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段引凤箫的来历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而公仪徵一人独得四段,其中三段据说是杀了宋千山得来,那第四段呢?”神启笑了一声,“我已经不是怀疑了,我是笃定。我让七煞藏在此处,旁人或许找不到,但是明霄法尊的高徒一定能找到。”
公仪徵叹道:“七煞一言未发,神教主竟已算出全局,在下佩服。”
神启有句话没有明说,那就是他也没想到,公仪徵竟然识破了法镜之阵真正的破阵之法。整个山谷都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无数的迷障掩盖了真正的出路,想要诱使入侵者走进主人的棋盘上,在别人的棋盘上,又怎么可能会有胜算?
截天教创立三百年,从未有人识破过这些迷障,也没有人走出过法镜之阵。他的本意是刁难这两人,找回那日失去的面子,无论结局是本体死亡还是镜体死亡,他都会放他们离开,反正活下来的也只是个不完整的神魂,对他也不会再有任何威胁。没想到公仪徵眼光如此毒辣,下手如此果断,竟跳出棋盘之外,切断了法镜之阵的灵力之源,从而毫发无伤地离开法阵。
——也不是毫发无损,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公仪徵肩头显然受了伤。
神启的目光在公仪徵和晏霄之间来回一转,神色古怪道:“但我也实在没想到,七煞等的人,是传闻已死的阎尊,更没想到,明霄法尊的好徒弟,会和阎尊结为道侣。”
晏霄望着神启冷笑,修长的五指自袖中探出,销魂链如红线一般缠绕着中指,衬得皮肤越发白皙。
“那你后悔了吗?”晏霄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知道我的身份,还敢露面,不怕我杀了你?”
她把法阵中受的憋屈都迁怒到神启身上了。
“生死簿吗?”神启眼中掠过一丝好奇与跃跃欲试,“我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堪比神器的法宝。”
公仪徵微一抬手,拦住了晏霄,目光含笑注视神启:“神教主既无恶意,我们又何必兵戎相向?”
神启剑眉微挑,似笑非笑看向公仪徵:“你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这里,又十分笃定,我会放你们离开?”
“我们神霄派与截天教并无仇怨,截天教与阴墟也无冲突。”面对神启的威压,公仪徵始终泰然自若,从容微笑,哪怕相差一个大境界,他也从未被对方的气势压倒,“截天教向来对道盟的指令阳奉阴违,教主将七煞作为诱饵,引出同伙,无非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我能有什么私心?”神启冷笑了一声。
“自然是为了找到凤千翎。”公仪徵微微一笑,“二十三年前,将教主打成重伤的凤千翎。”
神启到此时,方才变了脸色。
这是公仪徵这两日探听到的消息,截天教的弟子虽然嘴严,但是公仪徵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一张嘴能气得人火冒三丈,自然也能说得人心花怒放,想要打探消息,还是很容易,从一些细节便足以拼凑出全貌。
二十三年前,神启重伤闭关,十五年前,神启出关,而危刑天陨落,将教主之位传给了当时的离恨天首座神启。
二十三年前,正好也是公仪徵出生的那一年,细问之下,神启闭关的时间还在公仪徵出生之前。
“这世上能重伤神启的人屈指可数。”公仪徵道。
神启冷然道:“那也未必是凤千翎。”
公仪徵故作诧异道:“我还以为神教主会谎称自己是修行之时走火入魔,没想到会直接承认是被人打伤。”
神启顿时攥紧了拳头,眉头一皱——他怎就没想到这个借口……
公仪徵笑着道:“晚辈并无任何凭据,一切都只是一种猜测。这世上有名有姓的法相尊者屈指可数,在那个时间点上,能打伤你的,可能是身份成谜的隐世强者凤千翎,也有可能是别人。但神教主也不是个输不起的人,与剑尊几回论道比斗,也都坦荡磊落,又何必对当年受伤之事讳莫如深?”
“凤千翎是个名扬天下的神偷,来截天教一游,应该不是纯粹为了和神教主比斗。可是离恨天如果丢了宝物,也不至于藏着掖着。”晏霄眸光一闪,戏谑笑道,“怕不是丢了人吧。”
晏霄一语双关,让神启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公仪徵轻咳一声,忍着笑意道:“截天教分文武宗,教主之下两大首座四大护法,当年的离恨天首座是神启,那自在天首座呢?我们竟从未见过,也未听过,门中弟子无人敢言。”
公仪徵心中已有了答案,他在自在宫看过那个女子闺房。自在宫与离恨宫布局对称,那个房间的主人地位应该在四大护法之上,与离恨天首座不相上下,除了自在天的首座,还能有谁?
晏霄支着下巴,故作恍然道,“至今,自在天首座仍是空缺,或许这才是截天教势力衰退大不如前的缘故。原来,截天教丢的,是堂堂文宗首座。”
公仪徵微笑注视神启,后者杀气已经快按捺不住了:“这才是神教主想要找到凤千翎,却又不敢让世人知晓的原因吧。”
神启克制着怒气与杀意,鹰眼暗沉,如翻涌的夜海,酝酿的风暴,拾瑛和七煞在这样的威压之下已经脸色发白,心慌腿软,而直面神启的公仪徵却岿然不惧,淡定从容。
神启冷冷开口道:“你说的虽未全对,但也基本符合事实。你如此有恃无恐,揭穿截天教的私隐,是料定我不会杀你?”
