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被人见了,怕不会以为我在为阎尊殉情吧……”
第二章
阎尊死后的第三日,晏霄活过来了。
然而看着眼前的一幕,却让她陷入了怀疑与沉思。
这是一间盖得有些马虎的石屋,但很显然有人工雕凿的痕迹,而火海之下怎么会有石屋?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面具不见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套。
——我死了?
——我投胎了?
——我是谁?
无数的疑问铺天盖地堆满了脑海,还未等她理出个头绪,便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神色一凛,做出了防备的姿态,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神窍被封印住了。
而这时石门已被推开。
晏霄警觉地盯着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那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身蓝紫色的道袍与那个神霄派弃徒宋千山有几分相似,却又显得更加尊贵。晏霄的目光忍不住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不得不说,这人生了一副叫女人倒霉的好皮囊,俊眉修目,未语含笑,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且气质出众,卓尔不群,望之有雪松之修挺,翠竹之秀雅。
石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晏霄便看到了外面的景致,加上这空气中弥漫着阴墟独有的戾气,毫无疑问自己仍在阴墟之中。而阴墟又怎会有这等清风明月、松姿竹影般的人物?
他是谁,自己又怎么会在这里?
万千思绪掠过脑海也不过一刹那,在那人越过石门之时,晏霄便已先下手为强,从床上一跃而起,五指成爪攻向对方灿若星辰的双眸。纵然神窍被封,以她的境界,肉身便已足够强韧,寻常元婴修士也不是她的对手。
虽然不知道眼前男子的身份,但阴墟之中岂有善人,事出意外必然有妖,先杀再说!
晏霄出手迅捷如风,但男子似乎早有防备,稍一侧身避开了正面一击,厉风仍是削断两根碎发。重伤之人且神窍被封,竟还如此凶狠,这也让他微微有些意外。
一把折扇在他手中凭空出现,刷的一下打开便是一件防具。他不慌不忙地挡着晏霄的进攻,口中温声道:“尊主重伤未愈,神窍被封,强行动手只会加重自身伤势。”
晏霄眼神一冷。
这句话便坐实了一件事——是眼前这人趁她昏迷,封了她的神窍。
她下手更狠了,对方绝无善意,她又岂能坐以待毙。但男子在她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下竟闪躲得游刃有余,而四周的石墙却已被余波划出道道沟壑,伤痕累累。
晏霄心中更惊——此人的修为深不可测,恐怕已是半步法相了!
阴墟之中的高手有多少,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她却不记得有眼前这一号人物——是最近刚逃进阴墟的邪修魔道?
无论此人是谁,此刻重伤的晏霄绝对打不过对方,但对方似乎也不急着制服她,只是躲闪并不进攻,似乎是在探究她的身手功法。
晏霄气息步履渐乱,正要上前之时忽然一脚踩到了过长的衣摆,脚下一个踉跄,便身不由己地向前跌去。
男子见状向晏霄伸出手,似要扶她,然而就在两人相触之际,晏霄猛地抓住男子的手腕,劲瘦的腰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扭,整个人蓄足全力撞向对方胸膛,另一只手直插男子咽喉。
男子眼神一凛,护体罡气全开,意图逼退晏霄。晏霄神窍被封,无罡气护体,若是硬碰硬恐怕右手都会断裂,寻常人的下意识都是自保为先,然而晏霄却又再次出人意料,她拼着断一只手也要洞穿男子咽喉。
白皙的手背在与罡气对撞之时顿时青筋暴起,十指骨裂之痛连心,晏霄浑然未觉,指尖在男子喉结侧划过,留下触目惊心的划痕。
可惜,她力量不足,没能给对方造成致命伤,还废了自己一只手。
精心策划蓄足全力的一击,没能得到最好的结果,晏霄面上闪过一丝遗憾。
男子不敢再有懈怠,以折扇封住晏霄左右两肩大穴,晏霄只觉双臂一麻,再提不起劲。但她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愤怒与疼痛,只是微仰着头,冷冷看着对面之人。
男子抬起手轻拭颈间鲜血,失笑道:“贫道久闻阎尊大名,如今看来,闻名还是不如见面。尊主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他垂眼看向晏霄的右手,那只手软软地耷拉着,白皙的肌肤覆满了蛛丝般的血纹,文人以柔若无骨形容女子的柔荑,但眼前这只手却是真的手骨尽碎。这种剧痛即便是法相修士也难以忍受,晏霄却满不在乎。
“尊主见贫道无意伤你,故佯装跌倒引我上前,趁机近身伤我。”男子抬起手,若有所思地凝视指尖血珠,“听说生死簿以血为墨,被生死簿登记在册者,便会成为生死簿主人的奴隶。尊主知道眼前不是贫道的对手,却拼着断手也要得到贫道的鲜血,想必只有这个目的了。”
晏霄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上下打量对方,用微哑的声音说道:“贫道……你是神霄派的臭道士?和宋千山什么关系?”
男子拱手行了个礼,彬彬有礼道:“贫道乃神霄派弟子,公仪徵。”
晏霄顿时愣住,上下打量了男子几眼,狐疑道:“公仪徵……神霄派首座弟子,明霄法尊亲传,天下第一聪明人……你也叛教了?”
