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霄脸色微微一沉。
“明霄法尊独有的封印之法,别说阴墟之中,便是七宗法相,也不敢说能解开。”公仪徵轻轻一句话,便让晏霄打消了多余的试探。
当世法阵第一宗师的封印之术,确实是无人能解。
“尊主自方才起便一直以特殊手法拨动腕上赤练,想必是想对五常侍传递求救信号。”公仪徵满不在乎地戳穿了晏霄的小动作,眉眼含笑道,“为免尊主养伤之时被人打扰,贫道已在此地布下结界法阵。尊主还是放弃吧,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晏霄扯了扯嘴角,心中总有几分古怪的感觉——这好像自己该说的话才对。
公仪徵又道:“便是无常使到此,尊主觉得他们就能从贫道手中将您救走?贫道修为深浅,尊主已然试探过了……抑或是,尊主觉得陆幽会背叛你,其余四人便不会了吗?都说阎尊暴虐凶残,阴墟之中又有谁不想推翻阎尊的统治?”
第三章
——这个该死的臭道士,句句往人心窝上捅刀子!
晏霄忍着杀意与怒气,嘲讽地看着公仪徵:“臭道士,你和你师父违背道盟规矩,私入阴墟,难道不怕受道盟审判吗?”
公仪徵故作惊奇道:“道盟何时规定了修士不得入阴墟?”
晏霄竟一时语塞,也顿时明白了公仪徵所言——不成文的规矩,便不是规矩。
晏霄又道:“方才你说要替本座遮掩身份,这难道不算包庇邪修,背叛道盟?”
公仪徵笑道:“尊主又无诛邪令在身,倒也算不上邪修,既然不是邪修,又怎能叫包庇?”
晏霄闻言不禁露出微笑——满意之中还带着几分轻嘲。
“公仪道长果然是个聪明人,对道盟的规矩了解得十分透彻,对规矩的空子更是了如指掌。”晏霄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怕本座把你的真面目公之于众?”
“阴墟鬼王与仙门首座……”公仪徵笑了笑,“尊主以为,世人信谁?”
“哈哈哈哈……好,好,好!”晏霄本就十分明艳的容貌因这笑意染上了三分薄红,漆黑的凤眸盈着戏谑的浅笑,看着公仪徵的眼神却凝重了几分,“公仪道长倒是个阴墟的好苗子,生在道门可惜了。”
公仪徵不以为耻,拱了拱手谦虚道:“尊主过奖了。”
晏霄道:“听闻明霄法尊德高望重,公仪道长光风霁月,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传言不可尽信,正如杀人如麻的阎尊其实是个好人……”公仪徵笑如春风,“贫道却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人。”
“好人……呵呵……”晏霄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本来还以为你会和传言中的名门正派一副德行,如今看来倒是有趣许多。你说的那些,本座可以答应,不过就是寻找凤凰冢,顺路之事,带上你也无妨,但本座也有要求。”
公仪徵欣然道:“尊主请讲。”
晏霄道:“想必你是不会解开本座的封印了,既然如此,这一路上若有什么凶险,你也休想本座出手帮你,你自去应付,不得耽误本座行程。”
公仪徵点点头:“阴墟之中,应该没有贫道应付不了的凶险。”
晏霄嗤笑一声,又道:“阴墟天眼十日一开,离开之前,你要替本座杀几个人。”
公仪徵闻言微微皱眉,似有疑虑。
晏霄道:“怎么,不愿意?阴墟之中没有枉死鬼,你若是个正道之人,杀他们便是除魔卫道,你若是邪道之人,又有什么不敢杀的?”
公仪徵温言道:“贫道是怕引人耳目,暴露了尊主的身份。”
晏霄无所谓道:“灭口就行。”
阴墟人命如草芥,阎尊杀人如割草,公仪徵此刻才知传言不虚。
关于阴墟的传言,道盟之中人尽皆知,但是听说的与亲眼所见,终究是天差地别。那些为了躲避道盟诛邪令而躲进阴墟的邪修,在此日日受尽折磨,生死不由己,无一日不想回到人间,对他们来说,这便是最大的惩罚。
公仪徵彬彬有礼问道:“还不知如何称呼尊主?”
