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如璇眼皮猛地一跳,急忙道:“没有的事!她信口......”
话音未落,太后额角突突直跳,她身边的嬷嬷已是出声训斥:“你这姑娘,好没规矩,太后问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臣女知错。”秦如璇面色一白,不情不愿的谢罪。
“安安,接着说。”见江遇宛长长的睫毛轻颤,太后叹了口气,开口道。
“臣女不知哪里得罪了秦姐姐,也唯恐是自个儿掂量错了,只好追出来询问,哪知......”
秦如璇忽然心底发憷。
她的脸白里发青,愤怒惊惧到了极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江遇宛慢慢抬眼,抬手捋了下鬓边碎发,不经意间露出手上染血的纱布,水盈盈的桃花眼微微下垂,时不时看秦如璇一眼,怕极了的样子。
“原是我前头发现秦姐姐敷了层薄粉,唯恐秦姐姐酿下大祸,没忍住劝了她几句,却被误会了,她才......”
她不再解释了,只因说的多了,反而疑点也多。
如此,倒令太后浮想联翩,恼意更甚。
总之,太后同淑妃情谊至深,碰到淑妃之事时便有些不理智,更何况,如今淑妃已死,太后爱屋及乌,纵然察觉到不对劲,也会帮衬她几分。
太后略一思忖,令秦如璇抬起头,细细看去,果真瞧见不大正常的眉色、唇色,乃至浮了些粉的脸颊。
太后冷下脸,怒斥:“你的胆子倒是大,不敬皇后,好得很。”
秦如璇急道:“太后娘娘明鉴,臣女并未对端懿皇后存不敬之心啊。”
太后挥了挥手,没有理会她,只道:“打二十大板,送回侯府去。”
无人敢劝,太后手下的太监领了命,俩人拎了秦如璇,便要往外拖。
江遇宛忽然福身,脖颈弯成了个柔顺的弧度,“娘娘今日为臣女做主,臣女感激涕零。只一桩,二十大板打下去,这样一个娇娇女郎只怕要没了半条命去。秦姐姐虽然不敬端懿皇后,有懈怠宫规之嫌,可罪不至如此,还请娘娘宽宥之,免去杖责之刑。”
“且,灵堂之外不宜见血,因而臣女斗胆一言,娘娘勿怪。”
四周静了一瞬,秦如璇猛然抬头。
少女侧眸看了她一眼,眼底含着隐晦的笑意,发觉她的视线,面无表情的一勾唇。
全然的挑衅意味。
仿佛在说,看吧,手下败将。
其实她的手法并不高明,秦如璇却是货真价实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只是被太后刻意忽略了去,要帮她更喜欢的小姑娘。
乃至周遭的侍卫,加之以长剑抵腰救她之人,低头敛目皆是不发一声,秦如璇风评不佳,这些人忍住不落井下石已是好的了,遑论出声解释。
何况,他们离的稍远,瞧的也不清晰。
一干人中,或许只有秦如璇的贴身侍女愿为她说话,只是贴身侍女的话,便是真的,又有谁会信呢?
太后叹了口气,握住她素白的手,声音宽和,“好姑娘。她欺负你,你不仅没有幸灾乐祸,还替她求情......”
求情?
秦如璇咬了咬牙,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她,别以为她听不出来!
“传哀家旨意,江四娘子温厚纯善,哀家甚喜之,恢复郡主之位。”太后思索了一下,露出个温和的笑来。
秦如璇抬起一双冷厉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江遇宛。
里面有恨意、妒意,甚至还有悔意。
为何、为何太后这样护着她?
温厚纯善?
只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太后借机复江遇宛的郡主位,拿她秦如璇做踏板?
“至于秦娘子,灵前不宜见血,便带到宫门外,打十杖以儆效尤。”
宫门外。
此刻正是人来人往,有正往宫外走的王公大臣、宗亲女眷,这便不说,往来的百姓也不少。
在宫门外受刑,可不正是丢尽了脸面。
秦如璇面色霎时惨白,脑子有一瞬空白。
太后顿了顿,接着道,“以后再不许出现在哀家面前。”
......
雪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周遭人影散去,颇显空荡冷清。
江遇宛拢了拢身上的衣襟,接过白术递来的白狐裘披在了身上。
她遥遥望着太后的背影,慢慢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往碧霄宫去。
风中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郡主留步。”
宫中的路四通八达,路无殊从她左手边的小径里走出来,白衣单薄,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声音有些冷清。
他称她‘郡主’,怪哉。
太后那道旨意,可还没传至阖宫。
除非――
江遇宛眼睫扫了下,似笑非笑道:“方才看了多久?”
一声轻不可闻,落下即融于飞雪的轻笑声响起。
“你笑什么?”江遇宛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恼意。
路无殊神色淡漠,轻轻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上浸血的纱布,阴沉的眸泛着细碎的寒意。
“不喜欢她,告诉我,我杀了她便是。”
他顿了顿,一双冷清的乌眸起了涟漪,“别再用这种伤害自己的笨法子。”
江遇宛眉梢动了动,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觉得我......”
