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他的复杂之处,可以说天底下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哪怕是晏霄自己。
这大概就属于天生道骨……
晏霄对公仪徵的实力有了进一步的认知,而在此时,五个壮汉也被打成了五个猪头,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被打了几下,浑身就痛得好像被打进了无数个钉子,身上各个地方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肿胀,好像血肉被截断了,想要冲破皮肤爆裂开来。
“哎哟哎哟……”五人跪倒在地,苦不堪言,哼哼唧唧。
晏霄慢条斯理地饮了口酒,俯视跪倒的五人,轻蔑一笑:“还记得我方才说过的话吗?”
“我们错了,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一人鼻青脸肿地磕头求饶,“爹娘饶命!爹娘饶命!”
晏霄:“……”
晏霄脸色略沉,她指的可不是哭爹喊娘那句话,而且那句话也不是这么理解的吧……
公仪徵哭笑不得,轻咳一声,说道:“师姐是让你们赔偿打烂的东西。”
四周碎了一些桌椅,都是这五人损毁,公仪徵出手有分寸,别说损坏酒馆中的东西,他身法灵动,连衣袂都未曾碰过桌椅分毫。
五人听了公仪徵的话,忙不迭道:“我们赔!我们赔!”
孟婆冷着脸走过来,粗哑的声音说道:“砸坏了两张桌子五张凳子,十四个酒碗,三坛酒,共计四十六个硝晶。”
公仪徵听到“硝晶”三字,微微一怔——修道界通常以灵石作为货币,硝晶想来是阴墟独有的矿石,与灵石类似。
他身上可没有硝晶,想到初见晏霄时对方不着丝缕的状态——估计她也是身无分文。
公仪徵已经做好了拿些法宝抵酒钱的心理准备了,却听两声清脆的碎裂声,定睛一看,竟是晏霄将方才喝完的两个空酒坛扔到了那五人身上,落到地上碎裂开来。
晏霄道:“这两坛也算他们砸碎的。”
五人岂敢多言,只能低着头听孟婆说:“加上这两坛,共计两百零八个硝晶。”
公仪徵一惊,没想到两坛酒竟如此昂贵。
地上五人也是一个哆嗦,结结巴巴道:“我、我们身上没有这么多硝晶……”
晏霄支着下巴,眼中掠过残忍的笑意:“金丹修士的肉身一斤可卖两个硝晶,你们可以挑一个拉去隔壁鲜肉铺剁了,或者每个人剁一只手一条腿,也能凑上这两百个硝晶。下不了手的话,我这师弟可以代为动手。”晏霄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仪徵,“师弟,你意下如何?”
五人登时乱作一团,鬼哭狼嚎磕头求饶。
围观酒客之中便有一人高声喊道:“四个硝晶一斤,我要生吃那个胖的!”
旁人起哄笑道:“虎兄还是改不了吃活人这习惯啊。”
被称为虎兄的男子扯着大嗓门道:“只有狗才吃死肉!”
