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霄的神情印证了公仪徵的推测,她哑声道:“你猜得不错,那又如何,没有生死簿,难道我就杀不了你了?”
公仪徵淡淡一笑,晏霄便觉眼前一花,销魂链陡然失去了凭靠,坠落在床板之上,本是躺在床上的公仪徵不知如何挣脱了销魂链的束缚,晏霄一惊,压迫感自背后而来,下意识便挥手打向自己身后,然而手刚抬起便已被钳住,她扭身踢向公仪徵,却被公仪徵压住了身体。须臾之间,两人攻守逆转,她被公仪徵制住了双手,压在寝榻之间。
晏霄刚要提气反击,神窍却猛地一阵钝痛,让她眼前一黑,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唯有胸膛因急喘而剧烈起伏。
“你……”晏霄脸色微白,呼吸凌乱,“虚步幻影,束手就擒,原来从进门开始就是障眼法……”
她的销魂链束缚住的,只是公仪徵的虚影。
公仪徵俯身凝视晏霄,雪白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烟粉,漆黑的凤眸沁着盈盈的水光,薄怒轻嘲,这就是阴墟废土之上唯一盛开的一抹艳色,纵是处于下风,被人压在身下,这十殿阎尊也是一脸的倨傲与不驯。
公仪徵忍不住轻笑一声,却松开了桎梏。
晏霄早已做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若公仪徵得寸进尺,她拼着受生死簿反噬也要杀了他。然而这念头刚起,公仪徵便已松开了手。
她向后一退,后背抵上了床靠,眼中流露出戒备与不解。
“方才你动用销魂链,消耗了太多灵力,想必人间两日你已经感受到了,人间灵气稀薄,远不如阴墟。你的身体习惯了灵气浓郁的环境,境界越高,每日需要吞吐的灵气便越多,而人间无法满足你身体的灵气所需,更别说一旦与人动手,消耗加剧,入不敷出,不过片刻你便会有力竭之感。”
公仪徵观察入微,笑着道破了晏霄眼前的窘境,他虽没有欺身桎梏着她,却依旧给她带来不小的压迫感。
“那又如何,我自有解决的方法。”晏霄冷然道。
“灵石吗?”公仪徵了然一笑,“你在天眼中受过的伤如此快就恢复了,想来是从其他地方得到了灵石,炼化了灵气。来时路上我便打听过了,你昨日是在天柱门落脚。天柱门是个小宗门,又能有多少灵石,纵然你借着神霄派亲传弟子的身份骗走了所有灵石,也仅仅够你几日所需。而你冒险来到明鉴法阵,是因为这里为了维持法阵运转,存储着大量的灵石,若能顺利拿到,确实是能解燃眉之急。”
那种被看穿的感觉让晏霄不自觉皱起眉头,摆出了防备的姿态:“你想阻拦我?”
“不。”公仪徵轻轻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无济于事。你此刻芥子袋中还有灵石,但对敌之时若骤然力竭,又何来机会炼化灵石弥补灵力缺口?你想杀我,若用生死簿必遭反噬,若不用生死簿,怕也没那么容易。”
“你这是示威?”晏霄道,“我杀不了你,你却能杀了我。”
“我若有心伤你,方才便不会松手。”
公仪徵话音刚落,便倾身靠近晏霄,晏霄后无退路,想要偏转脑袋,却被公仪徵的右手扣住了下颌,她被迫抬高了下巴,公仪徵的脸庞骤然迫近,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额上温暖的肌肤亲密地紧贴着,鼻尖相抵,四目相对,两人的唇瓣相距不足半寸,几乎已经能感受到对方唇上的热意与柔软。但公仪徵却没有再迫近分毫,神窍微亮,一股雄浑精纯的灵气喷涌而出,注入晏霄枯竭的神窍之内,让她虚软的身体几乎是在瞬间便恢复了力量,温暖的灵气在她体内游走,如沐温泉,让她情不自禁微眯起眼,发出一声轻哼。
公仪徵眼神一暗,呼吸一沉,克制着往前一步的悸动,指腹在她柔嫩的脸颊流连了片刻,便松开了手,向后退去。
晏霄平复了呼吸,感受着神窍充盈之后的力量,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公仪徵:“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明知道她灵气不足的困窘,却故意耗尽了她的灵气,明明占据了上风,却自损灵力帮她。
“若此刻我再说,只是想延续之前的约定,尊主是否愿意相信了?”公仪徵目光灼灼凝视晏霄,“尊主应该已经明白我的诚意了,我是唯一能帮你的人。有我与你同行,便可随时解你灵气枯竭之困,你无须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劫掠灵石。”
“凤凰冢对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晏霄问道。
“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凤凰冢背后之人。”公仪徵没有隐瞒,直言说道,“二十几年前,凤千翎劫走了我的母亲,我必须找到她。”
“你的母亲……”晏霄若有所思,眼神微动,喃喃道,“母亲便如此重要吗?”