晏霄沉默了片刻,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在虚空之中写了两个字。
“晏霄……神霄派的霄?”公仪徵微微诧异,随即道,“贫道与尊主也算有缘。”
晏霄生下来便无父无母,姓名都是自取,阴墟之中的人只知道她姓晏,却不知道她的名。
公仪徵道:“晏,乃人间帝王姓,曜日当空,天下长安,最是尊贵。晏霄二字,日月同辉,与世长安,尊主胸怀博大,贫道佩服。”
晏霄扫了公仪徵一眼,眼中略有诧异,没想到这人竟能瞬间明白她名中的深意。她想起阴墟终年不散的密云,淡淡道:“阴墟之中无日月,更无一刻安宁。”
她这短短的一生,也是如此。
公仪徵走到她身前,半跪倾身,小心翼翼地托起她被震碎的右手。晏霄也不闪避,冷眼看着他取出一瓶药,将雪白滑腻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她手上每一寸肌肤。
明霄法尊于丹药一道造诣极深,公仪徵是他最看重的弟子,此番身入阴墟,定然带着的也是最好的伤药。药膏散发出幽雅的清香,接触到肌肤后不过数息,便被完全吸收,凉意冲淡了剧痛,但晏霄却微微皱起眉头,因为另一种麻痒正从骨缝里钻出来。
过去十几年的经历,让她对疼痛的忍受阈值高得令人难以想象,但是痒却是比痛更加难以忍受。
公仪徵温声道:“晏姑娘手伤极重,这药膏能让碎裂的骨头在三日内完全长好,只是生骨生肌,必然伴随入骨的痛痒,只能稍稍忍耐了。”
肌肤表面蛛丝状的血痕在药膏的作用下渐渐消失,又恢复了细腻白皙的,新生的骨肉仍是软的,此刻只能无力地垂落在公仪徵掌心,纤纤五指,柔软素净,微凉的肌肤碰触到温热的掌心,似乎也被捂热了几分。这就像一双养在深闺的千金之手,谁又能想到它沾染了成千上万条人命,凶名响彻三界。
晏霄左手支颐,垂着眼懒懒地俯视公仪徵,任由他给自己上药,姿态甚是高傲。她微微蜷起仍处在痛痒之中的右手,指尖无意地在公仪徵掌心挠了一下,公仪徵微一晃神,那只手便已离开他的掌心,却是勾起了他的下巴。
晏霄微一用力,公仪徵便被抬起了下巴,修长的脖颈上喉结的起伏清晰可见,而一道殷红的血痕横亘于侧,再深少许便足以血溅七步。晏霄的目光掠过公仪徵颈间,与他四目相对。
“还有一事。”晏霄红唇微翘,似笑非笑道,“寻找凤凰冢之事,是你有求于本座,求人该有什么样的姿态,公仪道长最好明白。”
公仪徵微仰着头凝视眼前的女子。她肤白如雪,眉眼浓艳,五官深邃,犹如一朵盛放的蔷薇,美艳中透着带刺的妖冶,眼尾一点小痣却又有几分惹人怜爱。他有些恍惚想到,难怪传闻中的阎尊一直戴着朱砂符文的面具,这样一张美艳的脸庞或许也能震慑万鬼,但却会让人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妄念遐思。而这一点妄念便是亵渎,一旦他们意识到阎尊是个美丽的女人,便会淡了几分敬畏。
一刻钟前的形势,本是她被封印,沦为阶下囚,该任由他摆布听他使唤才对。然而短短的一次交手,改变了他对阎尊这个人的认知。哪怕如今事情照着他的计划进展,形势却截然相反。
本该是阶下囚的人,此刻却成了他的座上宾。
公仪徵出身世家,自幼不凡,一生顺遂,无有一日不是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优待,然而此刻被人轻佻地挑起下巴,傲慢无礼地轻待,他也没有丝毫愠怒。
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俊美温文的脸庞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公仪徵压低了声音道:“贫道明白。”
公仪徵给晏霄留下了伤药,关上石门后便离开了此处,让她静心调息。
待确认公仪徵离开后,晏霄才看向身前虚空之处,轻轻唤了一声:“阿南。”
虚空之中一个身影逐渐清晰,却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模样的男童。那男童穿着儒士长衫,双手交叠于身前,模样极其俊秀,听了晏霄的召唤,他缓缓睁开双眼,疑惑地看向晏霄:“尊主,我已经得到了公仪徵的血,为何不杀了他?”