她抿唇,艰难吐出几个字:“虚假、伪善、卑劣?”
路无殊摇摇头,唇边忽而扯出一抹笑,眸光再次定在她手的一抹红上,阴鸷顿起,“她惹了你,害你受伤,我不会放过她。”
江遇宛有片刻无语。
不是,谁要你说这个了啊。
他无视目瞪口呆的白术,抬步走到江遇宛跟前,直视她茫然的眸子,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怎样都好。”
他垂下的眼睫弯成一道弧度,像是凝成的霜。
其实他想说的是――
虚假、伪善、卑劣?
不过是以牙还牙,便使得她将这些词语安到自己身上。
那他这样的天生恶种,她还敢说喜欢?
眼前的少女洁如皓雪,即便是旁人再冒犯,不过也是略施小计薄惩。
谁人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不会心软?
十杖?不够。
他是这世上最卑劣不堪之人,心头却也有一轮皎洁的明月。
明月纯真无垢,与他天壤之别。
若这明月有朝一日染泥,他才好将明月独占。
少年发尾的白色丝带飘了飘,垂眸无奈叹气。
可他,怎么忍心?
第74章 何等荒谬
◎“朔州江都王求见――”◎
天穹之下, 德阳门外百数身穿素衣之人站的整齐,几乎没有一点儿异声。
连日来的暴雪,昨日傍晚将停, 空气里都是冰凉寒霁的气息,红砖绿瓦之上还覆有浅浅一层白雪,连带着众人的衣衫, 皓然一色。
十一月十二, 端懿皇后发丧日,德阳门外, 群臣、诸王公在前, 诰命、诸女眷在后,垂首屏息向灵柩辞别。
礼部侍郎张筌跟在祁王之后, 从宣明殿祭祀出来, 他跪在沈邺身侧, 拱拳道, “陛下, 臣有要事相禀。”
沈邺头也没抬,“何事?”
张筌深深俯首,“回陛下, 日前修扩帝陵, 日子原是够使的,只是连日来的暴雪,终究还是耽搁了些, 恐怕现下, 端懿皇后是入不了帝陵的。”
沈邺皱了皱眉, 半晌无话。
他似乎在掂量, 隐隐有发怒的征兆。
百官这些日子以来, 深知帝王对逝去的端懿皇后的在意,见张筌未能办好淑妃陵寝之事,皆是诚惶诚恐,唯恐火烧到自个儿身上。
负责修扩帝陵的张筌亦是心惊胆战,甚至不敢抬头看帝王一眼。
沈邺忽然面无表情道,“告诉朕,有无两全之法。”
“帝陵之侧有先帝命工匠修建之贵妃陵,不知,陛下何意?”张筌连忙道,他说罢有些忐忑的抬头。
谁人不知,那贵妃陵乃是先帝为温贵妃修之,其布局、规模仅次于帝陵,只因温贵妃死时,钦天监卜了一卦,称此处风水与温贵妃八字不合,这贵妃陵便也搁置了下来。
钦天监虽是如此说,百官却心知肚明,陛下不欲让温贵妃入主贵妃陵。
张筌年纪尚浅,是沈邺继位后提拔上来的,不知往日太后与温贵妃之间的恩怨,且随着时间流逝,当时知晓内幕的大臣大多都已入内阁,或是卸甲归田,是以,他说出这样的法子倒不显得奇怪。
沈邺又沉默了好半晌,摆了摆手,眸色忽然阴沉下来,“不可。”
没人料到他会拒绝,百官之侧站着一身缟素的长公主,她眸光闪烁了几下,上前劝道,
“陛下三思,帝陵修扩尚未完善,只贵妃陵才能够的上端懿皇后的品阶啊。”
她这番话说的诚恳,百官暗暗点头。
沈邺却幽幽瞥了她一眼,恍若未闻,“贵妃陵风水不好,端懿入妃陵,同……”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不到能同端懿葬在一处的皇妃人选。
沈清则懒洋洋的接了话,“孝安皇贵妃陵,品阶也够得上。”
“对、对。”张筌还在地上跪着,闻声连忙应和,几息后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会儿。
“端懿皇后不能葬在侧寝,那势必要扰了孝安皇贵妃安息……”
沈邺怒了,抬脚便踢在了张筌胸膛,冷斥道,“废物!”
“为何不早些来报!”
张筌吓了一跳,立时嗑头求饶,用的力度不小,不过几下,额头鲜血直涌。
沈清则压着眉眼,唇角却勾成一抹浅淡的弧度,“父皇啊,这可是目前能想出来的唯一万全之法,您莫不是为了皇贵妃才不愿采用这个法子?”
