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风月——随宇而安 【完结】
时间:2023-07-28 17:20:38

  有些人因恶成鬼,而有些人生来便没有选择地堕入无间。
  在距离晏霄神窍只有一寸的那一刻,他收回了手。
  他好奇地想到,十万恶鬼所恐惧的阎尊,她心中恐惧的又是什么?
  于是他转身走入了她的无间轮回。
  最初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回到了那个洞穴,被万鬼童哭所笼罩,但下一刻便意识到并非如此。
  哭声是从身后传来的,前方的阴影里藏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小姑娘抱膝而坐,苍白的小脸埋在双膝之间,脸上染着血污,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眉眼间分明与晏霄有三四分相似。
  这时甬道外传来脚步声,公仪徵循声望去,便看到两个形容枯槁的男子走了进来,而看到这两人的瞬间,小晏霄把自己藏得更深了,后背紧紧贴着石壁,恨不得钻进石缝里。
  但洞穴就那么大,又能躲到哪里去,那两人一眼便看到晏霄所在,大步朝她走去。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良胚?”毛发稀疏的男子粗嘎的声音问了一句,朝晏霄伸出手去,拽着她的头发像拎一只兔子似的把她抓了出来。
  晏霄也像一只兔子似的,瑟瑟发抖,不敢发出叫声,也不敢反抗。
  “没错,我这几天在她身上试了不少毒,你猜这么着?”另一个嘴唇发黑的男人一脸兴奋地说着。
  “吃了你的毒药还没死?”秃头男子也有些诧异。
  “非但没死,还开了神窍。”黑唇男子说着在晏霄头上拍了一下,一道亮光一闪而过,“师兄,她的体质非常特殊,自愈之力极强,我们的希望说不定就着落在她身上。”
  秃头男子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死了三十几个,总算遇到一个好的了。”秃头男子放下晏霄,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小崽子,你运气好了,可以拜我们枯山五鬼为师。”
  晏霄似乎没听懂他们的话,依旧惊惶不安地瑟缩着。
  那个黑唇男子走到一旁,皱着眉头在一群啼哭的孩子中挑挑拣拣,嘟囔道:“师兄,今天又死了三个鬼奴。”
  “死了就卖给缙云五饕,也值几个红硝石,他们家老三有毛病,喜欢吃小孩子。”秃头男子随意地说道,见晏霄目露惧色,他笑着说,“放心,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不会把你卖给缙云五饕。”
  秃头说着抓起圈着小晏霄脖子的铁链,像拉着一条狗似的拽着她往外走去,不多时便到了另一个洞穴之中,等在那里的还有另外三个老鬼,其中一个人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垂垂老矣,让人看不出是男是女。
  浑浊的双眼扫向晏霄,苍老的声音响起:“这就是老五说可以炼做躯壳的良胚?”
  秃头笑着道:“我刚才灌注了灵力试过了,资质确实极好,有我们几个用心栽培,不出十年就能突破元婴,到时候师姐就可以夺舍了她的身体。”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们也抓紧点。”老人伸出鬼爪般的五指,捏起小晏霄细细的下巴,挑剔地说道,“把我的身体照看好,可别弄死了。”
  其余三鬼急忙点头称是。
  枯山五鬼,记载中说他们五个是自立门派,各有所长,其中最为厉害的应该是大师姐荭弋,手上人命无数,人称红衣鬼。而其下四鬼,二鬼暴虐嗜血,人称罗刹鬼,三鬼贪淫好色,人称厉色鬼,四鬼名为医鬼,借行医之名杀害无数病患,五鬼名为毒鬼,与四鬼沆瀣一气,拿活人试毒。
  公仪徵看几人面相,大致便与书中记载对上了号,秃头鬼便是医鬼,黑唇鬼则是毒鬼,只是没想到这枯山五鬼收晏霄为徒,竟是为了夺舍她的躯壳。
