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两人还黏在一起,云停从唐娴耳下抬头,抚摸着她后颈偏头看去,见她双颊酡红,低垂的长睫微微颤抖。
他亲着唐娴发顶,端起茶水饮下,润了润干涩的喉口,高声道:“不必理她。”
再隔着帘子与明鲤道:“把云袅送去云岸那里,一刻钟后再带回来。”
片刻后,相拥的两人耳边只剩下外面规律的车轱辘声,与旗帜被风吹动的声音。
无声相拥。
过了约一刻钟,算着云袅该回来了,云停问:“要去皇陵了,害怕吗?”
害怕什么?
唐娴以前害怕是因为前路无望,黑漆漆的墓道中无人与她同行,她以为要一辈子困在那里。
现在没什么可怕的,她娘与弟妹在家中等着她,她爹就跟着后面百官之中,就算要入墓中,云停也绝不会让她独行,还有什么可怕的?
等不来她的回答,过了会儿,云停又道:“我已与西南写信,告外祖母他们,九月外邦来使的事情解决后,你我将于十月成亲。”
唐娴的声音从他颈窝传出,闷闷的,“他们不会有异议吗?”
“十七岁之后,我的事情就全凭我自己决断。”云停说完顿了一下,“你爹娘不答应?”
唐娴还没回答,他道:“怕被人说闲话?那我可以下旨强夺,我不介意多背一个骂名……”
没说完,听见唐娴闷笑了一声。
他威胁地晃了晃腿,膝上唐娴被带动,怕掉下去,搂紧他脖子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贴。
云停才压下去的冲动差点又起来了。
他闭上眼重重喘气,先讲正事,“明日楚明殷会发难,你与云袅待在一起,万不可离了明鲤他们。”
“嗯——”唐娴先答应了,再问,“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被困皇陵时,她好歹有个念想,要将所有被她连累的人救出去。
现在家人俱在,依偎在喜欢的人怀中,她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连知晓楚明殷心怀不轨都提不起力气去惊讶。
唐娴暗暗唾弃自己没志气。
“他能拉拢叛贼,我不会将计就计吗?”云停冷笑着道。
唐娴听不懂他的哑迷,被抱着摇晃了几下,靠在他身上继续闭眼歇息了。
云停不能留太久,在云袅被送回来后,重重在唐娴脸上亲了一口,将车撵还给了她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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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拎出车厢待了许久,云袅少不得要埋怨云停,一路上都在说云停不是个好哥哥,要唐娴以后别搭理他了。
“嗯嗯。”唐娴嘴上答应着,心里回想着云停那身格外显威仪与英挺的装束,默默红了脸。
哎,怪她被男色迷了眼,没有及时制止云停欺负云袅的行为。
云停大多数时候都是讨人厌的,可唐娴就是喜欢他,喜欢与他拌嘴,喜欢与他亲昵,连他时常急躁的冲动啃咬,都又气又爱。
魂飞天外地迷糊了会儿,唐娴回神,帮着云袅骂了云停几句,喊来了明鲤,问她云停具体的计划。
已是夜晚时分,唐娴与云袅住在皇陵的地上宫殿中,殿中灯火通明。
明鲤迈入殿中,道:“属下只负责保护公主与姑娘,知道的不多,只知道陛下让庄廉去查了英宗等几位皇帝生前事宜……”
将唐娴撵去皇陵的太子,谥号景广,未及而立之年,人就没了。
朝廷对外宣称他是急症暴毙,实则不然。
景广皇帝看重子嗣,十六岁起房中就有了伺候的人,可惜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至二十七岁登基时,有且仅有一个儿子,身子却已有虚脱之势。
为了绵延子嗣,景广皇帝吞食了许多大补的药材,后果就是不到三十就暴毙而亡,死得很不光彩。
曾经,对十五岁的唐娴来说,让唐家覆灭、禁锢她于皇陵的景广皇帝,是最令她害怕的人。
今日得知他死得如此荒唐,一时哭笑不得。
“小太子五岁登基,死于天花。”眀鲤说道,“后来的三个皇帝,一个吞服丹药而死,一个围猎坠马没了命,还有一个是活活撑死的。”
云氏祖上更荒诞的死法都曾有过,这些听着不无可能。
“陛下让庄廉细查了这五位皇帝的死因,小太子的确死于天花无疑,英宗坠马却有点蹊跷……”
据说英宗极爱稀奇古怪的野兽,郁园中的吊睛猛虎、白象、花豹等等全是他在位时让人捕捉饲养的。
就是因为知晓野兽凶猛,他很是惜命,连骑马都少有,谈何围猎?