公仪徵笑道:“教主大费周章将我们引出来,当然不会为了几句而下杀手,我明白这个道理,教主自然也明白。既然都是明白人,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又何必藏着掖着,不如摊开来说。更何况,我有道侣保护,教主想杀我们,便杀得了吗?”
情感的波动,不会动摇理智的选择,这就是聪明人更容易被算计的原因,他们没有那么多莫测的冲动。
神启道:“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不隐瞒,不错,我找凤凰冢,与自在天首座出走有关。”
听神启用上了“出走”二字,公仪徵眼波一动,若有所思。
“自在天首座是我的师妹,危情,她也是前任教主,我师尊的女儿。”神启道。
公仪徵问道:“她与凤千翎的关系……”
神启神色不耐道:“这不重要,你不必问,我也不会说。”
晏霄心道,你虽然没说,但好像已经都说了。
晏霄见公仪徵神色有异,自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不禁跟着皱眉暗骂一句——凤千翎真是个勾三搭四的人渣。
偷法宝也就算了,居然偷人,偷人也就算了,还偷了不只一个人……
算算时间,还可能是同时偷了两个人……
“我闭关疗伤多年,之后又寻遍天下,始终找不到危情的下落,直到前段时间,引凤箫现世,我才想以此为突破口,找到凤千翎,或许就能找到危情。”神启声音沉重,似乎还藏着不少秘密。
晏霄眉眼微动,忽然开口道:“神教主可有危情的画像?”
神启道:“你是怀疑,她躲在阴墟?”
晏霄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神启微微皱眉:“阴墟乃是无间地狱,她何至于此……”
话虽如此,神启却还是抬手在空中一挥,一幅画像徐徐显露于众人面前。
画中女子一袭青衫罗裙,纤腰如柳,墨发如瀑,立于雪峰之上,仿佛欲乘风而去,又似神女降临人间。她眉眼含情,朱唇含笑,纤纤十指扶着箜篌,画无声,众人却仿佛能听到仙音响起,飘渺动人。
这样的倾世绝色,哪怕只是擦肩而过看过一眼,这辈子也很难忘记。
神启看了一眼画像,暗自叹了一声,便又将画卷收起。
晏霄收敛了心神,对神启道:“阴墟之中若有这样的面孔,确实不会无人知晓。”
这个回答也在神启的意料之中,因此他也没有失望。
“教主既然与凤千翎交过手,那可知道凤千翎长什么模样?”公仪徵问道。
“面目可憎的卑贱男人罢了。”神启面露鄙夷与憎恨,杀意喷薄欲出,他随手一挥,另一幅男人的画像便在众人面前浮现。却是一个看起来温文俊秀的年轻男子,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神启口中的面目可憎,显然带上了强烈的个人感情。
晏霄和公仪徵看到那幅画像,同时瞳孔一缩,相互交换了个眼神。
两人心头皆是掠过了一个名字——谢寻。
拥雪城的弃徒,消失三十年的剑道强者谢寻!
虽然从画像上看,衣服气质皆有不同,但是相貌显然有八九分相似。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谢寻就是凤千翎,难怪拥雪城找不到这个人……
晏霄想到那日交手的雾影黑袍,那样超绝的剑气,此刻也有了解释。
凤千翎盗走了道盟七宝,其中之一便是拥雪城的绝世剑魂,谢寻炼化吸收了剑魂,一跃成为法相境剑修!
第四十一章
“这个人我也找过,不知所踪,但多半已经死了吧。”神启一脸嫌恶地说道。
公仪徵心想,明霄法尊都找不到的人,神启又如何能找到?
他默默将两张面孔记在心里,对神启说道:“教主引我们现身,是自以为揭穿我与阴墟勾结,可以作为把柄,要挟我交出完整的引凤箫。”
“不错。”神启没有否认,“我想要找的,只是危情,什么道盟七宝、凤凰冢,我根本不在乎。都说凤千翎已死,引凤箫是开启凤凰冢的钥匙,谁也不知道凤凰冢内到底是什么情况,若让道盟那些人率先找到了凤凰冢……”
公仪徵心道,如果谢荀便是凤千翎,那凤千翎绝对没有死,如果凤千翎没有死,凤凰冢的传闻又是从何而来?
知道得越多,真相便越扑朔迷离……
“教主不愿意让世人知晓危情与凤千翎有关。”公仪徵对神启自然有所保留,没有说出自己知道的线索,而他也看出了神启的担忧。
“引凤箫其余碎片在你手中,你是明霄法尊的得意弟子,应该有办法复原引凤箫,帮我找到凤凰冢。待我寻到凤凰冢,查清凤千翎的生死和危情的下落,便原物归还,你们道盟的宝物,我根本不稀罕。”神启说道。
神启的话勾起公仪徵的心思——公仪乾对外隐瞒公仪淳的去向,大概和神启担忧的一样吧,担心公仪家家主与凤千翎私奔之事被天下人知晓,公仪家声名扫地,连着公仪徵也会受人指点。
公仪徵想要找到母亲的下落,公仪乾认定公仪淳是受到胁迫而离开,绝非自愿,也想要还公仪淳一个清白。可是在公仪乾看来,在世人眼中是清白的,那便够了,若是追根究底,当着众人的面揭开往事的真相,他们能承受得住往后的流言蜚语吗?