阴墟之中有人自然也有妖,捕猎是虎妖的天性,但道盟有规矩,不得伤害有灵智的生命。那虎妖却生性暴虐,非但吃人,还喜欢把活人撕碎了吃,享受猎物临死绝望的哀嚎。因犯下太多杀孽,被道盟追杀逃进阴墟也有十几年了。这虎妖修为并不算高,以往只能偷袭落单的低阶修士,不然就是去肉铺买些死人肉。晏霄在位时也定了不少规矩,虎妖已有多年没生吃活人过了,见了眼前一幕,骨子里的嗜血暴虐又被激发了起来。
公仪徵皱着眉环视周围,窗外毒雨仍在噼噼啪啪落着,那些残忍恣意的笑闹声伴随着雨声传入耳中,吵吵嚷嚷地将他淹没,让他不禁神思有些恍惚。
他是公仪世家唯一的传人,也是明霄法尊乃至整个神霄派都看重的首座弟子,过去二十三年里,他如沐晨光,未曾见过人世间的阴暗与残忍,哪怕听人说起阴墟的恐怖,他也无法真正体会。那一日踏入阴墟,听闻阎尊受困,他没有一丝耽搁便匆匆赶往镇狱山,这几日来也一直守在晏霄身侧,唯有这一刻,才算真正置身阴墟之中。
阴墟的险恶,险在火海,恶在人心。
他虽自诩不算好人,仔细算来,也不过是一个天之骄子理所当然的轻慢礼法,无视规矩,胆大妄为,若让他如晏霄或是旁人那样视人命如草芥,他恐怕做不到。
公仪徵沉默着,而晏霄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撇撇嘴轻哂一声:“还是得让孟婆拿主意。”
孟婆面无表情地说道:“法器可以抵债。”说着一双眼睛在地上来回打量,伸手一勾,三把法器便落入她手中。
“滚吧。”孟婆收了法器,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那五人听了这话立刻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公仪徵眼尖地看到先前那个虎妖尾随而去,眉头微皱。
“师弟,坐下吧。”身后传来晏霄含着笑的声音,她屈起食指扣了扣桌面,发出有节奏的闷响,“阴墟之中,弱肉强食,老虎饿了要吃肉,又有什么错呢?”
公仪徵回过身来凝视晏霄,片刻后才回到位子上落座。
旁边酒客见热闹散了,也都坐会原位,但围绕晏霄二人的议论声却没有停止。
“那些人已经看出来了,你不像阴墟的人。”晏霄戏谑说道,“看样子,你身上还是沾了些名门正派的坏毛病。”
公仪徵虚心请教:“你是指……”
“以貌取人。”晏霄嗤笑一声,“看到是个人样的,就觉得是同类,看到受伤可怜的,就想救一救。却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人面兽心之徒,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方才那五个人吃过的人肉,可不比虎妖吃的少。”
公仪徵闻言一惊。
晏霄补充道:“那五个人有个外号叫缙云五饕。”
听到这四个字,公仪徵顿时都明白了。公仪徵有过目不忘之能,入阴墟前自然是把诛邪榜都看了一遍,好了解自己将要面对的可能是哪些恶鬼。
缙云五饕,修为不算高,但是五兄弟自有独特的功法,五个金丹合力甚至能打过中期元婴。他们修炼的功法极其邪门,需要吞噬人肉,而且须得是一家五口的血肉,以此结成灵血默契。当年许多五口之家相继失踪,道盟一路追踪,终于查出元凶,但那五人也是极其狡猾,知道道盟在追查他们后,便果断逃进了阴墟。
这五个人,确实是死不足惜。
“你现在一定想,这样穷凶极恶之人死不足惜了。”晏霄仿佛看透了公仪徵的想法,笑吟吟道,“但你不可能事先便了解每个人的过往,知道他们的功与过,然后才决定这人是可以救还是应该杀。所以你们这种人,往往是以貌取人,不吃够了亏是不会长记性的。”
公仪徵叹了口气,无奈一笑:“贫道受教了。然则师尊有过教诲,救人与杀人两件事并无冲突,理应先救人再由道盟审判,贫道一介凡人,又凭什么替天行道?”
“嗤——”晏霄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假仁假义。”
公仪徵也不否认晏霄对他的看法,含笑道:“晏姑娘说得不错,一眼便看穿了贫道的本性。在晏姑娘面前,贫道愧对‘天下第一聪明人’这个美誉。”
“因为你这样的天之骄子经历得太少,一眼便能看透。而我经历过的,是你想象不到的,你自然看不懂我。”晏霄支着上身,向公仪徵倾身过去,明艳的面容噙着三分笑意,浓密的睫毛下,琉璃似的眼眸泛着动人的波光,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你本是打算胁迫阎尊为你驱使,反正阎尊是个大恶人,对恶人不需要讲道义。可是见阎尊是个美貌又受了重伤的女子,你便动了几分恻隐,多了几分忍让,我说的对不对?”
