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来了位神医。
神医上了迷宫似的药山, 时常下来义诊, 身后往往跟着个穿红衣的姑娘,今日, 竟换了个白袍少年。
少年个头稍矮, 神医说, 是那姑娘的哥哥。
此番义诊排队的人颇多,风戚盘了间药铺坐堂,灵秀则是去了布庄买布,红的白的各来几匹,再加上几件杏黄的。
风戚给了他一个乾坤袋,他不知有多大,总之是被他装满了。
灵秀每回下山总觉新鲜,什么都想试试,阿戚喜欢的桂花糕买一点,自己喜欢的糖葫芦买一点,还有村民给他雕的小像,也要做个纪念。
到了傍晚,义诊的流程才收了个尾,灵秀还未过来,风戚便让面摊老板先下两碗臊子面——不加辣,也不加香菜。
这般清淡,老板欲言又止。
说来,风戚第一次带灵秀下山时,吃的正是这家的面。当时她想着灵秀是鹿,应是食草的,便让店家只盛了碗香菜与萝卜,谁知,那家伙直嚷嚷着臭,捂着鼻子碰也不碰,还大呼她不是人。
她忘了,他不是普通的鹿。
她略微愧疚,便将自己那碗与了他,他气呼呼的,吃得急,结果又被辣得眼泪汪汪,咽了好几块蜜饯都止不住,舌头和脾气简直一样娇气。
回家时还觉委屈,怨她不把他当人。
她忽然想笑。
灵秀过来时,恰好撞见她眉眼笑意,登时蹦蹦跳跳地来到桌前,手上大包小包,身上还挂着各种红绳串的小鹿坠饰,眼神清亮。
“我来了。”他亲昵地挨着她坐,歪了歪头,“见到我是不是很欢喜?”
灵秀嘴角不住扬起,眼里的灼烈竟比额间红痣还鲜明。
她抿下了笑意,只问:“衣裳如何?”
“不如何,只买了布匹。”
风戚秀眉一蹙:“你——是要让我帮你缝制?”
“那可不行,当然是我自己来。”他不假思索。
“你会?”
“我聪明!”
眉梢还有骄纵的得意。
她轻笑一声,饮了一杯茶,并不深问,淡淡揭过。
此时,面煮好了,灵秀立马撂下大包小包,帮忙端上,还贴心地帮她把筷子摆好。
热腾腾的白汽混着浓厚的肉沫浓香,勾人脾胃,白日里忙了一天的人饿得发慌,晚间觅食,不由自主就坐了进来,面摊周围热热闹闹。
鹿村是个不怎么闭塞的桃花源,里头的人虽安居乐业,却也并非不问世事。
什么某某王爷失踪了,某某小姐进宫了,什么狗皇帝的政令越ᴶˢᴳᴮᴮ来越不像话,东边开始起义了……
朝堂的事离这很远,远到足足有两千多里,传来时,怕都过时了。
前段日子还来了群官兵,说是在他们这找人,结果,啥都没找着。
面摊里的人讲得热火朝天,隔壁的卖糖画的也时不时过来附和几句,讲着讲着,又绕到了谁家的女儿要嫁了,谁家的儿子要娶了……
灵秀听得聚精会神,碗里的面只吃了一半,快凉了,耳朵差点现了形。
眼前的人敲了敲他旁边的桌面,他懵懵地望向她,她说:“专心。”
眼神还示意了一下他的耳。
灵秀惊了一瞬,赶紧把耳朵收起,见她的碗要空了,立马埋头嗦面,仅露出通红的耳根。
正值秋季,桂花飘香,清甜阵阵,晚风更是宜人。
等到结账,村民们刚好谈到皇榜。
本欲离去的二人停住了脚步,更准确来说,是风戚先停的。
不知为何,灵秀忽然感到一瞬恐慌,似乎前世的纠缠近在咫尺,叫他不得不防。
她要转身了。
“我们不走吗?”灵秀拉住了她要转身的衣角,紧张地吞咽,“天色不早了。”
“只是问问。”她回眸安抚了一下,“鹿村偏僻,皇榜能贴到这儿,定是大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健硕的青年应和道,“无非是那皇帝死了个国师,想招个新的罢了。”
一人大笑:“那皇帝还想求长生,结果没想到,国师先他一步死了,哈哈哈……”
嬉笑一团。
风戚垂着眸,袖子掩着手,不知在想什么。
灵秀轻轻扯了她一下,叫她回过神,说话的声音有几分小心,有几分可怜:“听完了……可以走了吗?”
她困惑地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不懂他为何忧戚,但此事已罢,她便点了点头。
即使这般,回山后,灵秀依旧免不了战战兢兢,仿佛周围风声鹤唳,他总觉她心不在焉,总觉她还在想着别的,想着皇榜……想着国师……
前世没有皇榜,男人他都已经杀了,灰飞了烟灭了,为何还有东西要将她推向远方?
