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家主,怎能为了一个女人殉情!”
“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和重任了吗?”
“你不在乎这个家族,难道那个女人的儿子也不要了吗!”
明棠……
微生明棠……
他被族老关了起来,他们也不敢让那个孩子看到自己的母亲被活活烧死,他们想掩饰自己的罪过,将一切归咎于意外失火,又用明棠来威胁他就范。
他们只想要一个听话的家主,传承微生氏的血脉,维持微生氏的体面。
这就是微生一族最大的诅咒。
微生垚活下来了,但也死了,他最后的勇敢都葬送在了那场大火里,随着唐茹的死一并烟消云散。
他活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模样,腐朽僵化,固执霸道,他看着微生明棠身上锐利的尖刺,想要一一拔去,他怕明棠会伤到自己,也会伤到他深爱的人,犯下和他当年一样的错,最后被一场大火吞噬。
微生垚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活过,直到血咒入体,噩梦重现,他于死亡边缘又想起了那一日赴死的勇气,和烧成了灰的一颗心。
一道红光击中微生垚的眉心,将他彻底打晕。
拾瑛落到微生明棠身侧,看到他手腕被攥出了鲜红的印子,双目却失了神采。
“微生明棠,你没事吧。”拾瑛担忧地蹙起秀眉,“你不会染上血咒了吧。”
微生明棠眉眼微动,垂下眼眸,神色复杂地看着昏迷而痛苦的微生垚,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我好像从未真正明白过他……”微生明棠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恨他杀了母亲……但是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对他来说,似乎才是一种惩罚。”
拾瑛费解地歪了歪脑袋:“他好吃好喝地活着,有妻子有女儿,算什么惩罚,当然是死了的人更可怜。”
微生明棠勾了勾唇角,摸摸拾瑛的脑袋:“你说的也没有错,活着的人还有希望,死了的人便什么都没有了。”
“活得痛苦,是自己看不开,良心不安罢了。”拾瑛冷哼了一声,正色说道,“微生明棠,我刚才感应四周,整个微生庄园和公仪庄园的人都中了血咒了,包括你那个妹妹。”
“那公仪徵的父亲呢?”微生明棠问道
说到这个,拾瑛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我没找到他人。”
按理说公仪乾应该在几日前就回到玉京了,两家是世交,如今公仪徵下落不明,微生明棠自然也要代他照看公仪家,却没想到公仪乾竟也失了踪影。
微生明棠心头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没有功夫去细细分辨。
“现在城中有一半人都中了血咒陷入昏迷,没有灵气滋养的话,气血会很快衰竭,就算之后解了咒,也会元寿大损。”微生明棠道。
拾瑛道:“那你就算有那么多灵丹,也来不及一个个喂啊。”
“只要在一定范围内种植灵草,将玉京变成像道盟七宗那样的洞天福地,灵气足够浓郁,便能延缓气血衰竭。”
微生明棠边说着边大步朝外走去,拾瑛急忙跟了上去,看到他朝药园的方向而去,便又道:“你就算种下灵草,它也没有那么快长成啊!”
微生明棠微抿薄唇,眼中掠过一抹清光。
“我有办法的。”
他身上藏着一个秘密,就连公仪徵也不是十分清楚——不,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他能与世间灵草心意相通,而他的血液又能令灵草蓬勃生长。
他修为低下,没有足够的自保之力,知道这种异能不能被世人发现,否则必会招致祸端。这些年他靠着自己的血液,将许多濒死的灵草救活,知道的也只以为是花神宫的灵壤有不凡之处,倒没有怀疑他这个小筑基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但此刻关系到全城数十万人的性命,他也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安危了。
微生明棠回到药园,两侧灵草仙花朝他伸出枝叶,表达出无声的欢喜。
——明棠和他的小猫回来啦!
——外面好像很乱,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事。”风中响起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微生明棠微微一笑,说道,“不过玉京确实出了点事,需要诸位帮我一个忙,借大家的果实和种子一用。”
轻风起,响起了一片沙沙声。
——你是不是又要放血了?
——上次种涌灵花流了不少血呢。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不用担心。”微生明棠心中一暖。
——那些人受伤关你什么事啊,你又不认识他们,干吗浪费自己的血去救人呢?
——明棠太善良很容易被人欺负的。
也只有这些花花草草才会说微生明棠善良了。
微生明棠笑着道:“我有分寸的,不会让自己有事。”
花草们似乎交头接耳了一番,不多时便有了决定,舒展开各自的枝叶,交出自己的果实与种子,送到微生明棠手中。
拾瑛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疑惑的目光落在微生明棠俊美的面容上。
“你在和它们说话,你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上次和那些悬天寺的人打的时候她就发现微生明棠的古怪了,“你明明是个人,人怎么能和草木说话呢?”
