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霄微微诧异,却也没有多问,跟在公仪徵身后飞行,在主城外落下。
“我要找一个好友。”公仪徵笑着解释道,“他应该在城中生着闷气。”
晏霄好奇道:“你的好友,为什么会在云梦,又为什么生气?”
“他本是和我一同来云梦,我刚到此地便收到无数音讯,无数宗门好友都道我不幸遇难了,甚至还有人说我有个道侣……”公仪徵看着晏霄微变的脸色,忍俊不禁道,“我便迫不及待想去看看,是谁到处散播谣言,我得赶紧去把谣言坐实了。”
晏霄呵了一声,道:“公仪徵,我虽答应了同你合作,假装道侣,可不会闲着没事去见你什么狐朋狗友。”
公仪徵道:“他为人虽然不如何,但却自有一番能耐,先前你服用的定魂丹便是出自他手,他手上有一仙葩能解决你灵气不足的难题。”
晏霄眼神微动,迟疑了片刻方道:“那见一见倒也无妨。不过你奉命搜查北泽,却在这里逗留,不担心出事吗?”
“邪修不是傻子,如今荒郊是道盟重点搜索之处,千里荒野之上,若有一点灵力波动,便会如夜间明灯一样引人注目。”公仪徵缓缓说道,“藏叶于林,越是繁华之处,便越容易隐匿自身。”
“那你又要如何从这密林之中找到他们?”晏霄问道。
公仪徵掌心一翻,一道罗盘虚影现于掌上,晏霄也曾在阴墟之中见过,之前公仪徵便是以他测算生机。
公仪徵道:“它能感应方圆五十里内的凶煞之气,我们且在城中逛逛,不必着急。”
晏霄本以为公仪徵会直接领着他去见那个朋友,却没想到他颇有兴致带着她逛起了云梦城——这座北地最富庶的城市。
晏霄问道:“你那朋友不是还生着气吗?”
公仪徵不以为意笑道:“反正他已经生气了,我们早片刻到他也不会气消,晚片刻到他也不会离开,不如趁此机会,让我领你看看这人间繁华。”
晏霄:“……”
晏霄没有朋友,也未曾在阴墟见过“朋友”这种关系,但公仪徵对待朋友的方式,显然很有阴墟的气质。
不同于云梦港一旬一次的集会,云梦城中日日上演着不同的热闹繁华。
之前晏霄初入人间,生怕暴露了身份,只敢在城外远远偷看,直到此刻被公仪徵引领着,没入了人潮如织的拥挤街头,才真正明白了何为人世繁华。
琳琅满目的多宝阁,芬芳四溢的品香楼,清音雅乐的孵茶馆,不同于云梦港上摆摊叫卖的摊贩,城中的店铺整齐地开立于街道两侧,各具特色的招牌挂在最显眼的位置,自门前走过,便会或看或听或闻到新奇的东西。一路走来,晏霄只觉目不暇接,太多未曾听闻过的新鲜事物让她迷了眼。
公仪徵耐心地为她介绍,但凡她目光多停留了片刻,那物件便被公仪徵收入芥子袋中。
晏霄见公仪徵有时候拿出铜钱,有时候拿出金银,有时候拿出灵石交易货物,不由得好奇问道:“为何我看有些活人也用纸钱买东西?纸钱不是烧给死人的吗?”
