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徵还未出口挽留,晏霄已经松开了手,朝离恨天飞去。
公仪徵叹了口气——她还是习惯独自赴险。
这两日晏霄已经将离恨天能走的地方都摸了个遍,对这里的地形也非常熟悉了。她放开了感知,方圆数十丈内再微弱的气息也无法逃过她的耳目,但巡视一周,却还是没有找到七煞的行踪。
只能将希望放在自在天了。
晏霄折身往虹桥方向飞去,还未过虹桥,便看到公仪徵朝自己走来。
“你那边也没有七煞的身影吗?”晏霄皱眉问道。
公仪徵遗憾摇头:“没有,那里的宫室与离恨天一模一样,也同样的空无一人。”
“那七煞究竟会藏在哪里?”晏霄攥紧了右手销魂链,“或者,我制造出足够大的动静,可以把七煞引出来?七煞了解我的法器和灵力,如果感知到是我,他一定会想办法现身相见。”
之前在移花谷她便有这个打算,只是担心动静闹大了,会引起离恨宫的注意,也会惹来谢枕流的怀疑。若是让谢枕流发现七煞的存在,他一定会将七煞交由道盟囚禁审判,这也是晏霄必须要避着他的原因。而此刻在镜像时空中,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对现实造成影响,她便没有这层顾虑了。
销魂链感受到主人燃起的战意,仿佛一只赤色灵蛇从袖口探出了脑袋,蠢蠢欲动。晏霄扬起右手,凤眸一凛,销魂链便如吞天巨蟒一般冲霄而起,散发出恐怖的威压。巨蟒发出尖锐的啸声,几乎撼动了整座离恨天,蛇口朝着离恨宫俯冲而下。
然而就在此时,蛇口倏然一转,猝不及防向公仪徵袭去。
公仪徵面露惊愕,展开春秋扇,在身前撑开结界,巨蟒撞上屏障,震得虹桥巨颤,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站在虹桥另一侧的晏霄容色冷漠,眼含杀意。
公仪徵与晏霄在虹桥分开之后,便转身进了自在天。
这几日截天教封锁了虹桥,不允许道盟之人进入自在天,因此公仪徵无从得知自在天的真实面貌,对此也愈发好奇。
在关于截天教的记载中,自在天与离恨天是不分上下的圣地。世间的宗门大多一样,功法分心法与神通,无论心法还是神通,都有上品与下品之分。外门弟子多以低阶心法入门打基础,只有天赋超绝或者境界较高的弟子,才能学习高阶心法与神通。
截天教却不一样,他们的心法据说只有一部,都藏在教义之中,所有信徒皆可修习。而对心法的领悟越高,对教义的认可度便也越高,自然也是越发虔诚。这些最虔诚最有悟性的弟子才能登上自在天。
心自在,生离恨。
道心通达,再修神通。
顶尖的修士虽说都在离恨天,但自在天可以说才是截天教真正的灵魂所在。然而这几十年来,自在天却仿佛敛去了声息,怠于传教,以致截天教日渐式微。
公仪徵认定,自在天一定藏着截天教不敢为人知的秘密。
稍看一眼,公仪徵便知道自在天的宫室与离恨天的布局仿佛如镜像一般对称,他径自走向最重要的大殿与内室,里面的摆设却又与离恨宫不同。
大概是因为自在天是修心之地,这里比离恨天更多了一丝静谧的气息,几处宫室都摆着静思用的蒲团。
公仪徵推开内室之门,只见里面纤尘不染,布置清雅,而从摆设上来看,这里似乎是一间女子的居室。
公仪徵翻开了妆奁,里面有一些价值不菲的发簪玉器,造型别致,清丽脱俗,从样式来看,主人应该是一个注重打扮且品味极佳的女子。
公仪徵正欲向内室走去,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有些踉跄的脚步声,他心上一紧,急忙向外走去,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杀气腾腾的销魂链。
微一错身,春秋扇格开销魂链,公仪徵眉头一皱,盯着面色苍白的晏霄。
“晏霄?”公仪徵沉声唤道。
晏霄闷哼一声,似乎身体不支,半跪了下来,销魂链也散了杀气收回袖中。
公仪徵没有多想便冲上前去,扶住晏霄的左臂,清明而锐利的凤眸直直盯着公仪徵清俊的脸庞,片刻才松了口气道:“你是真的公仪徵。”
“是谁把你打伤了?”公仪徵感觉到她体内气血翻涌。
“另一个你。”晏霄说道。
“什么?”公仪徵瞳孔一缩,面露惊诧。
晏霄气息不稳,靠在公仪徵身上说道:“刚才我遇到一个人,无论外貌还是气息,都与你一模一样,我就是被他打伤。我怀疑在这个世界里有不只一个你,甚至……不只一个我。”
“这是镜像时空……”公仪徵凝眉沉声道,“那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应是我的镜体。”
“镜体?”晏霄瞬间恍然,“虚实相映,生死转换,那它是想杀了本体,化虚为实,取而代之。”
“虽然是镜体,但是与本体其实是完全一致。”公仪徵对法阵与法则的理解远胜常人,立刻便推算出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在两面相对的镜中,会生成无数个相同的世界,也有无数个相同的镜中人。本体可以是镜体,镜体也能成为本体。”
“所以偷袭我的,是你的镜体。”晏霄轻咳几声,公仪徵小心地扶着她靠着自己坐好,晏霄握住公仪徵的手,“我们从此刻起便一直在一起,这样一来就不会被镜体迷惑。”
公仪徵感受到晏霄掌心的凉意,反手握住她的手,一股灵力渡了过去。
便在此时,虹桥对面传来惊天动地的气息,浩瀚磅礴,甚至惊动了护山结界,整座山头的云雾都震荡了起来。
公仪徵看到云雾中如血色巨蟒一般穿梭而过的销魂链,便听到怀中的晏霄沉声道:“是镜体的我。”
话音刚落,刚杀气便已到了自在天。
从离恨天而来的晏霄一身戾气,销魂链收回手中,凝练成剑,毫不留情地挥出,劈在春秋扇上。
站在她对面的正是另一个公仪徵。
四人面面相觑,动作同时一顿。
——谁是真的?
