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煞仰着头沉声道:“枉死殿阴兵总领七煞,奉殿主之令送上贺礼,恭贺转轮殿新殿主即位。”
话音一落,身后几个阴兵便捧着宝盒走上前去。
晏霄轻声一笑,语带轻蔑道:“枉死殿殿主竟不敢来赴宴吗,叫一个阴兵来?”
七煞也没有恼怒,正色道:“殿主有要事在身。”
晏霄摆了摆手:“罢了,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低头细细看了七煞一眼,“既然是让你来,这福气就落到你头上了,这宴席之上,本座给你留了一位。”
七煞呼吸一窒,却不敢有违,只能低头上了台阶。
转轮殿中,十殿主来了六位,上三殿的殿主都只派了阴兵总领到此。阴墟有个老规矩,每逢十殿易主,都会宴请其余九殿,但上三殿殿主修为最高,未必会给其他人面子。更何况这次转轮殿的新殿主十分诡异,竟是个鬼奴出身,之前更是从未听过。递给其余殿主的请柬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卸尸宴,而新殿主更是大言不惭,自称阎尊。
这一听就有鬼,上三殿的殿主自然不愿意亲至,只派了阴兵打探虚实。
青衣女子施施然走上宝座,明明是一袭风流的俏色,却带给两旁之人极强的压迫感。
“诸位殿主拨冗驾临,本座满心欢喜,特地让人精心备下盛宴。”
晏霄轻轻拍手,便有人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将一盘盘肉食摆放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块块带血的生肉,血肉之上仍有灵力残存的光彩,显然是刚刚才从人身上割下来的,而且应是元婴修士。
众人脸色大变,面面相觑,不敢下箸。
晏霄噙着笑徐徐道:“诸位不必客气,这是枯山五鬼的血肉,为款待诸位殿主,割的都是最肥美的部位。”
枯山五鬼都是元婴期的修士,血肉蕴含的灵力非寻常可比。这五人原都是转轮殿殿主的心腹,转轮殿易主,这五人不能幸免也是意料之中,只是众人没想到这青衣阎尊竟如此狠辣,留着人不杀,而是割肉凌迟,宴请十殿。
即便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同类相食的恶癖,众人脸色难看,哪怕是妖族殿主也担心肉中有古怪。
晏霄见状也不恼,慢条斯理地饮了口酒,微微笑道:“看来诸位是不肯赏脸了,倒也无妨。不吃宴席,咱们也要谈谈正事。这次请诸位到场的来意,最是简单不过,就是本座想当十殿之尊,所以诸位该让一让位子了。”
此言一出,当即惹来众怒,性情暴烈者立刻站起来怒道:“不要以为当上转轮殿殿主就可以不把其他殿主放在眼里!你以为几块人肉就能吓退我们吗!”
晏霄冷笑一声:“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座请你们来,是给你们最后的生机,最后一句,让是不让?”
