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神殿一片混乱,天柱支撑着神界一隅,天柱崩毁,神界一隅也随之向人间坠落,沉入北海之中。而天阙处,上界的清气正源源不断向下界涌去。若继续下去,天地两界都会毁于一旦。
神君率众神躬身于羲和神殿,朗声齐颂:“请天命——”
一卷竹简浮现于羲和神殿之上,两个玄黑大字笔画苍劲,笔意苍凉,源自混沌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众神都不得不俯首颤栗。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自虚空探出,轻轻握住的那卷竹简,身形随之缓缓浮现。
那人一袭青衫,如苍松翠玉,挺拔修长,眉似远山青黛,眸如平湖秋月,无悲无喜,无嗔无怒,他如画中人一般走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天柱崩毁,天命易数。”他垂下双眸,平静地说出八个字,好像这场浩劫与他无关。
确实与他无关,他是天命书,天命不在天地间。
混沌分阴阳清浊,由此有了天地之分。天命书与混沌珠自混沌而来,是这天地秩序的守护者,平等地漠视每一个生命,他们在意的,唯有天地秩序的稳定。
神君容色惨白,恭敬道:“请天命救世于危难。”
天命闭目片刻,薄唇轻启:“四神之战,致天阙地陷,秩序崩毁。天命,褫夺神位,抽其神骨,立于四极,以撑天地。”
浩然之声响彻天地,天地之间的每一个生灵都听到了这句话。
言出法随,天命即为天意,天意不可违。
他睁开眼,垂眸看向天阙处。一颗莹亮的混沌珠于天阙沉浮,以混沌之力修补天阙,缓缓止住了神界的崩落。
他收回淡漠的目光,身影缓缓消散,只有那卷竹简依旧存在。
请天命必须要付出代价,而这代价,便记载在天命书中,无人知晓,直到未来到来。
温暖的阳光穿透云层,淡淡地在人间洒落一层。那本该是轻柔的照拂,落在神族身上却如刀割油烹一样煎熬。
天柱崩毁之处,只留下了一座低矮的山,而此时山上正束缚着一个受罚的神。
锁链束缚了她的四肢,四条锁链深深埋入万丈地心,那是以她自身神力凝结而成,除非她消亡,否则这锁链便不会消散。
她背靠着巨石,双手无力地垂落在于身侧,身形变得透明,阳光可以轻易地穿透她的身体。
间息的海浪声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睫毛微颤,她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天珩……你来了……”
她沙哑的声音含着一丝久别重逢的笑意,哪怕此刻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应该也能听得出她的欢喜。
但他的眼中没有一丝喜怒,只是居高临下,淡漠地看着被锁链束缚的身影。
没有长生藕,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有一个近乎透明的轮廓,氤氲着清气的光芒。
她被褫夺了神位,抽去神骨,如今已经不是杀神凌霄了,但她依然和普通神族一样,有着清气凝聚的身体,还要受这烈日炙烤,海风刮骨。
“凌霄,这便是你的因果吗?”他缓缓屈膝,在她身前半蹲下,想要看清她的面容。
凌霄忍着痛淡淡笑了一声:“这是你要的因果……天珩,你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
“那你呢?”天珩轻声问道,“你又为什么不难过?”
“求仁得仁,我没有什么可难过的。”她叹了口气,伸出手想碰他,却穿过了他的脸庞。
差点忘了,她只是一团没有形体的气啊……
“可是我会难过。”天珩冷冷地说道,“我会想起东胜国灭亡的那个夜晚,你用霜月刃杀死了我的子民,我的族人。”
“我曾经竭尽所能,却也无法照亮一隅黑暗。我奋力的反抗,招致的是整个东胜国的灭亡……我也明白,你只是一把神族的一把刀,没有你,也会有其他利刃来收割凡人的性命。”
他闭上眼,眼睫轻颤,面露悲痛:“可是我总会想起那一夜,凄厉的哭喊声,浓重的血腥味,生命在那道残月下消亡。我没有办法直面那把利刃。”
凌霄苦涩敛眸,哑声道:“我明白,你应该恨我,那是你的家国,也是你的责任。”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仇恨,天珩本以为自己也会死去,却没有想到凌霄将他留在了身边。他诱骗她进入人世,让她有了人族的七情,让她听到了众生的悲鸣,她的心便会柔软。
心软的神,便有了致命的破绽。
“你既然明白……”天珩呼吸一窒,“为何在南荒之时,会……与我成婚?”