公仪徵听了这话,摸了摸鼻子,笑意更深:“想不到尊主也听过贫道的名号,不过那些都是世人过誉,传言不可尽信。”
阴墟并非闭塞之地,每年都有不少涌入阴墟的邪修,这些人便会带来外界最新的消息,哪怕可能终其一生无法离开阴墟,这里的恶鬼还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尤其是对晏霄这种在阴墟出生长大的人来说,对外界更加向往。
她自然是听过公仪徵的名字,作为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修士,在讨论道盟七宗的新局势时,很难避开这个人。传言说他自幼便展现出过人的资质,被神霄派的大长老明霄法尊破格收入门下,倾囊相授,尽得明霄法尊真传,在法阵、丹药的造诣上青出于蓝,被誉为天下第一聪明人。修行也是如饮水一般轻松自如,二十岁便已是半步法相。这种人无一不是天生道骨,无论结局如何,都会在修道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像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会犯下十恶重罪,遁入阴墟?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她面前?
晏霄心念电转,脱口而出道:“你是为引凤箫而来。”
见公仪徵没有否认,晏霄冷冷一笑:“神霄派下了好大的血本,竟让首座弟子来阴墟这污浊之地,明霄法尊也不怕自己的传人折在了阴墟,更何况戾风侵身,根基受损,你终身都无法晋升法相。”
公仪徵道:“师尊自然是为贫道担忧,因此特意赐下九转金身。”
晏霄惊诧地挑了下眉梢:“九转金身,万法不侵,可抵法相一命,确实是无惧戾风,但是价值远在引凤箫之上。明霄法尊居然将自己的命给了你……难道你其实是明霄法尊的私生子?”
公仪徵不禁莞尔:“师尊为人庄重,一生清白,待贫道亲如己出。”
“呵呵……”晏霄不屑一笑,“亲如己出?即便是怀胎十月所生,也未见得便有骨肉亲情。愿意示好,不过是有利可图。冒着失去九转金身的风险也要得到引凤箫,道盟对凤凰冢的志在必得倒是出乎本座意料,你身入险境又是图什么?神霄派掌教之位吗?”
晏霄目光凝在公仪徵的衣袍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对方的道袍与宋千山相似,却又华贵几分,只因公仪徵的首座弟子身份更为超然。而在此时,晏霄也意识到一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蓝紫色的道袍,宽松的腰身,过长的衣袖与衣摆……
晏霄顿时脸色黑沉下来,因为这身衣服分明与公仪徵身上所穿一模一样!
“臭道士,你给我穿了什么!”晏霄凤眸圆瞪,对公仪徵怒目而视。
公仪徵温声道:“尊主息怒,贫道将阁下从炼狱海之下救出,尊主的衣服被炼狱海焚为灰烬,贫道也是事急从权,只好先用自己的道袍为尊主蔽体。”
晏霄的衣服虽也是一件法器,但品阶普通,抵御不了炼狱海的高温,在坠入火海之时便焚烧殆尽。而她拼尽全力护体,虽然免于自己被烧伤,却还是受了不小的冲击,以至于失去了意识,昏迷在火海之下。
显然自己坠落火海之后会赤身裸体,但她从不担心这一点,因为在她预想中,那里不会有第二个人。
因此听了公仪徵所言,晏霄气笑了,牙齿咬得咯咯响:“救?本座需要你救?你这个臭道士多管闲事,将趁火打劫说得如此好听!”
她下意识便挥手出去,想要催动销魂打死这个流氓道士,然而销魂链却只是晃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响声,仿佛只是普通装饰性的手链,没有半分玄异之力。
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赤身裸体固然羞愤,但让她杀意更浓的,是对方封印了她的神窍。
公仪徵自顾自找了个凳子坐下,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朝着晏霄面露笑颜。
“世人都畏惧尊主的手段,却忽视了尊主的心机谋略。世人都以为炼狱火海是必死之境,然而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必留一线生机。生门往往藏在死地,此乃天之道。贫道修道多年,方才能算出生门所在,而尊主不曾修道,却能一眼看穿,令贫道拜服。”
公仪徵这句话听似恭维,落在晏霄耳中,却无异于一句嘲讽——你这个文盲,居然也能看懂书。
晏霄杀心熊熊,冷笑道:“呵呵,臭道士你胆敢跳下炼狱海,是笃定了本座就在生门之中呢?若你失算了,贫道不在生门之中……”
“那更难过的不该是尊主吗?”公仪徵微微笑着,不紧不慢从芥子袋掏出了一把纸钱,“虽素昧平生,贫道也是准备了些礼物。”
晏霄五指一抽,深呼吸着平复杀意。
炼狱海的生门是阴墟的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可以说只有她一人。她被陆幽带人围攻,本就丝毫不慌,只要在合适的时机跳入炼狱海,等过几天伤复原了,便可以携生死簿杀回来。什么宋千山、方寒、苦无,不过都是些杂碎,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先杀陆幽,是以免他对另外四个无常使下杀手。
但是,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公仪徵打乱了她一切计划。在她重伤昏迷之时,这个臭道士不但把她看光了,还封印了她的神窍,让她无法催动生死簿和销魂链。
晏霄压抑着怒火与杀意,森然道:“你大费周折,就是为了引凤箫,但是引凤箫已经不在本座手中,这点你是清楚的。”
公仪徵微微点头:“嗯嗯,贫道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尊主既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在炼狱海中避过此劫,又为何要将引凤箫震碎送出?”