女子的幽香猛然撞入鼻尖,公仪徵心跳乱了一拍。
“对,却也不全对。”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几分,目光在她面上游移,落在她眼角浅色的小痣上。
“哪里不对?”晏霄反问道。
“我无意胁迫晏姑娘,是出于对聪明人的尊重。”公仪徵答道。
晏霄往公仪徵身旁靠了靠,饶有兴味地说道:“展开说说。”
“能震慑阴墟十万恶人,只靠力量是不够的,更需要智慧。在生门寻到晏姑娘,贫道便知道此人不可用武力胁迫,只能交易各取所需。封印神窍,只是贫道不得已自保的手段。”公仪徵耳语般低声道。
“哦。”晏霄笑了一下,“那我处处刁难你,你不怨恨?”
“何出此言。”公仪徵淡淡一笑,“晏姑娘故意激怒那五人,不过是担心贫道拿不出硝晶付酒钱,又下不了手打劫别人,便诱使别人先动手罢了。如此用心良苦,贫道感激还来不及,何来怨恨?”
晏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笑意更深:“好人学坏果然是很快,这便当是我教你的第一件事——阴墟之中,只有弱者才会付钱,而强者,从来都是让别人付钱。而且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公仪徵心下暗叹:没用的阅历又增加了呢……
见公仪徵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晏霄满意地点点头,又好奇问道:“那你刚才说,我说对的地方又是什么?”
便在这时,门外乌泱泱冲进来一群人,打断了公仪徵即将出口的那句话。那便是——阎尊也确实是个让他动了恻隐之心的美貌女子。
“刚才在这闹事的人呢!”一个少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刻冲进酒馆的七八个人,每个人都身着相同制式的红黑劲装,胸口绣着鬼面,许多人看到那个鬼面便已面露惧色,再看被鬼面人围在中间的少女和莽汉,脸上顿时不见血色。
“阴兵!”
“无常使……”
“是红无常和白无常!”
压低了的声音难掩颤意。
胸口绣着鬼面的便是众人口中的阴兵。公仪徵早听过阴兵之名,知道这些人原都是鬼奴,出生在阴墟,不受戾风侵扰,可以正常修行之人。躲到阴墟的人大多都是为求修行捷径而走上歧途,修为自然也是不低,大多在金丹和元婴境界,这些人生下的孩子,资质往往也都不俗。原来十殿都有豢养鬼奴,训练阴兵,晏霄一统十殿后,这些阴兵便尽归她掌控。
而白无常七煞,红无常拾瑛,便是阴兵之中的佼佼者,被晏霄任命为无常使,统率阴兵。
这两人的名字不久前公仪徵才从晏霄口中听过,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真人。
转轮殿是红无常的地盘,白无常七煞仅次于死去的陆幽,陆幽死后,他和红无常结盟,打退了巴屠和九藏,掌管了阎罗殿,如今在阴墟之中可以说是地位最高之人。
七煞宛若巨人一般,身高恐怕七尺有余,本来还很宽敞的酒馆,他一进来顿时显得逼仄许多。而拾瑛却是个子小小的一个少女,穿着红色衣裙,面容精致娇俏,声若银铃,站在七煞面前形成强烈的反差,像是巨人的玩偶娃娃一般。
可是娃娃此刻满脸的杀气,怒气冲冲地重复了一遍:“是不是宋千山在这里,给我滚出来!”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明白过来红无常到此的来意,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晏霄与公仪徵。
拾瑛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身穿道袍的两人,眉头却是一皱:“神霄派的臭道士?你们和宋千山什么关系!”