公仪徵闻言不觉莞尔:“那是飞钱,凡人无法使用芥子袋,也很难随身背着大量的金银,便将金银存在了钱庄开一张飞钱出来。每张飞钱价值不等,有钱庄信用作为担保,持有飞钱的人可以去钱庄凭票支取相应数额的金银或者灵石。这种俗世生活对修士来说已经离得很远,你不知道也是自然。修士之间若有交易,常用上品灵石,或者以物易物,久而久之身上便也不带金银铜钱了。拥雪城的剑修们是最常买东西拿不出钱的,常被道盟七宗调侃为最穷宗门——当然他们也确实是穷。”
这些见闻于晏霄而言都是新奇的体验,尤其公仪徵声音温润,一些平平无奇的小事经由他口中说来也跌宕起伏,妙趣横生,让晏霄也忍俊不禁。
“我前两日落脚的天柱门,也着实贫穷,掌门将家底都翻了出来,也只得一箱灵石,为了设宴款待,掌门居然还亲自下海去捕虾。”晏霄失笑摇头,“我当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原来不过以为我是神霄派的亲传弟子,想从我身上得到机缘,并入神霄派。”
“我也曾在典籍中看过这个宗门,传言中开山祖师乃是天柱山的护山人,远古之时四神作乱,激战之时撞毁天柱,导致天阙底线,引发天地浩劫。后来混沌珠以自身力量补天阙,又抽取四恶神之神骨代替天柱支撑四极,这才使天地重归太平。而那天柱山的护山人认为天柱崩毁,有过在身,便自罚万世守山,创立了天柱门。这天柱门势力虽小,竟能延续万年,定有其过人之处。”公仪徵天生过目不忘之能,阅遍典籍,对于天下宗门历史如数家珍,“或许是因为心存良善,自有福祉。”
晏霄想起那胖道士满口大话,不禁笑道:“传言多半是夸大其词。”
“只能自行去伪存真了。”公仪徵附和道。
却在这时,晏霄闻到了一股有几分熟悉的香味,循着味道望去,却是一个正在画糖人的摊贩。那小贩甚是手巧,一翻龙飞凤舞的手法,便以糖浆画出了一个飞天神女。
“仙长,要糖画吗?”小贩颤着声音问道,不太敢抬头直视晏霄和公仪徵。
晏霄没有发话,公仪徵已经递出了银钱,从小贩手中接过了栩栩如生的飞天糖画。
“当做先前冒犯的赔礼。”公仪徵笑着将糖画递给了晏霄。
“这赔礼未免太过随便。”晏霄冷哼了一声,却还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鼻尖嗅了嗅,闻到了有些熟悉的蜜糖香味,又小心地伸出舌尖碰了一下,尝到了一丝甜意。
“阴墟似乎没有蜜糖?”公仪徵问道。
“没有。”晏霄摇了摇头,“但是这个味道我尝过……其实也不一样,但是很像。天柱门的小姑娘给了我一颗糖球,她说不开心的时候吃了,便会变欢喜。我原以为是什么灵宝妙药,原来不过是蜜糖。”
那个小姑娘还天真地要送她一份“欢喜”,有些不舍又十分郑重地送了她一颗蜜糖球。
其实会走到这里停下,也正是因为这熟悉的甜香。
“看来天柱门的人把你照顾得很好。”公仪徵微笑道。
晏霄想了想,中肯地评价了一句:“竭尽所能给我最好的了。”
云梦东市拥挤的人潮中,一个头扎两股小辫的小姑娘被人高高地举过头顶,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兴奋又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她好像在人群中发现了什么,激动得眼睛一亮,下意识地一把抓住身前的发髻,引来庞小龙一声痛呼。
“嘉嘉!别扯师兄的发髻!”庞小龙痛得挤眉弄眼。
“师兄师兄,我看到仙长了!”容嘉嘉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前方,兴奋地大喊道。
“哪个仙长?”庞小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神霄派的那位仙长?”