晏霄神色一震,默然不语。
“因此贫道不禁有些怀疑这引凤箫到底是不是真的,或是其中有什么蹊跷。”公仪徵笑着向晏霄望去,“或许此时此刻,尊主会愿意为贫道解惑。”
晏霄讥诮道:“天下第一聪明人,难道不会自己猜?”
公仪徵道:“贫道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尊主救了出来,自然是希望能得到尊主诚恳的回答。”
晏霄道:“若本座不答呢?”
公仪徵笑了笑:“这个答案倒也不重要,因为贫道的本意,是请尊主带个路,带贫道去找凤凰冢。”
“臭道士,你可是得寸进尺了啊!”晏霄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冷冷盯着公仪徵,“你以为封印了本座的神窍,本座便会为你驱使吗?”
“尊主没有否认自己知道凤凰冢所在……”公仪徵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所以这就是你扔出引凤箫的目的,引那些人相争?是了,引凤箫乃风火法器,不会被炼狱海吞噬,若是引凤箫落入火海,道盟定然会派人来取,比如贫道这样的人。既然道盟志在必得,不如就把这东西抛出去,反正尊主已经得到了线索。而震碎成七段的引凤箫却会引起多方势力的争夺,把这水搅得更混,也拖缓了道盟寻找凤凰冢的脚步,而尊主却能趁乱抢占先机。”
晏霄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呵,原来神霄派不但会算天道,还会算人心。”晏霄短促地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公仪徵,“本座还是那句话,得寸进尺,痴心妄想。”
“尊主何必如此抗拒,贫道乃是诚心诚意相邀,这是交易,而非胁迫。”公仪徵端正容姿,面露诚恳。
“交易?”晏霄嗤笑道,“你拿什么和本座交易?”
“离开阴墟的途径,道盟的身份,凤凰冢的所有宝物,尽归尊主所有。”公仪徵道。
“本座自有离开阴墟的方法,凤凰冢的宝物本就是本座应得的,至于道盟的身份,本座难道稀罕吗?本座手握生死簿,等入了人间,先诛道尊,再灭七宗,又有谁能奈何得了本座!”
先诛道尊,再灭七宗——何等狂妄嚣张的言语,然而自她口中说出,却莫名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阴墟鬼王,十殿阎尊,便是这样的风采吗?
公仪徵也不禁为之失神,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正色道:“离开阴墟九死一生,凶险非常,而贫道能算出生机,还可将九转金身借尊主一用。”
晏霄闻言微微一怔。
公仪徵又道:“单凭尊主一己之力,想要寻到凤凰冢并非易事,相信贫道的实力尊主心中有数,必能帮上忙。而凤凰冢中的宝物,贫道分毫不取,因为贫道的目的是寻人。”
晏霄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没有打断公仪徵的话。
“听说尊主生于阴墟,难道就不想看看人间的碧水青山,繁花锦绣吗?阴墟鬼王之位固然威风,但与狱卒又有何区别?可若没有道盟的认可,以阎尊的身份和修为,恐怕难以在人间立足。生死簿这种阴邪法器道盟虽不会收为己用,却也不会放任它为害一方,尊主当真以为一件法器便能诛杀半神之躯的道尊吗?尊主一生都困于阴墟之中,见过的不过都是些被道盟追杀至穷途末路的邪修魔道,怕是不知外界天有多高,而真正的顶尖法相又有多么恐怖的威能。”
公仪徵凝视着晏霄的脸庞,见她目光微微闪烁,似有触动,便温声说道:“如今便有一个契机,那便是阎尊已死,这世上只有贫道一人知道内情,而贫道将永远保密,尊主也可以以新的身份在人间立足。”
公仪徵循循善诱,声音温润如春风清泉,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让人不自觉便生出亲近信赖之意。晏霄猛掐了一下掌心才回过神来,然而回过神来仔细一想,却也不得不承认,公仪徵说的是事实。
晏霄在阴墟见多了道盟七宗的弃徒,那都是些嗜血疯狂之人,而眼前之人不但聪慧过人,又极其冷静理智。听说真正名门正派的弟子,应是光风霁月,坦荡磊落,且有几分古板固执,然而眼前这人妖言惑心,也不像个正派人。
晏霄端详着公仪徵俊美儒雅的脸庞,剑眉修长,漆黑的双眼似有万千星辉,只看外貌,确如传言中那般有着世家子弟的矜贵气度,又有仙门首座的卓尔不凡。晏霄带着几分轻嘲道:“若本座不同意这笔交易呢?”
公仪徵好整以暇地望着晏霄,笑吟吟道:“贫道说了这许久,想必尊主应该试过了,冲不开神窍封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