草木若修成妖身,有了人形,那还能口吐人言,可这些灵草都未成妖身,不会说话,微生明棠能与它们对话,说明靠的不是语言,而是意识。
拾瑛虽然见过世面不多,却也知道这很不合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微生明棠收拢了掌心,握住花草们的一片心意,微微笑道,“我生来便与草木亲近,或许……我也未必是人。”
“你若不是人,又何必为他们奔走。”拾瑛只是一个猫妖,她对这人间没有归属感,更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我终究是微生明棠,微生氏的传人,受这片土地养育之恩。”微生明棠轻轻一叹,侧过身,视线落在拾瑛身上,如轻风细雨,柔若无物,又缱绻缠绵,“那你为何又跟着我四处奔走?”
穿过枝叶的阳光碎金似的洒落在他身上,让本就俊美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矜贵,拾瑛被他眼中的光芒烫一下,支支吾吾道:“我……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现在外面那么乱……”
微生明棠看着拾瑛眼中浮起的慌乱,若有所悟,低笑了一声,握住她温暖的小手,拉着她朝外走去。
“那你可要跟紧了。”微生明棠的声音轻快地传来,“别松开我的手。”
拾瑛恍惚地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微生明棠的体温比她偏低一些,她本该是喜欢火的炙热,却也莫名贪恋这一抹凉意。
入冬之后,北地的白昼越来越短,黑暗似乎正在蚕食这片本该繁华的土地。
苍穹之下,冰海之上,一个孤傲萧索的单薄身影御风而立,似孤鸿,似离雁,于海风中轻扬衣袂。残阳如血,日月同天,她站在阴阳明灭之间,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看着晏霄冷厉的面容,谢枕流沉声道:“你现在收手还为时未晚。”
晏霄动作微微一顿,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
“收手?那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凤眸淬着剑芒似的寒光,在几人面上一一扫过,“被剥夺厄难书,然后终身囚禁?”
苦嗔行者对她怒目而视:“你竟然放出那么阴兵邪修为害人间,道盟七宗顷刻便至,束手就擒还能留你性命!”
苦嗔行者话音未落,便被晏霄的掌风打在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晏霄冷笑一声,看向谢枕流说道,“你看,这就是道盟对我的态度。我不无辜,更不是良善之人,我身上烙印着阴墟与凤千翎的标记,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该死。”
“很多年前,我也想过一死了之。”晏霄的声音忽地轻了几分,似乎想起了过去,但很快便又回过神来,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但现在,我只想好好活着。你们可以劝道盟七宗束手就擒,那样也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晏霄面上的讥诮与嘲讽让几人眼中都浮上怒意,唯有谢枕流眉峰紧皱,探究的目光紧紧盯着晏霄。
谢寻从晏霄身上窃取到厄难之力,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晏霄与谢寻合力打开了阴墟天眼,放出了十万恶鬼是不争的事实。
晏霄回不了头了,回头无岸,只有万丈深渊。
谢寻本还对晏霄心存疑虑,但晏霄打开阴墟天眼,此举算是彻底与世为敌,向道盟宣战了。
像谢寻这样的人,从来不会相信别人,他很清楚,晏霄也不信任他,两人不过是因为共同的目的与利益暂时结成同盟。所谓的血缘关系在谢寻心中算不了什么,晏霄也不可能将他当成生身父亲。他们不曾将彼此视为亲人,但世人却不会将他们视为独立的个体,她身上流淌着谢寻的血液,就该背负起谢寻的罪名。
阴墟阎尊,罪人之后,这是烙印在晏霄身上的标记,流淌在血液里的原罪,洗脱不去的污点。
更何况,她身中血咒,没有谢寻的解药,她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关系就是利益,但最稳固的关系也是利益。
玉京的轮廓在昏黄的夕阳下逐渐清晰,在巴屠和九藏的带领下,数万阴兵邪修向玉京结界发起猛烈的进攻。玉京结界在数万邪修的强攻下散发出琉璃般的光芒,此时援兵未至,玉京结界经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击,只怕不多时便会崩裂。
谢寻笑道:“玉京乃是远古通天之所,古时圣君诞生之地,今日攻下此城,人族当生新君。”
话音未落,却见城中忽有灵力汹涌,像是有绿色的汁液滴落在光滑的蛋壳之上,很快便晕染扩散开来,每一点绿意都在散发着勃勃生机,那是一棵棵擎天巨木,撑开的树冠像一只只手掌顶住了玉京的结界,氤氲的流光让濒临崩毁的结界重新焕发光彩。
谢寻顿时脸色一沉:“那是什么?”