“万全之法?”沈邺气笑了,他的声音压得略低,“孝安好歹是你姨母……”
今日这一出,无非是为了让孝安不得安息,原来他这个刚找回来的儿子,竟是个如此记仇的主儿。
沈清则也笑,垂着眉眼:“孤没有姨母。”
他凑近了些,几乎离沈邺只有一个手指那么近,他的语声晦暗不明,“儿臣没猜错的话,贵妃陵里有父皇的秘密……”
沈邺猛然抬头,目光直直射向沈清则的眼底,后者倒也不惧,坦然回望。
半晌,终究是沈邺歇了阵,他语声低沉,“传朕的旨意……”
“且慢――”一道如金坠玉般的声音响起。
几乎是同时,有小兵远远跑过来,高声道,“报――”
“朔州江都王求见――”
江都王?
众人低垂的头颅下意识抬起,后头的女眷更是微微仰着头去瞧。
只见一个男人立在灵柩之后,他白甲玉鞍,系着白色抹额,这是朔州服孝风俗。
他身姿挺拔,渊s岳峙,生得一双寡淡摄人的眉眼,眼睫微颤时,动人心魄。
众人被他容貌震住,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们后知后觉地想,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男人身形高大,双目犹如黑夜中的寒星,迈步而来时,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沈邺眯了眯眼,盯着他的眼睛,眼瞧他立在灵柩后,半晌,才朝沈邺走过来。
程识云极其敷衍地行了个礼,唇角抿得平直,情绪不明:
“陛下,别来无恙。”
沈邺眸光一沉:“江都王,你无召入京,意欲何为?”
程识云轻睨着帝王,淡淡一笑:“本王来带阿姐棺椁。”
静默了一瞬,沈邺笑了,“端懿是朕的皇后,你凭何带走?”
沈邺目光如炬,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在朕面前,你该自称‘臣’。”
“凭陛下要将她葬入旁人墓穴。”程识云抬眸,分毫不退让。
“阿姐入宫二十余年,若与陛下无情分,得此身后事也罢。”程识云眉睫漆黑,容色过盛,唯眸底清清淡淡,让人生出退避三舍之念头。
他冷嗤:“那么,不知我朔州三十万炽军,可否令陛下易心?若阿姐死后要与一妃同寝,不若还于我朔州故土。”
程识云一向寡淡,今日这一笑,尽管是个带着淡讽的讥笑,也令女眷沉醉于中,感叹江都王的好颜色。
沈邺面色陡然一变,怒气几乎要压制不下去,他攥了攥拳,眸光紧摄对面的男人:
“你威胁朕?”
德阳门外寒意刺骨,一众王公诰命着孝服,无有敢外披大氅者,纵然冻得瑟瑟发抖,也只字不敢言之。
江遇宛站在女眷之中,脸颊起了层薄薄的红晕,额间碎发被寒风吹的微浮,身形略有些不稳。
她站了一个时辰有余,一双合在腹前的手冻得毫无知觉,唯有一双漆黑的眸,直直地盯着白袍男人。
她止不住地担心。
纵然她是女子,不问朝事,却也深知陛下忌惮朔州、忌惮江都王之深,今日舅舅说出这样一番话,日后陛下怕更会顾忌三分。
程识云倒不怕,他从南境而来,早知东境温二与太子谋合,已从浮州起兵,不日便要携兵往中原而来。
若南境与东境皆反,到时南昭真真是临于亡国之际了。
他便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无所畏惧地出言以讽。
程识云停顿了片刻,眉梢动了动,淡道:“陛下多心了。”
他虽是如此说,但那毫不在意的语气无不在告知沈邺――
威胁?
是又如何?
沈邺瞳孔骤然一缩。
程识云回望之,眸光静静,如无波无澜的湖水。
程识云此来,原就是为了送阿姐最后一程,来之前,甚至来的路上,都没有生出过要将她带回朔州安葬之想法。
一来,朔州路途遥远,棺椁经不住长途跋涉;
二来,阿姐虽不求名利,可皇后薨逝,尸身反被遣送回故土,从无先例,到时引得百姓议论,反倒扰了阿姐身后宁静。
连日暴雪,他母亲身子抱恙,中途而返。他自己也是一路冒雪而来,耽误了许久,只赶上阿姐发丧日。
这便罢了。
可甫一到德阳门外,便听得礼部在禀报阿姐陵墓一事,他耳力极佳,自是听的一清二楚。
连同,要将阿姐与皇妃同葬那桩,听见之后险些便要提刀上去。
一朝皇后死后与妃同陵,确是极大的不合礼法,指不定后世要如何去说。
程识云自己倒不在乎后世言论,可他不能不为阿姐打算。
母亲刚得知此事时,也狠狠难过了几日,哭过之后倒是冷静下来了,只道:“已是多活了二十几年……”
程识云都知道,阿姐是为了他和朔州才入京为妃的。
若非心上还有牵挂,她那未婚夫死时,她便就殉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