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这黑衣就要换成白衣。
林秀缓步踱至她身边,轻轻问:“可曾药浴过了?”
她点点头,身上确实有股药香。
以望月山庄的家底和人脉,供这一桶药自然是绰绰有余,但若是长久,怕也会捉襟见肘。
只期望她病好得快些了……
林秀的目光落在刚落了墨的纸上——字迹依然歪歪扭扭。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是一帖经文,写的他最熟悉不过的句子。
这个句子耳熟能谈,经常通常被话本子的人物用在狭隘的地方——他也不能免俗。
“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他轻笑着问。
而她的手指煞有介事地点了点他的胸脯,眼神专注道:“你,是色。”
林秀愣了个神,他的心里不知为何有一丝触动,他的法号中,确实有个空字。
但他想把真正的名字告诉她。
于是他说:“我有个俗名——”
她侧耳倾听。
“——叫林秀。”
林秀拿起砚台上的笔,挥洒下两个字。
“林秀。”她口中喃喃,随后就着他拿笔的那只手,一笔一划,像模像样摹了起来。
手指相碰,小手裹不住大手,只是轻轻地覆着,这点触碰,还是让他面红耳赤。
他暗中施了点力气,原本歪歪扭扭的字端正了不少,明显愉悦了她的情绪。
“林秀。”她又兴味盎然地重复了一遍。
然而,林秀此番找她,主要是为了别的事。
在她意兴高涨之际,他说:“我要走了。”
突兀地开口,却让她的神情迅速变冷,显然不愿意听这番话。
“不许走!”她语气坚决,执拗地似乎要透出杀意。
这反应全在他意料之中,林秀叹了一声:“我在京中有诸多要事,待忙完了,定会还俗。”
她还是不信,上次的欺骗似乎让她心有余悸,手腕越握越紧。
“你会骗我。”
“我不会。”
“骗我,会死。”
她的手覆上他的左胸,隔过脆弱的皮肤能感受他扑通扑通的心跳,以及蜷缩在心脏深处的蛊虫。
同心蛊,一旦宿主变心,便会沦为蛊的养料。
“带我走。”她抬眼看他,眸子下垂,有几分可怜。
“你病还未好——”
“我无病。”
我只是,变成了蛊。
林秀犯难了,难道还要像上次那样瞒着她偷偷走吗?
他想了想,又拿起笔,挑了张整洁的宣纸,一笔一划地在上头写字,这字写得极缓,每次落笔都带着十足的慎与珍——可是银鱼看不懂。
正中央的两个大字她一个都不认得。
“这是什么?”
待停笔后,她按住了他的手,对着那未干的墨痕问。
“是一封约定。”他故意装得神秘莫测,“如果这上面的字你都认全了,你就带着它来找我,好不好?”
他又强调了一下:“不可给别人看,里面是秘密。”
这番话将银鱼唬的一愣一愣的,她下意识就点头了。
但林秀知道,凭她对字词的熟悉程度,如今学起来,怕只比牙牙学语的孩童好上一点。
不过这也好,至少等她识完了这些字,心智成熟些,也该晓得什么是喜欢了。
林秀并不希望在她心智未定的时候,凭着一副皮囊拐骗她。
“我就在无相寺。”
最终,在林秀的诸多保证之下,银鱼总算是同意了。
第二天,阴雨绵绵,萧盟主同银鱼一起在城门口送林秀他们出行,也不知是不是没睡好的缘故,银鱼的眼底有一片青黑。
临到别时,林秀还是不放心,就怕她到时生了逆反,连萧盟主都拦不住,于是他又嘱咐:“我若走了,你千万要听盟主的话,不可随意伤人。”
萧盟主闻言笑了,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被人担心的一天:“佛子莫慌,银鱼只是缺人引导,她生性乖良,定不会伤我。”
萧盟主还未曾和银鱼见过几次面,此时便已将她视如己出。
银鱼依然懵懂,可并非识不出别人的好意,她虽然对相识不久的萧逢云并无多少感觉,但听了亲人一词,再加上萧逢云这几日的照料,也隐约察觉到了此人对她的不同。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莲花穗子,莲瓣层叠,隐约可见粗糙的刻痕,莲心中央,有一尾活灵活现的小鱼。
“送你。”
腕上的琉璃珠与莲穗子相撞,林秀这才明白她眼下的乌黑从何处而来。
最大的花瓣儿底下还有一朵云纹,让他想起了昨日还给银鱼的枕头——
这么大的一块枕头,竟就变成了这么一串穗子。
他正接过那串穗子,目光触到她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有被银针扎破的痕迹。
“疼吗?”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嘴张了张,纠结了一会儿,最后道:“不疼。”
那想必还是疼的。
他想碰一碰那指尖,可在师伯面前他不宜逾矩,穗尾的流苏从银鱼手中滑过,她下意识扯住了,却又在目光交汇时放开了手。
他把穗子挂在了腰间,袈裟与莲花极为相称,他最终道:“再会。”
回头的刹那,心脏似乎有一丝丝抽痛,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将他的难舍与失落全都咬出来了。
她也会如此吗?