“天珩,你比我更懂人心,你以为呢?”她轻轻一笑,将问题抛给了他。
天珩眼中的光有了裂痕,努力地想要看清她的面容,但他明白,这一世他都无法再见到她,触摸她。
她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了何方,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我还记得救下天弈的那个夜晚,在篝火边你说过的话。你说,人族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日出,只是现在,仍缺少一簇火苗。人族没有见过光,便以为世间只有黑暗。”她仰起头,看向了天阙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抹笑意,“天珩,我将这盏火带给了人间。”她抬起手,感受到灵气于掌心浮动,“神界的清气从天阙倾泻而下,这片人间已经在悄然改变,只是你们尚无法察觉。这被灵气滋养的土地,会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人族……会有能与神族对抗的能力。”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人族便会诞生第一个圣君——昭明圣君,他自凌霄手中接过火种,将天命彻底改变。
改变天命,从非易事,需要付出的代价,也非常人所能想象,那动辄是一个种族的覆灭。
人族的一生太短,无法看见前因与后果,而凌霄活了万年,看得比他们更加透彻。
天道的本质,便是守恒,有所得,必有所失。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一线生机,只能在毁灭中寻求。
不经历至暗,人族无法到达黎明。
凌霄收拢五指,握住了那一缕足以撼动天地的灵气,温柔而坚定地说道:“你们不必信仰神明,可以信仰自己。”
天珩身躯一震,黑沉的双眸看向凌霄的右手。
“你说得对,天道并不总在神族,天命……是该变了。”
他看不见她的面容,却感觉到温柔的视线包围着他。
“凌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对你只有利用……”
她好像笑了一声,朝他伸出手,虽然无法碰触,他却依稀感觉到了脸畔潮湿的暖意,那是海风,也是她的手。
“因为你带我见过人间,听过人族的声音,我听懂了那些哭声,便无法再冷漠坐视。也许……你是假的,但这人间是真的。”凌霄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但我终究背叛了神族,也害死了无数生灵,我是罪神,应有此报。”
她心里早已想好撞毁天柱,只是她一人之力无法成事,必须借阳神旭昊之力。但她也没想到,旭昊如此狂妄,竟召出十日凌空,导致了无数生灵毁于热旱。事事并不如尽如她所料,就好像她料到了混沌珠与天命书必然会出手挽救天地于倾颓,却没料到,自己至今仍未消散。
“神族以信仰为生,一旦世间无人信仰,便不复存在。”凌霄说道,“我们四神定为罪神,褫夺神位,被众生遗弃、憎恨、唾骂,失去了所有的信仰。玄素、苍宸、旭昊都已消散了,只有我还在,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世间还有人信我。”
“天珩……”她叹息似的笑了一声,抬起头凝视他,“我是你的信仰吗?”
回应她的,是一个无法触摸的拥抱,一声压抑克制的呜咽,一份永生永世的信仰,一滴穿过身心的热泪。
那一年,天珩创立天柱门,死守天柱山。
天珩寿九十九,身死之日,亦是凌霄魂散之时。
在被三界遗弃的数万年里,他是她唯一的信徒。
天柱门传承万年的,除了那已经面目全非的传说,还有便是面目模糊的壁画。弟子们都以为,挂在正殿之上的那幅壁画是祖师天珩。模糊了性别的身姿与面容,傲然地立于风中,任由狂风掀起衣角,她的面容无法直视,因为她曾是神明,是这世间唯一心软的神。
也许海风会记得,那个青年在天柱之下守了一生一世,为她盖起了石屋遮蔽日晒与风雨。
后来年华老去,鬓满风霜,他便守着那道清光之侧,与她絮絮低语。
摆在身旁的,是他用一世雕琢的壁画,足以留存千秋万世。
“凌霄,我死之后,你会去哪里?”他认真地问她。
她悲哀地看着他眼角的皱纹,鬓边的白发,还有瞳孔深处的执念。
她不忍欺骗他,只有据实相告:“我会消散于天地……或许会有一缕残魂,会进入轮回。”
天珩凄然一笑,跪倒在她面前。
“那……我去轮回里找你,只要见到你,我一定能想起你。”
她扭转天命,将光带到了人间,却被神族与人族遗弃,只有他记得,只有他了……
凌霄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人死魂消,入了轮回,便会断了红尘忘了前缘,他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她呢?
