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没来得及还掉,唐家就遭了难。
她俩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了,白湘湘惊讶之后,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的伤感。
更重要的是,将唐娴押入皇陵的主意,是她祖父提议的。
在旁人看来,这行为并无不妥,被废皇后,罪臣之女,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恩赐。
但这让本就对唐娴有所亏欠的白湘湘更加自责,这份沉重的歉疚在心头压了整整五年,在唐娴请求她的帮助后,终于有所减轻。
是时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要帮唐娴为那些妃嫔求情,又怕露了马脚,白湘湘在心里计划着过几日再寻机与孟岚、祖父他们说这事。
陪她走一遭的孟岚什么也不知晓,好奇她与双儿都说了些什么,入府后,屏退侍女问:“都说了些……”
“累了,我要歇息,你去忙吧。”白湘湘心里乱着呢,不想理他。
说完记起过几日还得让孟岚出面求情,又摆出笑脸,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声音出奇的柔顺,“今日走动太多,孩子约是累了,闹得我乏力……”
三言两语打发了孟岚,白湘湘倚在榻上继续琢磨唐娴的事情,闭目养神时,猝然听见有人笑嘻嘻道:“原来娘娘要找的孟夫人就是你啊……”
白湘湘猛地睁眼,看见向来稳重的侍女嬉皮笑脸地歪头打量她。
她的侍女从来不敢这样。
这是人假冒的!
正要尖叫,来人道:“不慌不慌,咱俩也是老朋友了,前几个月我在皇陵时,你还给我递过信呢!”
白湘湘愣住。
数月前,为了试探唐娴是否还在皇陵,她让心腹递出了一封信。
久久未得到回应,她还以为被侍卫拦截住了。
烟霞嘿嘿一笑,轻快道:“那俩小家伙说上回在东陵河上,就是你在帮娘娘打掩护?幸好你没与你夫君胡说,否则我就得跟处置楼千贺那样,把你也弄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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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白湘湘之后,唐娴一个人在偏厅坐了很久,迟迟不敢回兰沁斋。
从白湘湘口中听见弟弟摆脱了楼千贺的纠缠时,她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沉郁,心里就跟外面被狂风吹打着的枝叶一般。
她摸摸手上的玉镯,心想云袅该都与云停说了,云停定然后悔让她戴上这些了。
哀叹一声,唐娴站起来,边往兰沁斋走,边慢吞吞摘下身上的首饰。
金簪拔下时,高挽的云鬓耐不住猛烈的风,蓬松落下,与她宽大的袖口一起翻飞起来,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蝶。
“……看着不像啊……”高处的阁楼上,庄廉从窗口看见那道单薄的身影,大概是受突如其来的狂风影响,他越看越觉得那道身影凄清哀愁。
他转向桌岸后的云停,道:“这个年岁的姑娘,想要儿孙满堂,只能给年过五十的老人做续弦……好歹出身贵胄,怎么就……”
庄廉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寻常百姓,也甚少让妙龄少女给半边身子进棺材的老人做妻妾的,遑论曾经千娇万宠的世家贵女。
难道是为了利益?
做主的长辈,是一点脸面都不要的吗?
“哎!”庄廉在心里叹气,看见云停没有表情的脸,心中悔恨极了。
早知如今,还不如当初把唐娴当做一个普通俘虏对待,干脆地用刑逼问,哪还有后来这些事啊。
说起来,他这个“舅舅”有很大责任。
“公子……”
“祖训有云,不得抢强民妇、臣妻,我记得。”云停眉头都未动一下,视线凝在手中信件上,平静道,“你不必忧心,我并非真心对她,不过是看她貌美,动了色心罢了。”
庄廉:“啊?这……”
“她的确貌美,不是吗?”云停再道,“既然已有婚嫁,把血玉玛瑙的事情问清楚,便放她离开。”
庄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书房中陷入沉寂。
窗未合上,一阵狂风袭来,将桌案上的书吹得哗哗做响,有几本轻薄奏折,直接被掀落在地。
庄廉弯腰去捡时,又听见云停道:“即日起,全城搜捕烟霞,一旦发现踪迹,当场诛杀。”
在确定瞿阳王的藏宝洞多年前就被人搬空后,烟霞的一切行为就都有了解释。
她是摸去藏宝洞后,才知道自己为何惹怒了云停,惧怕云停怀疑她私藏宝藏,只敢通过唐娴归还藏宝图,自身不敢露面。
念在她非刻意为之,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云停只让人吓唬她,并未真正下死手。
这时改了主意,分明是在迁怒!