容嘉嘉见过的仙长也就只有一个而已。
“是啊是啊,师兄你快过去,不然仙长要走了!”容嘉嘉焦急地晃动庞小龙的发髻。
庞小龙眼泪都挤出来了,想着大机缘就在眼前,也顾不上其他了,急急忙忙就冲开人群往前奔去。
“仙长!仙长!仙女姐姐!仙女姐姐!”容嘉嘉生怕那两人一下便飞走了,忙大声呼喊。
晏霄听到这稚嫩而熟悉的嗓音,下意识便顿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声源处。只见一个穿着花袄子的圆脸小姑娘正骑在胖道士的肩上,挤开人群朝自己飞奔而来。
“嘉嘉……”晏霄疑惑地喊了一声。
晏霄来人间不过几日,认识的人不多,公仪徵一看,便想到方才晏霄提到过的天柱门的小女孩。
庞小龙喘着气跑到晏霄跟前,将容嘉嘉从肩上放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低眉顺眼地问安:“拜见仙长。”
方才虽然跑得急切,但是他看得分明,仙长身旁站着的男子穿着和她一样的道袍,容貌生得甚是俊美,两人并肩一站,简直是天作之合。只是他昨天明明听仙长说她的道侣是公仪徵,而且公仪徵已经死了……
仙长这么快从丧偶的悲痛中走出来,是一件好事,自己不能多想……
——虽然这么劝自己,但庞小龙也确实想了太多。
“仙长,见到你我好欢喜啊!”容嘉嘉捏着晏霄的衣角,仰着小脸笑得像朵花似的,“我还以为以后都看不到你了呢?昨日你走得好匆忙,我还有礼物没送给你呢。”
昨日听说有邪修作祟,仙长二话没说就和师兄们走了,之后也没再回来了,她都没能好好道别,准备了礼物在门口的雪松下坐着等了好久,才等到师兄们自己回来了。师兄们还说,仙长其实不是神霄派的修士,她的道侣才是,但是她的道侣死了,她心里悲痛,才穿着他的衣服诛邪除魔,为他报仇。
容嘉嘉年纪小,不明白道侣是什么意思。师兄说,就是一辈子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一起修行一起玩的人。
容嘉嘉这才恍然明白道侣有多重要,难怪夜里会见到仙长露出难过的神情。她想把自己所有的蜜糖球都送给仙长,可是糖球已经很少了,正好庞师兄要到云梦城领赏,她便央求着庞师兄带上他。
容嘉嘉扯着庞小龙的芥子袋,连声道:“师兄师兄,我的匣子呢!”
庞小龙忙拍了下芥子袋,把容嘉嘉珍藏的小木匣还给她,容嘉嘉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献宝似地高高捧起,阳光一照,琥珀色的糖球闪着漂亮的色泽,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满满当当的一匣子,宛若世间最珍贵的宝石。
“仙长,这是我刚买的糖球,我试过了,这个最好吃!”容嘉嘉咧着嘴笑,阳光都不及她半分灿烂,“一定是上次的糖球放久了不甜了,才让你欢喜不起来,这个你一定会喜欢的!你难过的时候就多吃几个。”
晏霄怔怔地看着小女孩的心意,良久才勾唇一笑,伸出手接过糖匣子。纤长的手指捏住一粒糖球,轻轻推入口中,香甜的滋味便在舌尖划开。
确实是比上次的糖球更加细腻香甜的味道,定是小姑娘千挑万选的。
“谢谢了。”晏霄弯了弯凤眸,将匣子收进芥子袋中,“确实很甜。”
看到晏霄笑了,容嘉嘉感觉自己也像吃了糖一样心里甜。
晏霄从旁边的糖画架子上取下一个刚画好的糖画,是只活灵活现的兔子。晏霄把糖画递给容嘉嘉,道:“这个送你。”
容嘉嘉满怀欣喜地接过仙人的馈赠,小嘴咬了一口兔耳朵,发出嘎嘣脆的响声,却是与糖球不一样的美味。
庞小龙不敢多话,只是心里默默想——小师妹,今日假公济私吃了这么多糖,烂牙的时候可别喊疼啊……
公仪徵善解人意地付过钱,转过头便看到唇角微翘,眼底含笑凝视容嘉嘉的晏霄。晏霄眼里装着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小姑娘,却没意识到自己也装满了另一个人眼睛。
他对微生明棠说,阎尊是一个十分容易心软的人,只是他没有机会看见。
黑暗中的生物会本能地追逐亮光,她不会辜负每一寸照亮过她的微光,那是她拥有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第十八章
“仙长在云梦城,是这里有邪修吗?”庞小龙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们只是四处查看,途径此地。”晏霄说道,“你们又为何来此?”
庞小龙道:“昨日多亏仙长铲除了那邪修,我们天柱门也沾了光,那位谢剑修给了我们一面玉简,可以凭玉简到枢机楼领赏。”
容嘉嘉插嘴道:“我想买糖球送给仙长,就让师兄带我来啦!”