晏霄心里暗自叹气——在她面前小猫似的小东西,怎么在外面这么张牙舞爪的。
公仪徵拱了拱手,温声回道:“我们不认识宋千山。”
七煞在拾瑛身后说道:“拾瑛,我就说肯定不是宋千山,他躲着还来不及,怎么会跑到酒馆闹事。”
拾瑛气得跺脚:“你那么聪明,你倒是把宋千山找出来啊!那个狗杂种,竟敢谋害尊主,我要把他剁成十八块再缝起来再剁……”
拾瑛一双杏仁眼又红又肿,似乎是狠狠哭过。五常侍里,拾瑛虽是最晚入门,但和阎尊关系却是最亲近的,她修为不比其他四位,但天资却更高一筹,输的只是时间而已。往日她总是打着各种名义往阎罗殿跑,跟小猫似的黏在晏霄身旁,讨好卖乖,不过晏霄是知道的,这小猫在外面跟个小豹子似的,凶性大得很,只是在她面前收起爪子。
此刻凶相毕露,一番话听得众人瑟瑟发抖——她是真干得出来。
拾瑛抓着红色鞭子直指公仪徵,愤怒道:“神霄派都是一丘之貉,你们不认识宋千山,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我先杀了你!”
公仪徵哭笑不得——明明他也是来杀宋千山的。
晏霄无力扶额——她好像低估了拾瑛对自己的感情,没想到真有人想替她报仇啊……
第六章 无常
拾瑛二话不说便要挥鞭,却听到一旁传来粗哑的声音:“要打出去打。”
说话的却是正在擦桌子的孟婆,她头也不抬地说:“酒馆已经被拆过四次了,转轮殿是想替我再盖一次吗?”
拾瑛瞪着红红的杏眼看着孟婆的背影,又扭头看公仪徵:“你给我滚出来!”
公仪徵微有些诧异地看向孟婆。
这个老妪从未出手过,他也看不出她的修为境界,但他早有预料,此人修为定然不俗,否则怎么能在阴墟撑起一家酒馆。但如今竟连无常使都要卖她的面子,这不得不让公仪徵多了几分深思。
晏霄自公仪徵背后探出头来,望着拾瑛微笑道:“这位无常使是吗,我们二人是今日刚入阴墟,对这里的规矩不太了解,也不知道是触犯了哪条禁令?”
拾瑛和晏霄接触不少,担心被拾瑛认出自己,晏霄特意改变了声线,又放柔了声音,若闭上眼睛听,这便与之前判若两人。
公仪徵原不清楚晏霄与拾瑛的关系,此刻听到晏霄易声,又见拾瑛报仇心切,立刻也猜到了拾瑛与晏霄应是极其亲近之人。
拾瑛对晏霄的声音果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听到两人是刚进阴墟时,她杀气淡了点,眉头却是皱了起来:“新来的……”
这时围观众人也恍然大悟——难怪这两人都是生面孔。
七煞说道:“他们是新来的,想必和宋千山没有关系。拾瑛,尊主说过让你收敛点脾气,不要整天打打杀杀,这对你修行不利。”
外表看起来高大凶狠的七煞,说话却意外的温和,倒是拾瑛像只炸毛的小猫。
听七煞提到阎尊,拾瑛的眼眶又红了几分,带着哭腔道:“我知道,尊主最疼我了,我一定要给尊主报仇。七傻,你把阎罗殿的人都派来,封锁转轮殿,挖地三尺也要把宋千山找出来!”
七煞被叫成了七傻也不生气,摸了摸拾瑛的脑袋,哄孩子似的安慰道:“好的好的,你先回转轮殿吧。”
拾瑛怀念着晏霄,抽抽噎噎地在众人簇拥下离开。
七煞目送拾瑛离开,自己却留了下来,转过身审视公仪徵和晏霄二人。
这个巨人此时气势一变,陡然凌厉起来,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
“你们是今日刚入阴墟?”七煞冷冷道,“什么来历,为何来此?”
晏霄道:“我修习邪道功法,杀人无数,不容于道盟,被师门囚禁,不日便要处决。师弟与我情深义重,私纵我出狱,我们二人不得已只能逃来这里。”
七煞眼中透着怀疑,他自怀中取出一面形如八卦的铜镜,对着晏霄照了一下,晏霄不躲不闪,那道金光一碰触到晏霄,顿时红得瘆人,而转到公仪徵身上时,红光顿时消散,恢复了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