那人面目狰狞,根本不回晏霄的问题,当即祭出法器向晏霄扑去。
然而晏霄只是轻轻抬眼一看,那人便僵在半空,下一刻脑袋便炸成一团血雾,身体坠落在地,鲜血如泉涌,顺着台阶汩汩而流。
这一变故猝不及防,惊呆了众人,甚至没有人看清晏霄是如何出手,也没有察觉到任何的灵力波动,她只是看了一眼,十殿之一的殿主便死得毫无反抗之力。
晏霄向前倾身,竖起一根水葱般细嫩修长的手指,朱唇微翘道:“第一个。”
死神的目光扫视过一张张惊骇莫名的脸,温柔地问道:“谁要当第二个?”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动弹。
晏霄轻飘飘越过地上的死尸,向底下众人走去。然而有人已慌了神,转身便朝大殿外跑去,还未等他跑到门口,头颅也炸为血雾。
“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殿上乱作一团,灵气纵横,众殿主合力意图抹杀那抹青绿,然而恐怖的场面一再上演,这些叱咤阴墟的殿主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死神的锁链便已套上了脖子。
身影从容而过,一团团血雾相继炸开,仿佛恭迎阎尊降临的一场盛大烟火。
她的脚步停在了七煞面前,这个身高七尺的魁梧男子跪倒在地,将头颅压得极低,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衣角鞋面,豆大的汗滴打湿了冰冷的地面,与流淌而至的鲜血相融。
“本座记得,你是枉死殿的阴兵。”晏霄的声音冷冷地划过七煞心口,让他不寒而栗。
他谦卑地低着头说:“属下是阎尊的阴兵。”
晏霄意外地“咦”了一声,随即笑道:“很好。”
一本蓝色的书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晏霄含笑道:“滴一滴血在上面,从此你便是本座的无常使。”
七煞看着那本书,只见上面写着三个黑色大字——生死簿。
那一日转轮殿上炼狱般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几乎成了他的心魔。终其一生,他都不敢起丝毫违逆之心。
他率领阴兵杀回枉死殿,眼看掌控着他们生死的殿主也化为血沫,便听到阎尊说道:“七煞,放出枉死殿的鬼奴。十殿阴兵鬼奴,自此归于本座麾下,而你,便为本座掌控这座枉死殿。”
十殿之主,悉数灭亡,新的无常使由晏霄重新指派,成为她统治阴墟的鹰爪。
七煞打开枉死殿的地牢,将囚禁于此的鬼奴放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本该红亮似火的皮毛失去了光泽,交错的伤痕已经有了溃烂的迹象。猫儿在他的掌心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有微弱的起伏显示它还活着。
七煞双手捧着小猫,双膝跪下,以额贴地,虔诚道:“恳请尊主救她。”
他不知道这个杀人如麻的冷漠阎尊是否会应允他大胆的请求,自己的胆大妄为是否会招来对方的怒气与杀意,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炼狱火海之上的阴墟永远充斥着让人发狂的灼热,但他始终如在冰窟,而这只猫儿他生命中唯一感受过的温暖。
猫儿离开了他的掌心,落入晏霄怀中,指尖划过它背脊微弱的起伏,只要轻轻一划,这弱小的生命便会如烛火消散。
七煞沉浸在恐惧与惊惶之中,良久才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笑:“根骨不错,这只猫儿,本座养了。”
关于阎尊的恐怖,公仪徵以往只在神霄派的书面记录中看过,而七煞的回忆让他更加直观地感受到晏霄对人命的淡漠。
人命于她而言,仿佛不过是生死簿上一个没有温度的名字,抬手一挥,便也抹去了。那些淋漓的血肉,模糊的尸首,在她眼中皆是虚无。七煞生在阴墟,不知见过多少骇人的场景,然而转轮殿上那不知从何而起的力量,无法抵挡的杀意,宛如神明一般的莫测与威压,成为烙印在他心底最恐惧的回忆之一。