玄寂看着这两个小辈,也只能说是痴儿。
他一生逍遥自在,平生最不解情爱,这一点,恐怕只有逢云能了解他。
无相寺内僧人众多,但真要找出几个毫无凡心的,恐怕寥寥无几。
可花花世界迷人眼,既不入世,又谈何出世呢?
“秀空,你当真要还俗?”
“当真。”
他心意已决。
“你难道要为区区情爱放弃前程?”这般年轻的佛子,无相寺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遇上。
他只觉可惜。虽然逢月的女儿也是可怜。
佛说七情六欲,无相寺自小便教之导之,逢月不懂也罢,为何他也不懂?
“秀空……参不透。”
他活了不知几世,始终参不透情与欲,又谈何断舍离?
情这一字,何等玄妙……
马车走远,萧逢云看着那远去的黑点,突然想起了阿姐,当年她阿姐走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看着,然后那人就再也没回来。
她突然低头看向了身边熟悉的脸:“你可还记得你的母亲?”
她歪了歪头:“不知。”
不记得…也好。
十日之后,黄道吉日,宜酒宴。
萧逢云正式向武林介绍了自己的外甥女。
小辈们没什么大惊小怪,只当是寻常认亲,开开心心地喝了个酒席,而当年在与苗疆之战中活下来的老前辈却知道,盟主在十五年前便开始寻找萧逢月的下落,没想到,竟然只找回了女儿。
如此说来,那般人物,也只能说是可惜了。
萧良玉凭空冒出来个表姐,心有不忿是真,自从这表姐过来,庄内便开始节省开支,也不知是为何。
原本午时能让厨房上十道菜,现在都缩减为了五道,原本他的衣服日日能换新,前几天,母亲竟劝他克勤克俭!
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他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气!更何况,秋水近日都不理他,让他更是郁结。
表姐虽说是表的,可好歹有血缘,他一个被捡的,又怎能与她相提并论?
前几日在练武场上,他曾在一旁亲眼看着母亲指导那表姐练剑,虽说剑法不甚熟稔,可那磅礴的内力却也让他望而生畏。
到时,不消说一剑,只说是一掌,他怕也是接不住。
这样一来,三年后,盟主之位,还能是他的吗?
若是没有盟主之位,那他与秋水岂不是更无可能了吗?
萧良玉觉得,自己是该做些什么,毕竟无毒不丈夫。
萧逢云越来越觉得欣慰,原本将银鱼认回来,她还担心良玉会介意,谁知良玉却越来越孝顺,日日来端茶送水。
庄中的用度逐渐缩减,他也并未同她抱怨一声。
只能说,这孩子总算是长大了。
不过自己也老了。
萧逢云的身体越来越乏力,可医师并未查出什么病痛。
都说三十岁是道坎,想来过不久,就能到无相寺同玄寂老头一块喝茶去。
银鱼的剑法越发精进,萧逢云为了不浪费她的天赋,每月便要与她比试一番。
可这次,自己的剑却率先落地。
此时离他们相认仅仅过去了一年,萧逢云一向知道银鱼根骨奇佳,可自己,怎会退步得如此之快?
银鱼的声音没有起伏,冷冷道:“你输了。”
她心里不是滋味,虽然她幼时天赋比不上姐姐,但凭她的实力,单论剑法,应付刚学一年的银鱼应当还是绰绰有余——难道她真的老了?
萧逢云揉了揉酸胀的手坐到了位置上,心想:要不就服老吧……
萧良玉早就在练武场旁候着,给她递上了一杯茶。
她又是一阵欣慰,见银鱼还未饮,便道:“此茶甚好,银鱼不如尝尝?”
如若二人关系好些,她老来也可放心。
可萧良玉立马说起了挑拨离间的话术:“母亲,良玉日日都有准备,可表姐她次次不喝,是不是看不起这茶呀。”
萧逢云皱了ᴶˢᴳᴮᴮ眉:“怎能说看不起,你姐姐只是喝不惯——”
而银鱼见状,只是低头嗅了嗅,皱眉道:“有毒,不喝。”
萧良玉怒了:“你不喝便不喝,为何要污蔑我!”