“另外三位皇帝的死多少与入口的东西有关,年份远,查不出太多,陛下打算明日拜祭先祖后,开棺验尸……”
这五个皇帝死的时间接近,没有单独的寝陵,统一埋葬在西侧的供陵,开棺验尸很是方便。
单独一具尸体进行检验,与三具一同检验,是不同的。
很容易发现共通之处。
云停说楚明殷会发难……
不比云停几兄妹,他是容孝皇帝的外孙,与英宗皇帝等人是真正的表兄弟,要对那几人下手,的确容易很多。
倘若真是他的手笔,云停让人开棺验尸,就是在逼他动手了。
唐娴心头咚咚乱跳,让人将在殿外玩耍的云袅喊回来,想了想,又道:“去将祁阳郡主请来,就说公主害怕,晚上想要她陪着。”
第86章 正文完结
皇帝亲自去祭祖, 百官相随,现有的皇室子孙如非卧榻不能起的特例,皆需同行。
是以,云停三兄妹是同去的。
楚明殷与祁阳郡主是楚家人, 但有一部分云氏血脉, 奉旨同行。
唐娴对楚明殷的印象不深, 云停说他心思不轨,唐娴就信了。
她与云袅这边都是眀鲤、林别述等一众心腹侍卫, 保护她俩不成问题。
唐娴想着,干脆用云袅做借口, 先一步把祁阳郡主控制住。
怎么说, 祁阳郡主也是楚明殷的同胞血脉,必要时刻, 或许可以用她来劝退楚明殷。
不能因为祁阳郡主嚣张跋扈,对楚明殷的阴谋可能一概不知,就任她乱来。
就像不能因为自己无力帮助云停捉拿逆贼, 就隔岸观火,不管不顾一样。
总要尽自己所能, 相互扶持嘛。
祁阳郡主很快被请来, 看见云袅,她笑着寒暄几句, 紧接着看见唐娴,祁阳郡主尖叫:“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打骨子里讨厌唐娴, 可惜不论何时,都拿唐娴没有办法。
“不要对着毛毛大呼小叫, 要讲究礼仪的啊。”云袅道,“我这么小都知道, 你都这么大了,没有人教你吗?”
祁阳郡主被说得脖子涨红。
云袅继续道:“毛毛是来陪我的,她是我嫂嫂,你再凶她,我要告诉大哥的。”
祁阳郡主被“嫂嫂”二字震住了,被迫忍下这口闷气。
就冲她这什么都表现在外的反应,唐娴就能肯定她对楚明殷的所作所为半点不知。
云停计划在明日清晨祭祖之后,开棺验尸,就是不知道消息何时会传入楚明殷耳中。
总的来说,唐娴是不担忧的。
皇陵中有上千侍卫,只听皇令,楚明殷没有兵力与之对抗,掀不出水花的。
唐娴难眠,只是因为想起了外祖父。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冬日午后,唐娴及笄的第二十七天,在姐弟三人的小书房里教双胞胎认字后,她带两人去庭院里荡秋千。
做姐姐的把两个小的哄的服服帖帖,让人家推着她荡,一点儿也不脸红。
玩闹半日,停下来一看,祖父就在不远的长廊下盯着他们看。
姐弟三人吓得赶忙站正,收起嬉笑,规规矩矩地请安。
唐娴不记得祖父在她面前停留了多久了,只记得他那一句:“既已及笄,以后要稳重些,莫在宫中出丑。”
祖父与父亲都是朝中大臣,但唐娴从未去过宫中,因为她爹娘去宴饮时从不带她。
唐娴听不懂这句话,跑去问了她娘亲。
当晚,府中大乱。
一个多月后,懵懂无知的唐娴入了宫。
唐娴对唐家祖父记忆最深刻的,一是这事,再就是祖父伏诛那日。
那时她已被困宫中多时,穿着孝衣在为老皇帝守丧,侍女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高呼着道:“娘娘!老太爷犯上作乱、意图夺权篡位,被皇上当场诛杀了!”
唐娴都来不及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侍卫挎刀踹开殿门,将她身边所有侍婢全部拖拽走了。
连续三日,唐娴听不见任何风声。
她不断地在想,祖父死了,她爹娘呢?她才十岁的弟弟妹妹呢?全都死了吗?