  出生于阴墟的鬼奴生来无惧戾气,因此夺舍鬼奴之躯,一直以来都是这些恶鬼梦寐以求的事。枯山老鬼寿命将至,不知从哪里学到了夺舍之法,似乎对此颇有信心,将此事交给了其余四鬼去办。
  “资质这么好的鬼奴,修行速度太快,以后怕我们压制不住啊。”厉色鬼说道。
  “怕什么,现在先给她打入魂钉,她就不敢对我们有丝毫反抗的念头。”医鬼嘿嘿一笑,于掌心凝出一枚魂钉。
  那些被筛选后活下来的鬼奴便会成为一名阴兵,阴兵无惧戾气,修行根骨极佳,为了避免被阴兵反噬,这些鬼奴在成为阴兵的第一日便会被人在神窍内打入魂钉,终其一生都不敢对魂钉所有者生起一丝逆反之心。
  “一般都要十岁才能打魂钉吧,这个小崽子还太小了,经得起打魂钉的痛吗?”厉色鬼问道。
  “连毒鬼的毒都能扛得住,打魂钉应该也可以。”医鬼说着一挥手,一道灵力凝成的锁链便将小晏霄紧紧束缚住,让她动弹不得。
  魂钉尖锐处缓缓迫近晏霄眉心,晏霄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琉璃似的眼瞳映出魂钉冰冷的光泽,下一刻,尖锐没入眉心,狠狠钉入神窍之中。
  从始至终沉默瑟缩着的晏霄,直到此刻终于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四肢不住地抽搐起来,大脑仿佛要裂开了一般剧烈疼痛,七窍缓缓流出刺眼的鲜红。
  罗刹鬼津津有味地看着:“打魂钉这种事真是百看不厌,你动手太快了,应该让我来。”
  医鬼笑呵呵道:“你有的是机会,要把她炼成让师姐满意的躯壳,少不了你出一份力。”
  即便是痛得晕了过去,陷入昏迷的晏霄也无法逃脱噩梦,她只是从一场噩梦跌入了另一场,这一枚魂钉于她而言,不是开始,更不是结束。
  毒鬼乐此不疲地喂她毒药。阴墟的奇花异草都与人间不同,各有各的毒性与药性,毒鬼与医鬼每日换着毒草让她吃,看她痛得七窍流血,肠穿肚烂,痛不欲生,医鬼才出手为她救治。
  “这次可以承受的毒药剂量比上次又多了一半。”毒鬼啧啧称奇,“说不定能把她炼成传闻中百毒不侵的毒王。”
  “练毒王少说要百年,师姐可等不了这么久了。”医鬼说,“不过服毒十年,这世间应该也没什么毒药能杀死她了。”
  两人说话间,罗刹鬼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晏霄,皱着眉头道:“又弄得半死不活的,我怎么教她修行。”
  医鬼拉起晏霄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碗大的伤疤,冷笑道:“半死不活都是我们弄的吗,你又偷割她的肉吃。”
  罗刹鬼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是有生肌膏吗,我只吃了一小块,过几天她就长出来了。”
  医鬼骂骂咧咧道:“生肌膏就很容易调制的吗?再说了,这可是师姐要的躯壳,你也敢吃。”
  毒鬼提醒了一句:“看着点厉色鬼,可别让他弄脏了这具躯壳,不然师姐动了怒把他削成人棍。”
  罗刹鬼拎起轻得像片羽毛的晏霄,大摇大摆朝外走去。“削人棍这种事,到时候交给我。”
  日复一日的服毒,凌迟,一次次地在死亡边缘被拉回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的身体开始适应各种毒草,受过的伤也很快就能自愈。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只会让毒鬼和医鬼更兴奋,也让她受到的折磨变本加厉。
  他们只是将她当成一个不会坏的玩具,一只任人宰割的牲畜,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注定要成为另一个红衣鬼。
  那双黯淡而空洞的凤眸无神地抬起,看着石壁上跳跃的火苗,火光照不进她的双眼,她也看不到站在身前的公仪徵。
  公仪徵屈膝蹲下,此时方才感受到掌心的凉意。
  堪称惨烈的画面一次次冲击着他的神经,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稚嫩的孩子如何能在酷烈的刑罚中活下来。血腥的画面远比冰冷的文字更加震撼人心,哪怕明知是虚假,是回忆,他也忍不住试图出手打断那些酷刑,想要保护那个孩子。