对于鬼奴来说,生下来就只是一个工具,他们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存在。那只是一个写在书上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女人,无法带给他们任何触动。人很难想象自己未曾见过的事物。
“至少于我而言,她很重要……”公仪徵微微一顿,看着晏霄的目光深了三分,“你也很重要。”
晏霄抬起眉眼看向公仪徵:“嗯?你是何意?”
“天眼之中你就已经说出答案了,”公仪徵定定地凝视着晏霄:“对尊主,我不只有七分心软,亦有三分心动。”
公仪徵的目光清澈而真诚,如映着明月的大海,蛊惑着岸边的人跌落其中。
晏霄从不相信人心,更不会相信所谓的心动。
她轻笑了一声,带着几许冷漠与嘲弄,伸出右手轻触公仪徵温润含笑的眉眼,徐徐道:“心软?不过是一种傲慢而廉价的同情。心动?也不过是见色起意。人心最是不可捉摸,不可相信……聪明如你,难道也会色令智昏?”
细长的指尖描摹着男子修挺的轮廓,似一颗石子投入波心,让他眼底泛起了波澜,却又暗了三分,月色与水色,都笼上了暧昧的晦暗。
她确实曾有意撩拨,却也未曾想过能成功。
“晏霄……”他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晏霄讶然挑了下眉梢,右手便落入公仪徵温暖的掌心。他抬起手覆住她的手背,缓缓收拢,将她微凉的五指纳入掌心,清亮的眼眸不知何故而幽暗,深深凝视着她,“难道你就未曾有过半分心动吗?”
他拉着她的手,引着她来到自己唇畔,她微凉的指腹碰触到他唇上的柔软,恍惚间便想起了天眼中那失控的噬吻。
公仪徵轻吻她的指尖,晏霄指尖微颤,却没有回避,只是心跳也蓦然漏了一拍。
“你我皆是善弈之人,却又是彼此棋局中唯一的变数。算无遗策,又怎及得上棋逢对手?世事若都如预想,那便少了一番惊喜,人生若不能得一知己,那活着便也十分无趣。”公仪徵低笑一声,眼中流露出十分愉悦的笃定,“杀了我,你就不会心有所憾吗?”
晏霄自觉在公仪徵面前无所遁形,她以为自己看懂了公仪徵的深浅,却没想到他将她看得更加透彻。这两日来偶尔袭上心头的惆怅与空虚,皆因他而起,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便如冰冷的海风灌着心口,虽不是刮骨抽髓的剧痛,却莫名让人烦躁,就连这人间美好也因此蒙尘,失色三分。
原来这就是心有所憾……
“不错。”晏霄浅浅笑了,“看到你没死,我虽意外,却也有一丝惊喜。公仪徵若是如此轻易便被我杀了,那死了倒也不可惜。你能死里逃生,那这局棋,便更有趣了……你敢招惹我,便是笃定我杀不了你,也不舍得杀你?”