难怪十年前道盟如临大敌,七宗派出无数高阶修士前往北海,在阴墟周围布下了重重防线,监控阴墟之内的一举一动,原来都是为了防备阎尊离开阴墟,危害人间。无法接触到生死簿,道盟也不知道这件逆天的法器究竟从何而来,力量来源又是什么,面对它的时候又该如何抵挡。
好在他们害怕的事并未发生,阎尊似乎没有踏平人间的想法,十年来一直留在阴墟之中,闭门于阎罗殿之内,成为悬在道盟头上的一把剑,不知何时会落下。不少人认为,生死簿应该是阴墟特殊环境下生出的天材地宝,只有在阴墟才能发挥其力量,离开阴墟便会断绝力量来源。这个猜测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慢慢地阴墟周围的布防也撤掉了大半,只留下零星几个修士维持着防御法阵的运行。
公仪徵早听闻过阎尊的嗜血残忍,却没有人提过阎尊是个女子,似乎在这样恐怖的力量面前,性别并不重要,如同她的面具一样,她遮掩了自己的面容,把自己化为一个符号,成为每个人最恐惧的幻想。
只有他机缘巧合见了她的真容,重伤的她看起来分外脆弱,苍白的面容淡了几分艳色,却更加让人心软。晏霄嘲笑他以貌取人,或许并没说错,他不自觉便会想,或许传言未必为真,其他人夸大其词,这样明艳动人的女子怎会是无恶不作暴虐嗜血之人。
直到此时,借由七煞的回忆,看到了晏霄践踏人命的场景,他才意识到——传言是真的。
他见到的是晏霄,而不是真正的阎尊。
与阎尊的合作究竟是对是错……
心中一丝柔软在犹豫中渐渐变得冷硬,救晏霄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以他的修为,找到阵眼破阵并不难,只是阵中之人仿佛从噩梦中被人骤然推醒,心神必然受到重创,而晏霄之前伤势未愈,新伤旧患,雪上加霜,恐怕会伤得更重。
公仪徵双手结印,一道柔和的光芒自掌心扩散开来,照亮了阵眼所在。
他抬起眼,看到了柔光中晏霄戴着面具的脸庞,那双无人敢直视的凤眸仿佛跃动着火光,一丝轻浅的笑意浮上漆黑冰冷的双瞳。
她看着眼前恢复了生机的火纹豹猫,轻笑道:“以后,你就叫拾瑛。”
火球般的小猫跳上她的膝头,讨好地舔舐她细嫩的指尖。
公仪徵朝着幻境中的晏霄伸出了手——原来阵中人的恐惧本身,就是阵眼所在。
七煞恐惧的是晏霄,所以只要杀了这个晏霄,阵便可破。
于阵中人而言,如七煞,永远都不敢对晏霄有杀心,而对他而言,只需要轻轻一伸手……
一阵强光照亮了洞穴,春秋阵与悲灵血阵同时消失,自阵中脱身的几人却同时吐出了鲜血,萎靡倒地。
宋千山也不好过,他身上的血蠕虫都已消失,底牌尽出,黔驴技穷,只能趁着其他人都受伤之际仓皇逃走。
但公仪徵却毫发无伤,轻而易举便拦住了宋千山的去路。
“你强行破阵,为何无事!”宋千山面孔狰狞地望着公仪徵,不敢置信地吼道。
公仪徵淡淡看了他一眼:“交出引凤箫。”
宋千山咬牙切齿:“我交出引凤箫,你放我走。”
公仪徵道:“这不是商量,我答应过她,杀了你。”
宋千山闻言顿时瞳孔一缩:“是谁要杀我?”
公仪徵不答,又问:“指使你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只给了我一个信物。”宋千山将手伸进怀中,想要掏出信物,然而就在此时,另一只手却朝公仪徵探出,意图突袭。公仪徵护体罡气自然而发,宋千山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向后飞出,鲜血不断自唇角溢出,双目圆睁,却已断了生机。
公仪徵俯身查探,从他怀中找到了三段引凤箫,还有一个十分熟悉的东西——神霄派的紫色令牌。
公仪徵心头一沉,这是只有掌教和长老才有的信物,每一枚令牌都记录在案,不轻易给予外人。将这令牌交予宋千山的人,不是掌教长老,必然也是与神霄派关系极深之人。
公仪徵将东西收入囊中,转身走到晏霄身畔。
她昏迷不醒,左肩伤口血肉模糊,是之前为公仪徵挡伤所致,唇角溢血,心神受创,是因为他强行破阵。
公仪徵俯身抱起晏霄,没有多看一眼昏迷的七煞和拾瑛,转身便朝洞外走去。
第九章
之前落脚的地方已被七煞拾瑛盯上,公仪徵将晏霄带到了另一个隐蔽之处。