  在罗刹鬼割下她血肉之时,他杀了罗刹鬼,然而一切并没有改变,周围一暗,下一刻,她依然会血肉模糊地出现在洞穴之中。
  当毒鬼想逼她喝下剧毒,他也阻止了,但是她依旧会无法逃脱服毒的剧痛。剧毒在血液中冲撞,她浑身痉挛,瘦骨嶙峋的手臂上血管浮起,黑色的影子在血管中游动。
  医鬼不紧不慢地观察着,将她濒死的一口气一次次拉了回来。
  公仪徵不禁想起那日在酒馆,她笑着说——日日饮毒,习惯罢了。
  当时他以为晏霄口中的日日饮毒,是指日日饮酒,直到此时才明白,为何断红尘的毒性对她毫无影响,因为她的身体早已习惯了更加猛烈的毒性。
  甚至,她也习惯了那些生不如死的剧痛,寻常修士难以忍受的剧痛,对她来说不过是每日必经之事。她可以无惧炼狱火海一跃而下,手骨寸断也面不改色,毒性肆虐也谈笑风生,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习以为常。
  哪有什么力量可以不付出代价便能得到,只是有些代价过于惨痛。
  光芒于指间骤闪,映出了阵眼所在。
  便在晏霄眉眼之间。
  公仪徵失神地看着她黯淡的双眸。
  所以……晏霄最恐惧的,不是枯山五鬼,而是她自己?
  不!
  公仪徵心中一紧——她恐惧的,是活着本身。
  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那段最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最渴望的事,就是能无知无觉地死去,不必睁眼便是地狱,闭眼仍是噩梦。
  公仪徵本可以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唤醒回忆中的晏霄,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没有必要。
  何必让她清醒地回忆过去,不如就这样结束这场噩梦,而她醒来也不会记得梦中发生的一切。至于将会受到的创伤,他会为她治愈。
  他缓缓伸出手去,抚上了女孩眉心的神窍,成全了那段日子里她最渴望的那件事——死亡。
第十章
  晏霄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阴墟无日夜,而她这一眠竟无梦,只是觉得似乎十分漫长。
  公仪徵察觉到她呼吸的变化,一转头便对上了她黑亮的双眸。
  “我昏迷了多久?”晏霄问道,“天眼还有多久会开?”
  公仪徵掐指一算:“天眼十日一开,距离下一次应该还有两个时辰。”
  晏霄轻咳了两声:“我睡了这么久……”
  “强行破阵伤了元神,昏迷时间才会长了一些。”公仪徵上前扶着她坐起。
  晏霄发现肩上的血污已经不见了,只是撕裂仍在,露出正在结痂的伤口,想必是公仪徵用了浣衣咒清除了血污。
  “你新伤旧患不少,恐怕想复原又要拖些时日。”公仪徵面色凝重说道。
  “无妨,只是要道长多费心照顾了。”晏霄戏谑道,“一会儿天眼之中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可得挡在我身前。”
  晏霄看玩笑似的说起,公仪徵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晏霄眉梢微挑,察觉到公仪徵神色有异,不禁往前一凑,险些撞上他的鼻尖。
  温热的呼吸拂过公仪徵的脸庞,他微微一怔,抬眼便看到晏霄探究的眼神。
  “我昏迷时,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晏霄狐疑地蹙眉,“怎么觉得你有些心虚?”
  公仪徵干咳一声,别过脸回避她的目光,心头却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洞穴之中……有劳尊主为贫道挡了血虫。”公仪徵温声说道。
  “就为此事?”晏霄诧异,随即失笑道,“区区血虫而已,还不是担心你受了伤拖了本座后腿,连一个宋千山都杀不了,未免堕了法尊亲传的威名。如今引凤箫应该在你手中了吧,可问出宋千山勾结之人了?”