庄廉匆匆把东西捡起来,用镇纸压住后,不敢应答这事,提起别的,道:“公子,那两颗玛瑙据说是毛毛她……”
略过那个称呼,他道,“……留给她的,她既然不肯透漏身份,定然也是不愿意言明她……是何人的。”
“那就用刑逼问。”云停始终未抬头,说完冷然道,“早就该对她用这法子了。”
真想从俘虏口中逼问出事情,有的是手段,更不必说对方是个娇弱姑娘了。
“……不好吧?”庄廉讪笑,“我实在不知能对她用哪些刑法……”
“军中刑讯的手段都忘了?”云停不耐道,“她怕疼,那就把肩背上的伤口撕裂,撒上盐水鞭斥,眼睛不好使,就把她关进地下暗牢,让她在黑暗中与毒虫蛇蚁做伴。”
庄廉应也不是,反对也不好,干巴巴笑了下,道:“毛毛性子可倔了,当初被那样恐吓都不肯说出烟霞的下落,现在用刑逼问,怕是也不成的……”
“那就把白湘湘抓来,用她腹中胎儿做威胁。她不是最讲义气了?”云停耐心耗尽,斥道,“这点事情还用我教吗?”
“公子息怒!”庄廉急忙告罪,心里则在想,果然是气糊涂了。
前一刻还说祖训记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就什么仁义道德都不讲了。
祖训是忘的干干净净,只顾着口头发泄火气了吧?
庄廉擦汗,心思转了转,道:“毛毛毕竟喊了我那么久的舅舅,我实在下不去手。这样吧,我去找没与她相处过的云锋校尉去审讯,他最擅长这个,下手从不留情。公子觉得呢?”
“随你。”云停没什么波澜地应下。
庄廉偷瞄他几眼,道了声是,加重步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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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娴龟速回到兰沁斋,没看见云袅,问了侍女才知晓,是被云停带去他那边了。
他知道了。
云袅的消失,足以表明他决裂的态度。
外面的狂风吹了小半日,始终未见雨水落下,唯有头上的黑云依旧笼罩,久久不散。
就跟盘旋在唐娴心头上一样,压得她的心直往下坠。
唐娴并没有等太久,天将黑时,有个她没见过的侍卫过来,道:“劳烦姑娘随在下去牢狱走一趟。”
唐娴心口一阵抽疼,使劲眨眨眼,一言不发地与他出去。
所谓的牢狱她从未去过,跟着侍卫在府中绕了一道又一道。
云暗风急,天黑得格外的早。
渐渐的,唐娴眼前模糊起来,看不清周围环境。
似乎走了很远,等她眼前一片漆黑、不敢轻易抬步时,侍卫终于停下。
“到了?”她小心地问。
“到了。”有人答道。
这声音,唐娴不能更熟悉了,前不久还亲昵地唤她乳名,现在已经换成与陌生人说话的疏冷语气。
唐娴心中又是一疼。
她眼前漆黑,掐着手心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情绪,狠心道:“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都让袅袅与你说了,我是有夫君的,不能与你成亲。请你放我回去!”
云停的声音不见起伏,“可以,只要你肯说出,这东西你夫君是从何处得来的。”
唐娴的手被人抓住。
看不见的情况下,五感变得格外敏感,她本能地缩手,被一只大手强硬地抓住。
对方掌心的温热烫了她的手心,她想挣扎,越挣云停抓得越紧。
很快,唐娴的手掌被强行掰开,手心里被塞了两颗玛瑙。
她记起来了,最早她与云停说过,她知道一个巨大的宝藏。
云停丢了瞿阳王的宝藏,觊觎她这个,所以得知她已成亲后,不是不肯放她走,而是要问出宝藏所在,才能放她。
她可以把宝藏告知云停,但不能是这样逼问出来的。
抓住那两颗玛瑙后,唐娴的手恢复了自由。
她死死捏着那两颗玛瑙,生硬道:“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题,你夫君是谁,现在何处?”