她还未回卧室,灵秀焦灼地等着,越想越憋闷,干脆推开书房的门,当面问她。
书房内,风戚正在整理医书,俨然是要卷铺盖走人的样子。
他的心沉了一半。
“你是不是,想去别的地方了……”
背后覆上了层阴影,风戚的动作只慢了一点,又恢复原速:“我是四方游医,想去别的地方,岂不正常?”
“那我这里算什么?”他按住她拿书的手,又逼近一寸。
风戚默然,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直视他泛红的眼,手指抬起,温柔碾过他的眼尾,直言说:“是归宿。”
“我喜欢这个地方,来日若身死,必将安葬于此。”
“那你喜欢我吗?”他猝不及防问。
她的手指骤然被晶莹的湿意浸透,滴滴答答,打在陈旧的书页上。
他一句句说着:“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
她打住了他的话:“我会护不住你。”
若群起而攻之,她双拳难敌四手。
“我不需要你护。”
他露出讨喜的鹿耳,头顶的鹿角抽长,身量渐渐高大,一步步压迫,足足比她高了半个头。
他微弯了腰:“我长大了。”
最后一滴泪打在她的唇上,带着泛苦的咸涩。
稠密的吻覆压在上,他彻底撕破脸,邀她共饮甘甜。
吻势越来越恶劣,整洁的医书被搅得一塌糊涂,扔得七零八落,灵秀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摸索她的腰,一步步将她压向床,勾住让人恼火的绳结。
“阿戚……”他轻轻低喃,喉头抽噎。
她未回应,未挣扎,只一双柔情眼映着他的意乱。
灵秀的手怕得发抖,兴奋得发颤,仅存的理智征询着她的意见。
瞳烧似火。
她凝眸深望,在他的喘息下应允,终是摘下了鬓间的簪,浅声说:“我教你。”
心底的野兽被放出了笼,在她的泥沼里为非作歹。
转天一早,两人同榻而醒,风戚本欲出门收药,可刚开了门,便被一堵透明的墙拦住。
并非出自她手。
世间高人不知凡几,她若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是谁呢?
她掐指算,竟算不出来。
风戚面色凝重,果断割破手指,于墙上画出道道血符,可血迹转眼被吞,毫无波澜。
古怪。
敛眉沉思之时,那被窝里的人不知何时出来,懒散地靠在她的肩头,熟练地拿起她的手指,放在口里轻吮。
不一会儿,伤口便消失了。
“你做的?”她语气肯定。
“嗯。”他颇自得。
“怕我走了不成?”
“怕你不负责。”
她哭笑不得:“那依你所言,该当如何?”
“成亲。”他喜滋滋地说,黏腻得发甜,“待成亲后,我就把这堵墙消了,在此期间所有事都由我代劳,义诊你也不必操心,他们不会在这时生病。”
“好吗,阿戚?”他眼神烁烁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还是幼稚。
风戚无奈摇头,回身进屋,只道:“先把外头的药收了。”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雀跃的脚步声,想也知道,那人此时有多开心。
成亲啊——
昨日既应允了他,那定是要成的,可若成亲了,另一条线——
她指尖跃动,半晌,神情错愕。
断了。
杏叶连天,秋意喜人,药山仿佛被镀上了层金,辉煌灿烂。簌簌的金杏在枝叶间徘徊飞旋,下一秒,便被一道红色的影子打乱。
灵秀穿着婚服,手里攥着红绸,攀在树梢,极耐心地在枝头上系着结。这些红绸都是他做婚服时的边角料,如今一条一条装饰上了他的嫁妆。
他做这事已一月有余,条条亲力亲为,弄完这最后一棵,便大功告成。
风一吹,金与红在雾海震荡,鹿角少年奔向了他的新娘。
他们成亲了。
药山的屏障一寸寸后移,移到了村子的边界,再也不动了。
拜堂时以天地为证,山盟为誓,山中只他们二人。
他们做自己的司仪,为自己证婚,在药山中最古老的杏树下拜了高堂。
拜堂后,灵秀拉着她颠鸾倒凤了几日,定要叫她无力说出去一词,可未曾想,她竟还真的一字不提。
倒叫他不好意思。
他自觉自私,他只想让风戚陪着他,一辈子待在药山,可若她不想——
“阿戚。”他与她耳鬓厮磨,“你想出去吗?”
手指却紧张又不舍地摩挲,分明让人瞧出他的心思。
“我随意。”她又翻开了一页书,“倒是你,如今病人又多了不少,你还撑得住?”
“撑得住。”他现在比以前厉害不少。
她合上了书,忽然又问:“那之前你为何虚弱?”
他突然不说话了。
“你救了谁?”