而此时的玉京城中,有着同样疑问的人多不胜数。
黎缨仰头看着遮天的绿意,缓缓收回视线,看向远处脸色苍白的白衣青年。
与草木心意相通,以心血焕发草木生机,微生氏的后人……
“青帝苍宸血脉。”黎缨喃喃自语,“难怪他身上有神族的气息……”
第六十四章
作为远古存活至今的四大神兽之一,万妖之王,羽族之皇,黎缨知道的远古秘辛远比人族要多。
世人只知道,远古时期,神族大战导致了天竺山崩,而在朱紫墟的远古遗卷中明确记载了引起这场浩劫的罪魁祸首。
青帝苍宸,便是当年引起天柱山崩的四罪神之一,另外三个罪神,分别是杀神凌霄、阳神旭昊与太阴玄素。四神之战,撞毁天柱山,导致了天崩地陷,生灵涂炭。为了维持天地的平衡,混沌珠舍身补天阙,而天命书抽取四罪神的神骨,取代天柱,立于四极,支撑天地。
四罪神被褫夺神位,囚禁受罚,而其信徒,也被打入轮回背负罪业,于世间历经灾劫。这四罪神的后裔,便是后来辅佐过圣君的四大家族,也是如今的玉京四大家族——声名仍在的公仪、微生,以及早已灭族的高阳、素和。
这些秘密都属于天机,即便是朱紫墟,也只有历任族长才有权限可以查看,而就算知道,也不能外泄,否则必遭大难。朱紫墟之所以知道得比别人更多,是因为帝鸾一族与阳神旭昊关系匪浅,九阳黎火便是出自太阳真火。但那已是数万年前的事了,如今神族早已不复存在,而玉京四姓也只剩下一个不得与外界来往的祖训,后人也忘了这祖训因何而起。黎缨没想到的是,数万年后竟还有人能重现青帝苍宸的力量。
春神青帝,也被称为木神,主草木之生,是远古时期受人族供奉最多的神明之一,如今玉京中仍保留有春神青帝的神殿,只是断壁残垣,只剩下一个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框架。朱紫墟的古书上记载着青帝的相貌,说他俊美风雅,白衣青簪,手执柳鞭,袖盈春芳,就算在神族也是少见的美男子,但春风最是温柔也最是凉薄,他独来独往,孤高倨傲,为众神所不喜。
黎缨与微生明棠接触不多,但此刻回想起来,也确实有几分青帝苍宸的神韵。或许是苍宸的一缕神魂复苏,或许是苍宸的一点血脉觉醒,这才让他有了这殊异之处。
“微生明棠,你不能再继续了!”拾瑛皱着眉头,看着微生明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容,她恼怒地出声喝止了他。
微生明棠眼前一阵晕眩发黑,脚下踉跄,被拾瑛赶紧扶住了臂膀。
“我还好,只是有点累。”微生明棠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微笑,“还有两颗种子,你送我过去河对岸……”
拾瑛抿着唇,眼中冒着火,一脸的不甘愿。
微生明棠叹了口气,仰头着看黑压压的天。
“再拖上片刻,援兵到了就好了。”
“你……你已经流了很多血了!”拾瑛眼眶有些发红。
“相信我,我知道分寸的,只是现在有些虚弱,过后休养一阵就好了。”
听着微生明棠这么说,拾瑛虽然满心难受,但还是听他的话行事。
少女化身大猫,一身火红的皮毛威风凛凛,她屈膝蹲下,让微生明棠趴在自己背上,耳尖颤了颤,说道:“上来!”
微生明棠伸手抱住大猫的脖子,温暖的气息包围着他的身体。大猫腾空而起,于夜风中疾驰。
微生明棠微笑着看着她毛绒绒的耳尖,忍不住又伸手摸了一下。
拾瑛呼吸微乱,羞恼道:“不许摸我耳朵。”
微生明棠动作一顿,却听猫儿又低低嘟囔了一句:“抱紧我,别掉下来了。”
微生明棠的心都化了,低笑了一声,脸颊轻轻蹭了蹭她后颈柔软的毛发。
——怎么那么喜欢她啊……
“拾瑛。”微生明棠轻轻叫了一声。
“又有什么事?”拾瑛有些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
“我喜欢你。”
夜风很安静,拾瑛也很安静,只是骤然僵硬的肌肉与紊乱的心跳出卖了她。
好像等了很久,才听到她的回答。
“我也喜欢我自己。”
微生明棠笑了一下。
拾瑛又说:“你对不喜欢的人都付出了太多,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人好。”
她是只爱憎分明的猫妖,不懂凡人那些掺杂了太多的感情。
微生明棠微微失神:“因为这世间万事……并不是只能用喜欢讨厌来界定。就像一株草木,生在哪里,并不由它自己决定,只是偶然被风吹落,哪怕只是一片贫瘠的土壤,它也只能扎根于彼,落地生根。而取自于这片土壤的一切,它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这一刻,微生明棠恍惚有些明白了微生垚的身不由己。
微生垚的抗争,他的抗争,都是同样软弱无力。微生垚选择了自戕逃避,而他只能口舌相争发泄心中怨恨,每一次伤害父亲的同时,他也在狠狠伤着自己。但无论如何反抗,他们终究都还是选择了留在这里,为了一个姓氏、一片故土,耗尽最后一丝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