“不知道。”唐娴还是那句话。
“嘴硬,那就不要怪我对你用刑。”
唐娴狠狠咬住下唇,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用刑就用刑吧。
他俩之间存在利益之争,在很早以前,云停就该对她用刑逼问了,她能接受。
表现得很坚决,可实际上,唐娴心里苦涩极了,与怀疑被父母抛弃时一样的难过。
她看不见周围都有些什么,只知道这地方格外的阴冷可怖,凉气从四面袭来,冰得她浑身发毛。
除了地下牢狱,还有哪里能这样阴森骇人?
兜兜转转,最终,她还是与岑望仙是一样的待遇。
……明知她最怕疼、最怕黑,偏偏要把她带到阴森牢狱中刑法逼供……
“啊!”唐娴后脑一痛,没忍住喊叫了一声。
她惊慌往后躲,退后一步,立刻被抓着手臂拽了回来。
“说不说?”阴测测的声音就在唐娴耳边,“不说我就继续用刑了。”
唐娴偏过脸不作声。
黑暗中她听见窸窣响动,肩上有酥麻痒意往上移动,仿佛是毒虫在上面攀爬。
唐娴呼吸加急,抬手去拍,被扣住了手腕。
随后,她头上又是一痛。
“说还是不说?”
“不说!”唐娴恼怒。
云停似乎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呵呵一笑,随即,“毒虫”爬到了唐娴脖颈处。
瘙痒感让人不适。
唐娴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用上另一只手,凶狠地往前拍打去,再次被人擒住。
她挣不脱,气急了,恼声道:“哪有你这样用刑逼问的?你不许再揪我头发了!”
随着这声响亮的训斥声,什么阴森恐怖的氛围都没了。
唐娴使劲推了面前人一把,把他推开后,张开双臂摸索了几下,熟门熟路地坐到了床榻上。
什么牢狱暗房?
第一根头发被揪下时,唐娴就察觉到了,刑讯逼供是假的,牢狱也是假的,她分明是绕了一圈,重新被带回到了兰沁斋里!
屋里还有冰鉴的凉气,和她这几日用过的胭脂香味呢!
仗着她晚间看不见,就吓唬戏弄,太可恨了!
第57章 子孙
唐娴感知到角落里有萤虫那么大的光亮, 猜测屋中仅点了一盏小灯。
为了吓她,真是煞费苦心!
腹诽着,身边床榻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唐娴侧对着他道:“要么你好好严刑逼供, 要么你放我走, 别与我那些扯乱七八糟的。”
没人回话, 那阵酥痒感再次爬到唐娴后背上,是云停的手在她发间穿梭。
唐娴耸着肩膀往前躲, 将长发全部拢至胸前护住,道:“别碰我头发……我想点灯, 你给不给点?”
“你想要, 我能不给点吗?”
唐娴听着云停说话阴阳怪气的,体谅他今日遭受了重大打击, 没与他拌嘴。
寝屋中/共有大大小小十余盏烛台,三个侍女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将全部烛灯点亮。
侍女出去后, 经过这期间的冷静与沉淀,两人情绪都平复了许多。
“真有夫君了?”云停的声音很轻, 响在唐娴背后。
他很少这样说话, 是难得的轻柔语气,羽毛挠着心尖一样, 让人心头痒痒。
唐娴不能带着父母弟妹冒险,既然选择了他们, 就要远离云停。
在心底徘徊了一下,她轻轻“嗯”了一声。
云停朝她颈下伸手, 掏出一簇乌黑柔顺的发丝,又想“用刑”。
唐娴迅速转过身, 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还来?”
云停理所应当道:“我不满意你的回答。”
唐娴已经被他揪了两根头发了,说什么都不肯再让长发落入魔爪,转过身与他推搡起来。
力气不如他,眼瞅着他挑中了一根细软的发丝,唐娴一着急,对着云停耳下黑发就抓了过去。
“嘶——”
云停剑眉低拢,沉着脸道:“我拢共才揪了你两根头发,你这一把揪了我几根?”
唐娴从来没揪过别人头发,愤恼中下手重了点,没像云停那样一根根细挑,张开手心一看,里面躺着三四根黑发。
她心虚,眼睛垂下转了转,把手往前一递,觍着脸道:“还给你了。”
云停将她手上发丝拍掉,指责道:“就你这样还儿孙满堂?你比云袅还像小孩呢。”
一听“儿孙满堂”,唐娴反驳他的劲儿提不起来了,嘴角一垮,低头不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