神启不知道公仪家的阴私,但见公仪徵没有坚决反对,而是陷入深思,他也心中一喜。
“我可以答应你。”公仪徵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不过,想要复原引凤箫,找出凤凰冢的线索,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容易,须得将所有碎片带回神霄派,以炼器之术复原,再借由法阵之力溯源,才能找到凤凰冢的所在。”
“你的意思,是让我先将最后一段碎片交给你。”神启似有犹豫。
“神教主担心我出尔反尔?”公仪徵笑了笑。
神启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选择,他修为虽高,但这些术算炼器之事,终究还是神霄派最为擅长,他只能将希望放在公仪徵身上,而他唯一的把柄,就是晏霄的身份,还有公仪徵与晏霄的关系。
他定下心神,沉声道:“我信你。”
“那便按教主原来的计划,明日便将‘邪修’的尸体和引凤箫的碎片交给剑尊。”公仪徵淡淡道,“我们回到神霄派会尽快找出凤凰冢的下落,若有线索,我会第一时间告知教主。”
神启沉默着审视公仪徵,良久方笑着道:“我以为,你们这种正道仙门的弟子,最是迂腐古板,满脑子的克己复礼,正邪不两立,想胁迫你就范怕是不容易。没想到你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看似谦和温文,实则狂傲悖逆,哈哈哈哈……”
神启放声大笑,语气之中却没有丝毫嘲讽,反而毫不掩饰对公仪徵的赏识,还有稍纵即逝的遗憾——天生道骨,多智近妖,可惜不是截天教的弟子,不是他的传人。
“世人皆有私心,而我并非圣贤。”公仪徵神色淡淡,“道盟有道盟的规矩,我心中亦有我自己的道,不违背我心中道义,又有何不可为?”
“好!”神启一声喝彩,“我最痛恨道盟那些死板的规矩,什么是正,什么是邪,难道就由他们说了算吗?不过是一群画地为牢,自己往枷锁里钻的傻子。人活一世,修短百年,就该快意恩仇,从心所欲,唯有自在,方能离恨。”
这便是截天教的教义,百年来一直为人诟病,认为趋近于邪教。若非截天教对弟子有约束,也没有伤人事件发生,恐怕早已被道盟剿灭了。
公仪徵受神霄派的规训,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几乎不见任何锋芒,但唯有极亲近之人,才会知道那双幽深的黑眸之下潜藏的不驯与淡漠。被誉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公仪徵,或许是将世间一切都看得太过通透,真正能入得了他的眼,他的心的人与事少之又少。那些约束言行的规训,就像一个一吹即破的法阵,他看似困在其中,只不过是自己懒得走出去,但他若要离开,又有谁能阻拦得了?
神启神色玩味道:“你与阎尊勾结,又背着宗门与我合作,当真就不怕事情败露?”
公仪徵把玩着春秋扇,淡淡笑道:“若是怕,便不会做了。”
“神霄派真是专出逆徒。”神启低笑一声,深深看了公仪徵一眼,“来日若神霄派将你逐出师门,你可以来截天教找我,自在天首座的位子还空着。”
公仪徵微微一怔,却听身旁传来晏霄一声冷哼:“即便他叛出神霄派,也轮不到你们截天教跟本座抢人。”
——什么玩意儿,连道盟七宗都排不进的破烂宗门,自在天首座都被一个男人拐走了,还好意思当着她的面挖她的人。
晏霄无意识地攥住了公仪徵的手腕,公仪徵眉眼微颤,却泛起了温煦的笑意。
神启看到晏霄凤眸中浓烈的杀意与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再看公仪徵扬起的唇角,心中暗叹一声——又是一对痴男怨女。
人间十月,西洲已经落雪,而南方依旧温暖如春。
不同于拥雪城的遗世独立,神霄派坐落于人间繁华地,四季如春,又有辽阔平原,万里沃土。数千年来,每逢战乱,便有流民迁徙至此,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以神霄派为中心的百镇千庄。而这其中,又以聚仙镇和神霄派关系最为密切,名声最为响亮。
云梦和玉京都是俗世繁华之地,往来多为凡人,或商贾,或权贵,修士虽有却是罕见,而聚仙镇虽以镇为名,路上往来者却常见修道之人。观行人服色,多是神霄派的外门弟子,但也有不少其他宗门的修士,打扮得最为清丽秀美的,自然是花神宫的修士,万棘宫的修士多为草木妖精,因此非红即绿,悬天寺的行者向来衣着朴素,而拥雪城的剑修最喜白衣,最难辨认的是四夷门的修士,衣着随性,与散修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