灵秀刚咬出一个字,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堵住。
风戚见他不答,便当他忘了,只皱眉嘱托:“若再遇见,便不要救了。”
不行,还是要救的。
但他未出言,假意点了个头,笑得像条小狗。
后来,新皇上任,灵秀才真正敢放心与她游历,她行医无数,积善无数,是万人敬仰的风姑娘,而他,他是她的明媒正娶的相公。
鹿村变成了鹿镇,整个鹿镇的人都知道风姑娘身边已有人,灵秀与她每年都要回来住上些时日,直到死亡那刻。
灵秀死不了。
床上的人与他一样,芳华未变,连皱纹都不曾生,怎就要死了呢?
天冷了,他边给她暖手,边说:“你吃了我吧,当初你若吃了我,就能长生……”
这是他一直想说的,也是一直想做的,可惜因为过于贪恋温柔,拖延到了现在。
“傻话。”她试图勾起嘴角,可掩不住眼里的疲惫,“我若舍得,当初将你从银杏树上采下时,便吃了。”
“那为什么不舍得呢?”他们就像平日般,像是在聊家常便饭一样聊着天。
“因为你——”她笑了笑,双手抚着他的脸,说:“笨。”
再无下文。
捂在他脸庞的手也凉了,他迟迟不忍放下,可又怕她冻着,还是塞进了被窝里。
此时是冬天,恰如前世,前世霜雪纷飞,他在这屋中耗尽一身灵力,青丝化雪,终究找不回她的魄。
后来呢?
他抵着她的眉心,魂魄,又没了,可是怎么可能呢?魂魄怎么会没呢?
后来呢?
他流尽十二脉真血,滴滴灌入她的喉,只护得她尸身不败。
后来呢?
他跑去屋外,屋外的红绸被霜雪覆盖,满目灰白。
后来呢?
他将那铜铃的红绳换下,换成应景的白。
后来他回到屋中,把白衣换上,把白绸系上,掩住眉间红痣,轻柔地抱着她——
发如霜雪。
而奈何桥边,清澈的孟婆汤里,纤毫毕现地重复着这些场景。
老媪已成了妖艳美妇,原本宽大的衣裳此时竟显窄小。
汤勺重新开始搅动,分外妩媚,似是在挑动人心。
又一勺,彻底打破了画面。
“来一碗吗?”她匍匐在汤台上,手中撑着一口碗,仰头看她,ᴶˢᴳᴮᴮ隐隐露出沟壑。
汤台左边几丈远,立着一个被血红妖花缠绕的巨大顽石,正前方几里,忘川河上,红莲业火汹汹不绝。
“你考虑得如何?”绿裳女童自河心步步生莲,踏至她身边,“可愿成为我的——继任者?”
继任者,唯有神明可担此大任,神明之中,渡神劫者最佳,可惜成神本就艰难,敢于渡神劫者,少之又少,竟只风戚一个。
神劫过后,便能创世,与之对应的,她便要乱纲常,灭天道。除此之外,只因她一生无欲无求,她还要受尽求不得之苦,
神劫不过,便是万恶累压,魂飞魄散。
可她早该过了,灵秀那界是她的最后一劫,也本应是最容易的一劫。
那方天道很年轻,幼小孱弱,还化了形,它脑中似乎只有救人二字,救到连自己灵力耗完了都不知道。
风戚当时有窥天机之术,她只需按部就班,只需在最后关头杀了他便好,可没想,杀不了。
是下不了手。
于是功亏一篑,她神智尽散,神格分崩瓦解,附于他人之上,情感不由自主,劫数更难。
如若毫无意外,谢淮清那一遭,便是她彻底魂消之时。
可未曾想,他竟过来了。
还现出真身,替她挡了劫。
“你的神格就在那里。”女童看向巨石,“你们二人缘数已断,你不如就此归位,继承我的位置。”
另外一人说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小三大人是腻了?”她挑眉轻笑,似乎不见哀戚。
三千摇了摇头,道:“万事由心,我强迫不了你,你若愿意,孟婆汤一饮,便可交接。”
三千也未曾想到灵秀能帮忙渡劫,毕竟她当初碰到他时,他已是虚弱到连记忆都忘却了的灵。
记忆忘了,还未归界,便是濒死了。
若非她帮扶,灵秀就算搜遍了各个世界,他都不可能找得到风戚——那些只是碎片。
也幸而她替他储存了些灵,否则,谢淮清那一劫劈到真身上,他在被那方天道排斥后,根本无力归界,更无力颠倒时间。
“想好了吗?”她又问。
美妇人碗中的汤还腾着热气,风戚只看了一眼,便走向了巨石前。
神格……
她伸手一点,锁链铸成的巨石轰塌,血色妖花尽散,露出一张冰冷寒寂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