那两人受伤也不轻,公仪徵并不担心被他们寻到,只是若再发生争斗,也不利于晏霄养伤。
公仪徵找到一个洞穴,刚将晏霄放在地上,便听到她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眉心紧蹙,眼睛缓缓睁开,看向公仪徵拉着自己领口的手。
公仪徵解释道:“你肩上伤得不轻,血蠕虫钻入你体内了,我要为你取出,只能得罪了。”
晏霄背靠着石壁,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的身体你又不是没看过,有什么好在意的。”
公仪徵神色却异常凝重,没有接晏霄这句调笑,他松开了晏霄的衣领,露出莹润如玉的肌肤,锁骨下方赫然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渗透了道袍,触目惊心。
若不是晏霄挡在他背后,这血蠕虫便该钻入他体内了。
公仪徵深吸一口气,右手掌心亮起微光,他将掌心贴于伤口之上,便听到晏霄发出一声闷哼,随即却又皱着眉头紧闭双眼。
血蠕虫顺着她的血管游走,若不及时取出,最终会钻入心脏。若是修为高深,或许可以自行逼出,但是晏霄屡次受伤还未恢复,神窍又被封住了,只能依靠公仪徵这外力来拔除血虫,这过程便要疼上百倍。
血液逆流,血虫在体内横冲直撞,晏霄浑身时冷时热,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如烈火焚身,血虫咬着血管不肯离开,让她犹如身坠虫窟,噬心刺骨。
公仪徵自然知道这有多难忍受,却没想到晏霄一言不发,只有无法自抑的轻颤与冷汗暴露她的痛苦。
如此的煎熬持续了一刻钟,血虫才从伤口中钻了出来,转瞬间被公仪徵挥手湮灭。
晏霄的呼吸缓缓平复,睁开眼看向公仪徵,虚弱地笑着道:“道长为何这副表情,我何时得罪了你?”
公仪徵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沉默着给她上药,血虫身上带着尸毒,与晏霄体内的火毒相冲,因此需要用的伤药与先前便有不同。他沾了些淡紫色的药膏,顿了一下,说道:“这药膏能驱除尸毒,只是会疼上一些。”
羽毛沾着药膏落在伤处,晏霄背脊顿时一僵,却又缓缓放松了下来,笑着道:“就这?呵……不疼。”
公仪徵说道:“逞强。”
那是侵肌蚀骨的疼,怎会如此轻描淡写。
晏霄强打着精神,声音却难掩虚弱:“区区尸毒,我过几日便能化解,何须用药……你是不是故意报复?”
公仪徵道:“两种毒素在体内肆虐,不用解毒药,对身体有损。”
晏霄摇摇欲坠,轻声抱怨了一句:“还不是你害的……”
话音未落,眼睛已然合上,身体也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向一旁滑落,倒在公仪徵怀中。
公仪徵垂下眼眸,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面容,幻境中所见所闻,一幕幕掠过脑海。他轻轻捏住了晏霄的衣领,为她将衣服穿好,纵然是再小心,也难免碰到伤口,让昏迷中的晏霄轻轻蹙眉,呼吸也重了几分。
公仪徵让她仰面枕在自己膝上,左手凝起灵力,轻覆于她神窍之上。灵力涌入她体内,调理经络中紊乱的气息。
微弱的呼吸如羽毛一般一次次拂过他的手腕,浓密的羽睫无意识地轻颤,公仪徵才注意到上面沾着一滴泪,仿佛压着蝶翼的露珠,沉重得不堪承受。
阎尊怎会有眼泪,只是身体因疼痛自然分泌出的晶莹。
公仪徵注视良久,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揩去她睫上的湿意。
待晏霄内伤稍好,他才将她轻轻放在地上,自己却是抬步走出了洞穴。
公仪徵仰头望天,炼狱火海映得密云翻涌如血海,他恍惚间想到了一件事,世人都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如今想来,是因为光都是从地底而来,既如此,地面上便没有人的影子。
没有影子,便成了世人眼中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