  “他应该也不知道,只是从他身上得了神霄派的信物。”公仪徵道。
  “呵呵。”晏霄冷冷一笑,“阴墟之中不缺道盟七宗的叛徒,下至外门弟子,上至七宗长老,人总是有私心私欲,欲念起心魔生,不容于道盟,便落到阴墟来了。不只是宋千山,四夷门的方寒,万棘宫的柳蓉生,也都得到了指令要夺引凤箫。这阴墟啊,就是藏污纳垢之处,没有好人。”
  “这些人是自己选择了邪道,而有些人没得选。”公仪徵凝视着晏霄,想起了那洞窟中遍体鳞伤的女孩,还有无数和她一样,却早早夭折的鬼奴。他们比晏霄幸运的事,或许是更早地以死亡的形式逃离了这座炼狱。
  晏霄靠着石壁,好奇地审视公仪徵,失笑道:“道长是在说鬼奴阴兵吗?他们生在阴墟是没得选,但是能在阴墟活下来的,就不会有好人,只会更恶,更狠。好人……”她嗤笑一声,“只会早早被撕碎吃了。”
  “必死之地亦有一线生机,极恶之人亦存一丝善意。”公仪徵定定望着晏霄。
  晏霄摸了摸下巴:“嗯……你说的倒也不错,虽然比不得你们这种满身金光功德护体的名门子弟,但本座和阴墟恶鬼比起来,确实是个大善人,从来不忍心让人死得太痛苦。”
  若是之前听到这样的话,公仪徵或许会一笑了之,以为这不过晏霄的戏谑之言,但亲眼目睹了鬼奴阴兵的惨状,他忽然意识到,晏霄的许多玩笑之下,藏着的都是血淋淋的真实。
  跟那些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鬼奴比较起来,转轮殿上看似惨烈的杀戮,倒显得十分的仁慈。
  “你有仙根道骨,若生在人间,想必也会拜入名门,备受尊崇。”公仪徵不禁唏嘘道。
  “人间很好吗?”晏霄笑了笑,“那些逃进阴墟的人受不了戾风蚀骨,刀山火海,都想着回到人间。”
  “人间很美……”公仪徵轻声道,“有万里晴空,千尺白浪,浮云若絮,繁花似锦……”
  公仪徵的声音如一阵春风,温柔地托起晏霄的思绪,让她情不自禁地沉醉于他描绘的美好之中。
  晏霄唇角不自觉微微翘起:“你说的景致,我也曾在书上见过,见人画过。”她的目光越过公仪徵,看向了洞外永远阴霾的天,“他们说太阳是一个永不熄灭的火球,照耀温暖着人间,我们这些鬼奴从未见过。”
  公仪徵温声道:“待天眼开,我们便能回到人间,到时候你便能见到太阳了。”
  晏霄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她的目光落在了遥远的地方,声音也仿佛从虚无之中传来。
  “但有时候我也想,或许我们就在太阳上,你看这底下翻腾的火海,永不熄灭,难道不是你们口中所描绘的太阳吗?”
  公仪徵一怔,却见晏霄缓缓收回了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眼睛:“公仪徵,我以为人心便如这太阳,离远了才显得美好,走近细看,却是千疮百孔,无间炼狱。你说呢?”
  晏霄的声音轻若浮尘,却沉沉地压在公仪徵心口。他恍惚想起年少时师尊说过的一番话……
  ——坎井之蛙,跃不得出,自以为天只有方寸之圆。飞鸟偶至,告之蛙曰: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那时公仪徵年纪尚小,理所当然地认为坎井之蛙坐而观天,无知自满。
  师尊却轻轻一叹,徐徐道——飞鸟若是生于井中,当也觉天地小。悠悠万世,茫茫众生,谁又不是困于心井,跃不得出。
  生于坎井,是别无选择。而他这一番描绘,于她而言,似乎也只是高高在上的炫耀。她未曾见过他的天地,他也未曾见过她的地狱。此刻公仪徵仿佛看到了师尊口中所言的心井,他俯身凝视之时,跌落其间,当他仰望苍穹之时,看到的也只有方寸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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