“阿南,你虽然是生死簿,但不能只懂得杀人。杀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我们要做的事远比杀人复杂。”晏霄微微皱眉,冷哼一声,“神窍的封印没那么容易解开,若是一开始便鲁莽杀了他,本座岂不是要被困死在阴墟了。”
公仪徵所料不差,晏霄拼死也要得到他的血,就是为了将他的命记在生死簿上,这是她的底牌。有此杀招在手,她才能放下心来从他口中探听虚实与来意。也好在她多留了一个心眼,否则公仪徵一死,阴墟无人能解开她的封印,无法使用灵力,难以离开阴墟不说,仅靠着生死簿,她在阴墟也和死人无异。
世人对生死簿的了解还不够多,想当然以为这和寻常法器一样需要灵力驱动。事实上,生死簿有独立的意志,而阿南便是生死簿的器灵。若晏霄神窍未封,便可以直接借用生死簿的法则之力诛杀公仪徵。即便神窍被封,她只要得到公仪徵的血,交与阿南,也能让阿南杀了公仪徵。晏霄与生死簿的关系,与主仆相似,只是很难说清谁是主,谁是仆。
但是阿南没有得到晏霄的指令,也不会自作主张,随意杀人。
“生死簿能断人生死,本座或许可以拿他的性命作为威胁,逼迫他解开封印,但本座对他并不了解,他身上有明霄法尊赐予的九转金身,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宝物。这些名门子弟就是麻烦,法宝太多,手段太多。”晏霄厌烦地皱了皱眉,“更何况,他说的也不错,本座进入人间,确实需要一个身份作为遮掩。而且此刻本座身负重伤,有个人在身边跑腿伺候也好,那人若是脱离掌控,你再听令杀他。”
阿南神色严肃地点点头,又目露疑惑道:“尊主是不是想报仇?可是为什么要让公仪徵替你杀人,为什么不让我动手?”
阿南莫名有种被人抢了地位的委屈和担忧。
“那几人若是死于生死簿之下,当众暴毙,只怕会让人猜到本座未死,没必要为几个杂碎暴露自己。”晏霄淡淡道,“而且那几个人死不死不重要,本座也只是想拿他们来试试公仪徵这把刀够不够锋利。”
晏霄抬起右手,缓缓屈伸五指适应新生的骨头,若有所思道:“听说三年前公仪徵年仅二十就已经是半步法相,以他修为进境,为何三年过去了还未突破?他不惜身入险境也要寻找凤凰冢背后之人,而明霄法尊据说是个守规矩的人,竟也帮着他偷入阴墟……本座猜测,他想找的那个人,应是他破境的关键。凤千翎……”
那个戏耍道盟七宗,消失二十五年的神秘强者。
事情似乎变得更有趣了。
阎尊陨落的第三天,阴墟的狂欢还没结束。
很难说这是一场狂欢还是屠戮,当晏霄和公仪徵步入转轮殿时,戾风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
十方殿分为上三殿,中三殿,下三殿,以及阎尊的居所阎罗殿。转轮殿属于下三殿,在十方殿中环境相对恶劣,被安置在这里的都是一些修为较低抢不到好地盘的邪修。
虽然称之为殿,实际上却是以转轮殿为中心的一个聚落,相当于人族的一个小城镇。阴墟没有绿植,这里所有房屋都是用暗红的石头砌成,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戾风和冰雨的侵蚀。
阴墟之中有火海焚风,就连毒雾之中的林木都是暗红色,绿色是最稀罕的颜色,唯有阎尊能配得上一袭青绿。众鬼以为阎尊一死,悬在自己头上的铡刀便消失了,不曾想五常侍还余四位在位,剩下这四位各自带领一支阴兵,都有着寻常邪修难以抵御的力量。阎尊一死,众鬼刚要暴动,便遭到了四常侍极其冷酷的镇压。
