。
还有她弟弟妹妹。两个小孩不知跟谁学的,灵活的很,入水就没了影子。
……幸好东陵河上的事情有烟霞顶罪!
“就是你们三个……”今日的云停格外的多疑和敏锐,唐娴不敢多说了,把他的手往下拉,搁在他膝上,道,“行了,看烟火吧。”
她依偎到云停肩上,成功让他闭了嘴。
头上烟花炸开,下方是登月楼内的歌舞和欢笑声,唯有这一处,安详静谧。
过了会儿,唐娴轻声感慨:“还是太平盛世好……”
“哪里来的太平盛世?”云停道,“云氏这几十年来出过的皇帝,没一个可靠的,你看见的盛世,不过是表面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