应该是死光了吧,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书上说人要有节义,不能屈辱地活着。唐娴决定追随着爹娘去了,早些自尽,省得黄泉路上独行害怕。
可那会儿年岁太小了,娇养了十五岁的懵懂少女,没那么多勇气拿发簪刺穿喉咙。
不等她攒足勇气自尽,侍卫再次破门而入,将她带到了景广皇帝面前。
她见到了还活着的爹娘弟妹,在次日被送到了皇陵。
唐娴人生中的两大噩梦,都与祖父有关。
她无数次想过,若是祖父不曾谋逆就好了。
祖父难懂,但幸好她爹不一样。
唐娴觉得现在就很好了,云停那颗斤斤计较的小心眼里装着天下和她,不计较前尘旧事,准许她爹重入朝堂。
她爹没有野心,做个六品官员也是不错的。
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和十五岁之前的日子相比,没什么不同的。
唐娴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
“咚——”
沉重的钟声在宫殿上方悠悠响起,唐娴身子一颤,倏地睁眼,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声响。
她里面的云袅同样被吵醒,蹬着腿,口中发出被惊扰的呜咽声。
唐娴掀开床幔,在睡前特意留着的烛台的照映下,轻轻拍拍她。
可这根本不管用,因为“咚——”的一声,钟声持续响着。
唐娴干脆地喊人。
眀鲤在她出声的第一时间进来,迅速道:“怀化大将军与禁军统领趁夜起兵意图谋反,有几个大臣参与其中,北面正乱着。姑娘不必忧心,咱们这里最是安全,出不了事的。”
“是楚明殷?”
“是。”眀鲤干脆地承认了,“姑娘放心,陛下早有准备……”
“祁阳郡主呢?”
“侍卫正看着。”
唐娴放心了,眀鲤说不等天亮就能解决,让她继续睡,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谁还能睡得着。
唐娴快速穿好衣裳,把云袅也喊起来。
他们所在的宫殿在最里侧,灯笼已全部亮起,外面侍卫环绕,更远的地方,唐娴看不清,她只能感到有重重火光摇曳着,她在夜风中听见了兵戈的声音。
“我爹……”她想问眀鲤,她爹现在在哪儿,可还安好。
她爹是大臣,自该与大臣们在一处的,方才眀鲤说有几个大臣参与其中,可别牵连到了她爹。
可唐娴才说出这俩字,眀鲤的神情明显变了。
唐娴心底一咯噔,“蹭”的站起来,急声问:“我爹怎么了?现在在哪儿?是不是遇上危险了?”
“唐大人他……”眀鲤吞吞吐吐半晌,道,“等陛下回来亲自与你说吧。”
唐娴哪里能等得到那时候,见她说不出来,朝外大喊:“林别述!”
林别述入内,在唐娴的逼问下,干巴巴道:“唐大人与楚明殷在一块,往孝陵后山去了……”
“嗡”的一声,唐娴眼前一黑,身子摇晃了起来。
睡前她才想过爹爹与祖父不同,安心做个六品官员就好。睡了几个钟头,一睁眼,有人告诉她,她爹与反贼勾结到一起,逃去了后山。
勾结反贼,是死罪。
他们家有过先例的,这是第二次,必死无疑。
她爹娘要死,她年方十五的弟弟妹妹要死,她也活不成的……哪怕云停再袒护……
不对,云停不会袒护她的,她也没有脸面面对云停。
为什么一定要造反呢?云停是个好皇帝啊,他们一家也难得安定下来了……
她爹没有理由造反……
对的,没有理由造反。
唐娴被人扶住,苍白的面颊上眼睫如扇,唰地张开,声音严厉起来,“我爹怎么会与楚明殷在一起?你说清楚了!”
“唐大人被挟持……”
“林别述!”唐娴猛吸一口气,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咬牙切齿道,“林别述,你三番五次与我作对,等我成了皇后娘娘,第一个要针对的人就是你!”
林别述大惊失色,“啊?”
因他一句话,唐娴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回,瞪着他道:“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唐娴高声道:“眀鲤留守,务必护住袅袅。林别述,押着祁阳郡主,随我去后山见楚明殷!”
这下眀鲤的脸色也变了,连称呼都忘记改了,“公子不许……”
“没什么不许。”亲爹在别人手中,唐娴根本没心思与他们多说些什么,干脆道,“要么,你们带着侍卫护送我过去,要么,我自己过去。否则,你们把我打晕,但如若今日我爹出了什么意外,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唐娴是一定要去的。
她家有谋逆的先例,绝对不能再与逆贼牵扯上任何一点关系,否则不论真假,光是流言就能将她全家逼死,就能让她与云停再无可能。
她态度绝决,就如之前离开百里将军府一般,无人能拦得住。
林别述与眀鲤对视一眼,痛苦哀嚎:“怎么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