“杀人,是一件简单,却又毫无意义的事,死人,远没有活人来得有价值。你能以杀戮震慑十殿恶鬼,却无法以此威胁我。而一个活着的公仪徵,也比死了的公仪徵有价值。我可以是你的助力……”
“也会是我的威胁。”晏霄凤眸一凛,冷然打断。
公仪徵淡淡一笑,眼眸掠过一丝锋芒,意含挑衅地直视晏霄:“你会怕吗?”
这一眼似一簇火苗,一闪而逝,却挑起了晏霄心中的那团火,猛然窜起的火焰照亮了幽暗的凤眸,让她身上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起来。
“激将?”她勾唇一笑,眼中的光芒炙热而耀眼,“这么低劣的手段,你以为我会上当?”
公仪徵扬眉笑道:“简单,却有效。晏霄,我们之间用的,从来都是阳谋。阴墟之中,你并未骗我,而是用实话编织陷阱,是我心甘情愿堕入你的网中,命丧你手,我无怨无悔,更无恨。而此刻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也都发自肺腑,无一虚言,我这局棋,你敢下吗?”
“有何不敢?”晏霄噙着笑应道,“你想和我赌什么,我若赢了,又有什么好处?”
“赌我的命。”公仪徵忽地握住晏霄的手下移,置于于自己颈间,“你想杀我不易,但我却愿将自己的性命交托给你。”
晏霄愕然看着公仪徵,她的手掌贴着公仪徵修长的脖颈,指腹之下便是脆弱的血管,温热而有力的搏动震颤着她指尖。公仪徵牵着她的手,划破了自己颈侧的血管,一滴血珠凝于晏霄指尖,如豆蔻般鲜红。
“这是属于公仪徵的血,它在你的生死簿上,任由你随时勾销。”
晏霄失神地看着那滴鲜血渗进了指尖,转瞬便消失不见,她尚未想明白公仪徵此举的用意,他便又握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
右手触及的衣袍光滑柔软,结实的胸膛之下,一颗心正怦然有力地跳动,一下下撞击着她掌心的柔软。
“这是属于公仪徵的心,它也在你的手中。”年轻的修士温文含笑,俊美出尘的脸庞却有一双魔神般蛊惑人心的幽深眼瞳,引人坠落,“征服,难道不比杀戮有趣吗?捏碎它,轻而易举,占有它,让它的主人心甘情愿为你驱策,赴汤蹈火。”
晏霄笑着接道,“让道盟最杰出的弟子,神霄派未来的掌教成为阎尊的无常使,这个赌注确实诱人。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又是什么?”
“自然也是阎尊的一颗真心。”公仪徵道。
“那你恐怕是要输了。”晏霄笑吟吟地按住公仪徵的心口,“你已有三分心动,还想要我的心,就已经先输一城。”
“我虽有三分心动,阎尊却也有一丝不忍。”公仪徵一声轻笑,深邃的眼眸涌动着晏霄无法读懂的情绪,“先输一城,未必不能笑到最后。”
晏霄向公仪徵倾身而去,眼底笑意渐深:“好啊,那我们试试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公仪徵望着近在咫尺的凤眸,熠熠生辉,如星月灿烂,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许是他说少了,自己的心动,可不只三分啊……
可是让她答应这场赌局,却是自己先赢了一城。
第十七章
第二日一早,看着一同走出房门的公仪徵和晏霄,众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公仪师弟,看你气息有些虚浮,可是与邪修对阵之时受了重伤?”徐望山关切询问,满脸忧色毫无作伪——这可是神霄派的希望啊!万万不能有事!
他还有句话不敢说——你今早看起来脚步比昨晚还虚浮啊……
其他人眼神闪烁,心里想的也是相差无几。
公仪徵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岂会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但又不能解释说是因为自己给晏霄渡了灵气吧。
公仪徵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一派坦然磊落,拱手道:“有劳徐师兄挂心,确实受了些伤,但已无大碍。”
一旁的仝一行者奇道:“公益道友修为如此之高,又有晏道友协同作战,还有谁能将你打伤?”