她淡淡道:“我试过的毒药无数,虽然不晓得这是什么毒,却也知道它于人有害无利。”
她识字识了一年,识得磕磕绊绊,但因为夜间常常诵读,如今长句子也可说得流利,不至于连辩驳都不会。
萧良玉未曾想到她还有这种本事,无奈也只能和萧逢云装可怜:“母亲——”
萧逢云看了看两人,有些头大,放在平时,二人说的话她都信。
但是她养了良玉多年,怎会相信他会下毒?
或许,是银鱼认错了?
她先安慰良玉道:“医师说过,母亲的身体并无问题——”
潜台词就是说相信他。
萧良玉便忍不住开始得意。
萧逢云给了银鱼一个歉意的眼神,就怕她会因此觉得自己苛责她,可银鱼又怎会在意。
她自有一套逻辑,既然萧逢云身体没事,或许是和她一样百毒不侵呢?
近日黄须老道恰巧经过辽城,萧逢云恰好曾与他有一面之缘,便做了拜访的准备。
虽然她不信下毒一说,但自己的功力实在退步得太过诡异,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此人医术高明,想必能看出什么门路。
谁知,拜访之时,那老道一眼便说:“你这是中毒了。”
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却也强装淡定:“可家中医师并未看出不妥。”
老道笑了:“你们庄中那群三脚猫功夫的怎能与老道我比?此药叫揉骨消筋散,江湖人怕是闻所未闻,便是我行走江湖多年,也只碰到过三例。”
“此话怎讲?”
“此药妙就妙在每日只需服上指甲缝大小的量,三年后便能让人功力尽失,死得无声无息。”
“并且活时的脉象,与常人几乎无异。”说着,他便自得笑了起来,若非遇上他,这盟主怕就要死翘翘喽。
“萧盟主这是惹上谁了?我观您脸色,这药您估计得服了一年了吧——”
她按下心中的失望和怒火,强笑道:“道长可有方子治疗?”
“无需方子,你断了那药,自会恢复。”
这一句话,让萧逢云更是如同坠入冰窖。
她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庄中,沉默良久,叫人带来了萧良玉。
此夜发生了什么自不必说,总之,第二天,曾经风头无两的小公子便彻底消失在了庄中。
家丁们对此讳莫如深,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几个月后,别人在辽城附近看到了一具新鲜的死尸,尸体经脉俱断,身上的衣服不知被哪位乞丐扒走,脖子上插着一把箭。
箭插得并不深,想必那人力气不是很大,但也足以致命。
他死不瞑目。
将萧良玉逐出家中以后,她憔悴了不少。
没想到自己养了十六年,竟是养了一个白眼狼,玄寂要是知道,怕是要笑话她。
她自认待他不薄,可没想到,那人眼中竟只有所谓的盟主之位,弃亲情于不顾。
被伤了一番心后,萧逢云便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银鱼的教育中。
阿姐的孩子,可不能再被她养歪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银鱼虽然平日话少,却也渐渐学会主动找她,叫她几声姨母。
她心中有了打算,若是待银鱼心智再成熟些,说不定,也能胜任盟主之职。
于是她开始教授驭人之道。
庄内陆陆续续来了几位教书先生,教她识字读书,应银鱼的要求,萧逢云还特意寻了几位高僧去给她讲经。
银鱼善武,却不善文。好在她识读虽慢,但胜在刻苦。
林秀给她的那张纸已经被揉得发皱,腕间的琉璃珠从不曾摘下,却亮洁如新,她夜夜诵经,日日勤读,总算是将最后一个字认下。
可以去找他了。
三年过去,无相寺内的佛子越发炙手可热,尤其受贵女推崇。
每每开坛讲经,必然万人空巷。
传闻那位佛子不仅佛法精妙,那张脸,更是清俊地如同濯世清莲。
貌若好女,美而不妖。
更何况是一位蓄发修行的和尚。
这般六根不净,谁不想去招惹一番。
□□民风开放,曾有贵女为了请这位佛子于家中开坛,一掷千金。
无相寺的香火迎来了最为鼎盛的时期,连那寺庙都不知翻修了几回。
听闻那高僧腰间时时带着莲花穗子,众人便也纷纷效仿,却总也戴不出那般清逸出尘。
反而是寺院周边的玉饰小贩们,白捞了一大笔金银。
禅房内,小沙弥在门外叩着说,有女施主求见。
林秀想也不想,直接道:“不见。”
谁知,下一秒,一道略显低哑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是女菩萨。”
他回头,看见了一双黑亮的眼。
而门外的小沙弥正要去和女施主回绝,到了地方一看,咦?那位漂亮的女施主怎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