“轮回殿的殿主是红无常,拾音。”晏霄与公仪徵并肩而行,看着石板路上未干的血迹,不禁嘟囔道,“拾瑛年纪小,比较暴躁,轮回殿的人都被她杀得越来越少了……”
晏霄座下有五个亲卫,外人称之为“五常侍”,也称为“无常使”。为首的便是黑无常陆幽,之后是白无常七煞,紫无常巴屠,蓝无常九藏(zang),红无常拾瑛。每个无常掌控两殿,如今陆幽死了,格局便乱了。
底下要乱,四位无常使更要大开杀戒。阴墟只有一条法则,那便是力量为尊。
晏霄要公仪徵杀的人此刻便在转轮殿之中——神霄派的弃徒宋千山。
当日勾结陆幽围攻她,宋千山可是出了不少力,而这个宋千山也是出自神霄派,用他来试探公仪徵,最合适不过。
公仪徵自然也知道宋千山的来历。他拜入神霄派之前,宋千山便已经叛出神霄派了,算起来两人也是师兄弟。公仪徵从明霄法尊口中听过宋千山的事迹,提起这人明霄法尊也是扼腕叹息。
——宋千山聪明绝顶,资质也是万中无一,独创了不少威力强大的法阵,只可惜他走了邪道,视人命如草芥,炼制邪阵。他以为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自己炼成了法阵,别人的死亡就有价值。但生命从来不能如此衡量……
说这些话时,明霄法尊似乎想起了过去,眼中一片怅然。宋千山若是不行邪道,或许早已晋升法相,以他的修为和资历,应该已是神霄派的副掌教,但他步步皆错,最后只能被驱逐逃进阴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对公仪徵来说,杀宋千山也是清理门户,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暴露身份。
“听说宋千山抢到了三段引凤箫,不愧是曾经的掌教传人。”晏霄笑了笑,斜睨公仪徵,“听说道盟有人许诺,谁能抢到引凤箫,便能将功折罪,撤销诛邪令。这件事道长可有听说?”
两人如今虚情假意结了盟,晏霄也不会再一口一个臭道士骂他,如今两人并肩走在轮回殿,外人看着还以为是一对师兄妹,只因二人穿着一样的衣服。
晏霄的衣物在火海中被烧毁,只能穿着公仪徵的道袍,好在她身量颇高,稍微改改便也能穿。公仪徵略施法术,便将耀眼的销魂链变为普通白银色泽,如此一来任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似端庄明艳的女修士会是恶名昭彰的阎尊了。
只是晏霄拉下广袖遮住手腕之时,忍不住抬起头盯着公仪徵,戏谑说了一句:“公仪道长真是目光如炬,只看了一眼本座的身体,便将衣服改得如此合身。”
公仪徵轻轻干咳,竟不知如何接话。
晏霄眉梢微动,笑意更深:“难道不只一眼?”
公仪徵本觉得此事不利于女子名声,不敢提起,但事实上更受困扰的似乎他自己。晏霄浑没放在心上,甚至为了隐藏身份穿上神霄派的道袍,公仪徵看着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好不容易忘掉的一些画面便又深刻了几分。
第四章
“晏姑娘,道盟未曾下过此类指令。”公仪徵将目光从晏霄身上收回,正色道,“诛邪令在身者,无一不是十恶不赦之人,身上背负上百条人命的血债,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件宝物而得到赦免。道盟不入阴墟追杀,只是因为在阴墟受尽折磨,比一死了之是更重的惩罚。”
世人都说,世间有三大恐怖之地:魔界的熔渊,神界的斩神台,还有便是鬼界的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