公仪徵道:“那人是宋千山。”
徐望山闻言脸色一变,咬牙切齿道:“神霄派之耻……”
也是神霄派外门弟子之耻。神霄派收亲传弟子要求极严,也或者说要求极其随意,只要入了掌教长老们的眼便可。可以是资质出众,可以是性情喜人,有些古怪的长老甚至把养的宠物收为亲传,那也是他们的自由。而内门弟子的标准便较为统一,就是开窍早,根骨佳,于法阵之上有悟性。
外门弟子便没什么门槛,只要有心求道,神霄派都会给予教诲,一些资质平平的修士虽然开了神窍,但注定难在修行之路上走太远,便潜心修习法阵,以此谋生,将这一百余年过得富足美满,也不算虚度此生。因此外门弟子对神霄派的忠诚度反而极高,如徐望山便是其中之一。他资质极佳,但能够炼成元婴,也离不开宗门的扶助,如他这般修为的外门弟子在神霄派的待遇与内门弟子毫无差别。当年的宋千山也是如此,甚至有望成为副掌教。只是他野心勃勃,几位长老看在眼里,有意磨炼他的心性,他却生出怨怼,以为自己出身不如人而被看轻,自此走上邪路,残害生灵,叛出神霄派,杀了不少内门弟子。
时至今日,外门弟子仍以宋千山为耻,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天纵奇才。
徐望山道:“难怪公仪师弟会在他手上受伤,我等正道修士,出手光明磊落,对上那种不择手段的邪修,总是要吃亏。你如今安然归来,想必那厮是讨不了好了。”
公仪徵点头道:“他已经伏诛了,我从他身上搜到了三段引凤箫的碎片。”
公仪徵拿出三段碎箫,众人急忙都围过来看。
这是昨夜他与晏霄商量好的说辞。如今已有悬天寺和拥雪城的修士得到了引凤箫的碎片,而这些碎片彼此之间有所联系,可以借由此种联系寻找到其他失落碎片,她若不拿出来,迟早也会被人找上门,更何况这些碎片于她而言并无大用,不如拿出来做个文章。
“宋千山身上那面神霄派的令牌呢?”晏霄幸灾乐祸道,“若是抛出来,神霄派定然上下不宁。”
“还未到时候。”公仪徵失笑摇头,“拥雪城的剑修有句话,最危险的剑,是鞘中之剑,悬而未发,出其不意。”
“剑一日不出,那幕后之人便一日不得安宁。”晏霄意味深长道,“对引凤箫有私心事小,与叛教邪修勾结事大。公仪徵,你就不担心有朝一日我的身份曝光,你也要被打上叛教邪修的罪名吗?”
公仪徵微微一笑:“那阴墟无常使,可有我的位置?”
加上公仪徵手上三块碎片,如今引凤箫只缺两块了,众人料定就在逃出阴墟的这些邪修手中。这次道盟七宗派出诸多高手,诛邪为要,但对引凤箫也是志在必得。
在场诸人,以公仪徵的境界最高,引凤箫碎片也是他得来的,自然还是交由他保管最为妥帖。众人好奇把玩了一阵,便将碎片交还给公仪徵。
“这几日还要劳烦诸位道友四处巡视搜寻邪修踪迹了。”徐望山朝众人拱了拱手,又对公仪徵道,“公仪师弟,你受伤未愈,是否再休息一日?”
“不必了,小伤而已,正事要紧。”公仪徵客气道,“只是我们对此地不熟,还望徐师兄指点方向了。”
徐望山闻言也不多劝,说道:“既如此,那便有劳你们二位巡视云梦西北一带的方圆百里。执缨与雪意会留在明鉴法阵,若有消息会以符纸鹤通知大家。”
徐望山交代完毕,众人便各展神通,御空而行,转瞬之间便已看不到人影。
公仪徵与晏霄御风而行,行至半途,公仪徵却忽然心有所感,偏折方向,朝云梦主城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