庞小龙哭笑不得道:“嘉嘉一直念着仙长,方才在百味阁挑了许久,才买了这一盒糖球,若不是碰巧在这遇见了仙长,我们此刻正要去枢机楼寄送糖球。”
枢机楼有传送法阵,可传送天南地北的货物,节省时间不说,也免去了途中运输的风险,只是花费自然也不会太便宜。
天柱门对晏霄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不舍这点钱,只是不明白容嘉嘉何时与仙长攀上了交情,打听之下,容嘉嘉才说出晏霄为她治了腿伤之事。众人不禁感慨,仙长着实是面冷心热,自己默默忍受着丧偶之痛,还对他们家的小姑娘如此关怀备至,当即不由分说就让庞小龙带着容嘉嘉下山买糖了。
容嘉嘉一手拿着糖画,另一只小胖手握住晏霄微凉的指尖,仰着头看晏霄,一脸认真地说:“仙长,你别难过了,听说你没有道侣了,我可以当你的道侣,陪你睡觉陪你玩……”
“噗——”庞小龙险些喷血,当即就给晏霄跪下了,颤声道,“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请仙长别跟她一般见识!”
晏霄捏了捏容嘉嘉的小肉掌,眼中笑意更深。未等她开口,公仪徵便轻咳一声,微笑道:“那恐怕是不行了。”
庞小龙瑟瑟发抖,晏霄忍俊不禁,微一抬手,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他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庞小龙稍稍松了口气——仙长没有生气就好。
容嘉嘉气鼓鼓的像只小仓鼠似的,瞪着圆圆的眼睛看公仪徵:“为什么不可以啊?”
“因为她有道侣了。”公仪徵笑着握住晏霄另一只手,“是我。”
容嘉嘉鼓起的腮帮子登时瘪了下去,沮丧地耷拉下去:“啊,仙长已经找到新道侣了吗,是我晚了一步啊……”
庞小龙欲哭无泪——小师妹别说了,师兄的命也是命,我怕回不去见师父了……
公仪徵也甚少见过如此有趣的小姑娘,喜怒哀乐都放大了一万倍摆在脸上,让人忍不住想逗她几句。
晏霄轻咳一声,说道:“他便是公仪徵。”
庞小龙闻言瞪大了眼睛,随即惊喜道:“原来是仙长的道侣没事,那可真是太好了!”
容嘉嘉恍惚想起这个名字,昨天师兄们也提过好多遍,说这人是比仙长还要厉害许多的另一个仙长,她听得糊里糊涂的,只记得他是仙长的道侣这件事。
“原来你没死啊……”容嘉嘉大大松了口气,气恼与沮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又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她仰望着公仪徵,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郑重其事地说,“你以后可要小心,千万不要死啊,不然仙长会很难过的。”
公仪徵不禁笑出了声——这小丫头本身就像个糖球似的会逗人欢喜。
“师父说我最近长得快,以前的衣服就要穿不下了。而且神农祭快到了,也该买新衣服了!”容嘉嘉笑容洋溢地碎碎念道,“师父让庞师兄带我买新衣服。”
再穷不能穷孩子,再苦不能苦师妹。作为天柱门唯一的小师妹,襁褓之中就被人扔在了天柱门前的松树下,容嘉嘉虽然失去了父母的疼爱,却也有掌门师父和一群师兄们的呵护,与其说拿她当师妹照顾,不如说拿她当闺女养。
一群男人照顾小女孩难免力不从心,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学女红,学扎鞭子,别人家小姑娘有的,容嘉嘉也要有。小姑娘渐渐长大,也会懂得爱美,抠门的天晟真人因为得了大机缘心里高兴,又得了道盟的奖赏,于是大手一挥,让庞小龙给容嘉嘉添几套好衣服。
云梦城最好的成衣铺便是花神宫门下的天衣楼。天衣楼用的丝线都非凡物,养的是灵蚕,吐的自然也是灵丝,丝缎裁成的衣服薄如羽翼,却比十件袄子还要保暖。不单料子好,花样图色也是清丽脱俗,剪裁袅娜,穿上便似飞天神女,简直是天下女子的梦中情衣,更引起无数豪门贵女竞相追逐,都以穿上最时兴的款式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