四人心头同时掠过这一个念头。
无法分清对方两个何者为真,但每个人都毫无疑问地肯定,自己是真的本体,那么另一个自己毫无疑问就是镜体了。
自离恨天而来的晏霄立时转移了目标,销魂剑向另一个晏霄刺去,却被两个公仪徵同时拦了下来。
这世间只有一把春秋扇,然而此时在镜中时空却同时存在两把。两把春秋扇爆发出的灵力竟生生将销魂剑逼退。
“你、你们……”晏霄惊愕地看着两个公仪徵,右手掌心微微发麻,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杀意更浓,“连个假货都分辨不出来吗?”
晏霄可以感受到生死簿的法则并不受这个时空约束,也就是说,她依然可以动用生死簿的法则力量杀人,可是一旦她杀了假的公仪徵,那本体也无法幸免。
“你是我的镜体。”另一个晏霄背靠着公仪徵,攥着他的衣襟道,“他们两个都是镜体,不过是在我们面前做戏。公仪徵,动手!”
然而两个公仪徵都没有动手。无论是镜体还是本体,同样都是审慎而多思,不会轻易用武力解决问题。
“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站在晏霄对面的公仪徵若有所思,“原来这就是截天教的生死门,既是生之门,也是死之局,这才叫自相残杀。”
“我们每个人都是镜体,唯有活着走出这里的人,才会是本体。”怀抱着晏霄的公仪徵缓缓说道。
晏霄听明白了,她握紧销魂剑,轻笑了一声,凤眸之中闪着灼人的锋芒:“哦?那事情反而简单多了,就看谁能最后活下来了。”
话音未落,杀气已到了眼前,晏霄一剑挥出,向依偎在公仪徵怀中的自己当头斩落,这一剑没有避开公仪徵,竟是要将两人一起杀死。
原本被她视为目标追杀的公仪徵反而被晾在了一边。
但那人似乎早有预料,春秋扇骤然一亮,凝时法阵悠然洞开,困住了晏霄。
只是一个瞬息,但也已足够,晏霄回过神来之时,已经失去了目标,那两人不知所踪,唯有公仪徵拦在自己面前。
“你为何阻挠我!”晏霄剑尖直指公仪徵,厉声质问,“我杀了那个公仪徵,你便是真的了!”
公仪徵叹息一声:“镜体与本体,同为一体。你可以杀了另一个公仪徵,但我不会让你杀了另一个晏霄。”
晏霄呼吸一窒,然而左手一扬,生死簿现于掌心。
“但我可以杀了两个公仪徵。”她冷然说道。
自在天半山处,一口汤池正悠悠冒着白气,忽然两道身影伴着光芒闪现,惊动了枝上鸦鹊。
在春秋阵亮起的同时,公仪徵便催动了传送法阵,将自己和晏霄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刚一落地,公仪徵便撑开结界,隔绝了气息,避免被另外两人探知到。
晏霄背靠着汤池边的岩石,长舒了口气,又皱起眉头看向公仪徵的背影:“你明知那两人是镜体,刚才为何不动手杀了他们?”
公仪徵没有回应,他微仰着头,看向悬于枝头的明月。
“这确实是我见过最棘手的困阵……”公仪徵苦涩一笑,“虚实一体,生死两难。”
公仪徵徐徐转过身来,走到晏霄身旁,在她不解与质疑的目光中半跪了下来。皎洁的月色给青年俊美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圣洁,修挺的双眉微蹙,漆黑的眼眸凝视着晏霄,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落入这个阵中,看似只要杀了另一个自己,便能找到生路出去。但如果你当真这么做,便是落入了真正的陷阱,就如同那个大张旗鼓的六合玲珑枷一样,它用一个困阵去掩护一个杀阵,你按照他给你设定的棋路去下棋,只会越陷越深。”公仪徵缓缓说道,“镜体和本体本是一体,他们都拥有同样完整的记忆,他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才是本体,但镜体拥有的只是本体的其中一面。”
晏霄微微一震:“你的意思是,那个镜体是我的其中一面?”