可是她不如天珩明白人心,更不知道何为执念。
此后数万年里,他在一次一次地轮回里寻寻觅觅,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直到有一天与她擦肩而过,那前尘往事才会缓缓于脑海中浮现,哪怕她易了容貌,忘了旧事,但只要他还记得,那便足够了。
可是时光的长河如此漫长湍急,两片飘落的树叶,几乎无法在最好的时候相会,不时匆匆错过,便是太早太迟。他轮回千世,也只遇到过她寥寥几次。而他一次次遇见,一次次地想起,又一次次地经历失去,看着她在每一个轮回里受尽折磨,承受逆转天命的业果。
她舍弃神族的尊荣,逆转天命,为人族带来的光,却将自己永远留在了黑夜里。
他愿做她的一盏灯,陪她走过无尽的轮回,永世的长夜。
第七十二章
晏霄的神识自天珩的一世记忆中跌落,落进漫天的霜雪里。
无尽轮回……
千盏冥灯……
细碎如繁星的幽光照不亮她眼底的幽暗。
此时她方才明白,这漫天飞舞的因果,都是公仪徵的前世。每一个人都只有一世的记忆,一世的因果,而他却有千世的轮回与记忆,带着对她的执念循环往复,寻觅追随,历劫受难。
她一切劫难皆因他而起。
他的一生从遇见她开始。
带有前世记忆的只有他一人,他孤独地承受一切,那双望向她的幽深眼眸,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他手握春秋,沉浮在无尽的时光长河里,数万年如一世,追逐着她的背影。
晏霄在他的神识里看到了自己的轮回,然而那已不是她,她知道,却无法想起。
撕裂的疼痛自心口扩散蔓延,绵绵密密,无间无止。
一声颤抖的呜咽溢出了喉,湿润眼眶的,不是鲜血,而是眼泪。
模糊的视线里,缓缓出现了一道修长的身影,他站在风雪之中,面容俊秀却又淡漠。
晏霄紧紧盯着他,沙哑的声音喊道:“你是阿南。”
原来只是个稚童模样的书中仙,吞噬了足够多的因果,修成了青年的模样。他低眸看向晏霄,眉眼之间像极了天命书。
或许因为,他本就是天命的一道分身。
“你已经在这里逗留太久了。”厄难的声线清冷得近乎无情,他看过了太多的因果,便对一切都已麻木。
晏霄的身体开始溃散,慢慢地便会被消解,成为漫天风雪冥灯中的一盏。
“杀神凌霄,撞毁天柱,致生灵涂炭,窃夺神运,令神族衰颓,逆转天命,使人族大兴。夺神位、抽神骨、万世历劫,是凌霄应受的业果。而天珩,他是凌霄叛神的因,无尽轮回,也是他的果。”
早在数万年前,天珩去世之时,凌霄的神魂就该彻底消散。但是他带着太过强烈的执念入了轮回,千世轮回没有让他忘了凌霄,每一世相遇都在神魂之上再刻下了一笔。
他记得,他相信,所以她存在,她轮回。
在阴墟遇见她之时,记忆的闸门便悄然打开。千世轮回的记忆淹没了他的神识,直到在天眼之中,她印在唇上的那一吻,才让他彻底想起了一切。
原来一直以来,他缺憾的道心,是她……
他本以为,这一世能改变一切,但终究还是和过去一样。她无法摆脱缠身的业果,只能再次被天命恶意捉弄。
埋葬危情的那一日,他看着她昏睡的面容,唤出了厄难书。
“你是天命的化身,便应知道她的过往,所以你才会选择与她立下契约……”公仪徵沉静的目光看向厄难书,“她的因果,便是我的因果,撞毁天柱,逆转天命,是我强求,让我来为她承受这一切,结束这一切。”
她已经受苦数万年了,这一次,便由他来结束吧。
了却因果,来世不再相遇。
凌霄……
晏霄……
他只想她能好好活着,享受这世间一切美好。
因为这世间一切美好,都与她有关。
厄难淡漠地望着晏霄:“神族因相信而存在,你因他的执念而永生,却因杀业太多,不得一世安宁。如今他明悟一切,为你背负因果,将执念留在了厄难书中,于书中受无间之劫。而你身上的因果债已了,自此再无灾厄。四十九日将至,离开这里,忘了他吧。”
“若我执意要带他走呢?”晏霄抬起被鲜血染红的双眸注视厄难,沙哑的声音坚定而执着。
“这千盏冥灯都是他。”他的声音带着威严肃穆的余音,仿佛天意一般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带不走。”
人间四十九日,潋月道尊立于风亭之中,目光柔和地凝视那翻开的书页。
黎缨黯然垂眸:“今日……便是最后一日。”
“天命难违,因果必报。”潋月道尊幽幽一叹,“千秋万世,如一须臾。”
“尊主真的回不来了吗?”拾瑛的声音颤抖着,身子摇摇欲坠。
潋月道尊说道:“她于书中窥因果,若能堪破,便能回来。”
“若是堪不破呢?”拾瑛颤声问道,“她会消失,也会被这世间遗忘吗?”
潋月道尊敛眸沉默良久,忽而轻轻一笑:“不……她还有另一份因果等着她。”
她抬起头,看向春风来处。
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伴着春风而来,唇畔噙着三分笑意,眉眼融进七分春暖,修挺的身姿散发出雍容尊贵的气度,俊美的容颜却有着几许玩世不恭的桀骜。
黎缨的目光落在青年眉心的火焰之上,眼神露出了十分的凝重。
那是与九阳黎火并称的九幽业火,诞生于魔界熔渊之下,据说……被魔君之子炼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