公仪徵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你才是晏霄的其中一面。”
第三十九章
“你胡说什么!”晏霄皱起眉,“我明明才是本体,你没看到她想连你一起杀了吗!”
公仪徵无奈苦笑:“所以……她才是本体。”他屈起手指,轻轻摩挲晏霄脸畔娇嫩的肌肤,“而你是晏霄其中一面。”
真正的晏霄,本就是那样霸道,她会扫清一切挡在她面前的障碍。
即便那个人是公仪徵。
“你有什么依据说我是镜体?”晏霄不屑一笑,“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从一开始我便心存怀疑了。”公仪徵的声音依旧温柔,似乎并没有因为眼前之人是镜体而生出丝毫敌意,“真正的晏霄怎么会被我打伤?”
晏霄道:“我没有说谎。”
“那是你为自己编造的‘记忆’,因为在晏霄心里,始终怀疑我对她有所企图,担心我会伤害她,但是我不会,无论是本体的我,还是镜体的我,绝对不会伤害晏霄。”
公仪徵话中的坚定与温柔让晏霄瞬间失神,她想起刚才销魂剑向自己斩落之时,两把春秋扇毫不犹豫地同时挡在了自己身前。
“你是晏霄心中疑虑与柔软的一面。”温暖的掌心轻抚她的脸颊,将凌乱的鬓发别在耳后,“所以我明知道你是镜体,也必须要保护你。”
晏霄眉心蹙起,本是清亮的凤眸染上雾色,因为公仪徵的话,她开始生出了一些动摇。
“我是镜体……”她喃喃低语,脸上流露出痛苦与挣扎,“不对,我是本体……我是晏霄!你骗我!”
晏霄脸色陡然一变,一丝鲜血溢出唇角,身子一软,被公仪徵抱在怀中。
晏霄紧紧攥着自己心口,似乎正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散发着一明一灭的幽光。公仪徵的话揭穿了她的本质,动摇了她存在的根基,让她的心脏遭受着撕裂般的疼痛。
公仪徵紧紧搂着晏霄,掌心贴着她单薄的后背,雄浑的灵力渡入她体内,试图缓和她心口的剧痛。
晏霄抱着公仪徵,剧痛之下无意识地张口咬住他的肩膀,公仪徵没有运劲抵抗,任由齿痕深陷入血肉之中,鲜血很快便染红了衣衫,腥甜的气息也涌入晏霄口中。
半步法相的血肉本就蕴含海量的灵力,或许是这个缘故,晏霄的神智清醒了一些,松开了口软倒在公仪徵怀里。
“公仪徵……”她的声音若游丝般轻而无力,带着委屈与痛楚,“我疼……”
公仪徵只觉心口被人狠狠攥了一下,抽疼的感觉蔓延开来。
真正的晏霄,从不会在人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她总是独自一人默默地忍下所有的伤痛,云淡风轻,毫不在乎。
她藏起了自己柔软的一面,用尖刺与冷漠织成了铠甲,阻挡所有人的亲近。然而她终究也是有血有肉,会悲会痛。只有此时此刻,剥去了一切的伪装,镜体的晏霄才会流露出最柔软无助的一面。
那是六七岁,或许是三四岁,很早很早以前的她。
她说过——我疼。
等待她的,不会是关怀与呵护,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折磨。
而此刻她蜷缩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坚定地拥抱着,那句藏了许多年的话不知不觉便说出了口。
她是会疼的……
如果有人关心的话。
轻柔的吻落在眉梢鬓角,圈着她的双臂收紧,公仪徵的声音低哑轻颤唤着她的名字:“晏霄……”
仿佛他承受着比她更多的疼痛。
而在此时的自在天,晏霄一剑劈开结界,又一掌落在了公仪徵的胸口。
公仪徵向后飞落,勉强止住了身形,半跪在地,一口鲜血喷洒出来。
一个大境界,几乎就是碾压,更何况一个不留余力,一个毫不留情。
晏霄上前两步,一把扼住了公仪徵纤细修长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她目露狠戾,厉声道:“为什么不还手?”
公仪徵轻笑一声,鲜血顺着下颌滴落在晏霄的手背上。
“那你,为什么不用生死簿?”
晏霄一窒,竟答不上来,她看了一眼手背上的血渍,感觉到一丝一样的灼烫。
她想杀公仪徵,最是简单不过,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你究竟是本体还是镜体?”晏霄质问道。
在离恨宫遇到他时,这个公仪徵虽然外貌与气息皆无破绽,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有古怪。因此她故意出手制造动静,趁机偷袭试探对方。可最让她疑惑的是,这个公仪徵始终没有还手,步步退让。
这样一对比,反倒是先前那个抱着赝品的公仪徵更可疑了。
“这根本不重要,无论是本体还是镜体,都是公仪徵。”公仪徵轻咳了一声,晏霄掌心感受到对方喉间的震颤,不自觉便松开了手。
然而公仪徵没有顺势后退,反而上前半步,双臂一张将晏霄紧紧箍在怀中。
垂下的睫羽掩住了眼底晦暗的波澜,伴随着鲜血的滴落,一道法阵自脚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