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神本神便在一旁听着,缓缓皱起了眉头。
有人提着刀便闯进了屋,想要杀死不祥的胎儿,孕母苦苦哀求,声嘶力竭。
凌霄轻轻挥袖,将那些人都赶出了屋外。
她冰冷的手抚上孕母浑圆的肚皮,感受到生命的跳动。
神族没有生育,她不知原来人族生育是如此痛苦之事,延续的代价竟如此之大。
“你的生机快断了。”凌霄认真说,“孩子若生下来,你会死去。”
孕母哭红了眼:“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你不怕死吗?”凌霄疑惑地问道。
“求求你,救救他……”她好像丧失了神智,根本没有听清凌霄的问题。或者说,她的话,也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垂下眼眸,在肚皮轻轻一按,须臾间,屋内便响起了婴儿清亮的啼哭。
凌霄只手抱着沾着血污的婴儿,用床单将他裹起,交到母亲的手中。
她贴着孩子柔嫩的脸颊,眼中盛满了浓烈的爱意。
一边是蓬勃的生机,一边却已即将油尽灯枯。
外面有人包围了草屋,将武器对准了凌霄。
“此人胆敢违抗神意,引不祥降世,杀了她!”
火把扔进了屋子,很快便燃起了大火,凌霄看了一眼断气的女子,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在怀里,飞出了火海。
她救出了被打伤的天珩,离开了那个部落,却带走了一个孩子。
“你为何出手救下这个孩子?”天珩问她。
凌霄说:“那人假借神族的名义杀人。”
天珩笑了笑:“神族又何尝不是假借天道的名义杀人?”
凌霄语窒,垂眸看向怀中婴儿。
她不会照顾孩子,那个孩子更多时候是天珩在照顾,只有孩子吃饱餍足的时候,凌霄才会抱一抱这个柔软的小生命。
火光中的她看起来眉眼温暖了许多,霜雪似的肤色也染上了淡淡的粉意。
“人族的生命真是脆弱。”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比新生的花瓣还要娇嫩,还有一层细细的软毛。
婴儿歪了歪小嘴,噙住了她的指尖吮吸。
“但是却沉重。”天珩静静看着眼前一幕,火光与人影皆在他眼中晃动,“每个生命诞生之初,就承载了太多的感情与希望,你为他付出的一切,让生命变得更加珍贵。如此珍贵的生命……不该被毫无意义地剥夺,成为神明的祭品。”
孩子吮吸无果,皱着眉头啼哭了起来。
天珩从她手中接过婴儿,将早已热好的牛乳慢慢哺入婴儿口中。
他能感受到凌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接着便是一抹微凉的触感落在眼角。
“你受伤了。”她的指腹摩挲他眼角的淤青。
是被巫师带人打伤的,眼角颧骨,乃至身上都有挫伤。
“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自然是会受伤,会衰老,会死亡。”他淡淡一笑,丝毫没有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生老病死……”凌霄喃喃念道,“天道对凡人何其残忍,脆弱短暂的一生,却要承载那么多的灾厄,为何凡人多苦,还要贪生?”
“因为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天珩转过头,温润的眼眸映着她清冷的面孔,“凡人一世,须臾百年,但真正快乐的,也只有零星的时光。而为了这零星的欢愉,凡人愿意承受这些辛劳与苦难。凌霄,神族长生不灭,可曾有过一日欢愉?”
她被问得愣住了神,久久答不上话。
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他的目光看向她身后的天,眼眸也在晨光中亮起。
“蒙昧的黑夜终会过去,苦难都在身后,人族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日出。”他眼中的光温暖而坚定,“人族如今缺少的,只是一簇火苗。”
晨光里的天珩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俊秀的面容添了几分圣洁,烙印在凌霄的眼中与心上。
后来,他领着她看过悲苦,也尝过欢愉,在丰收的田野,在自由的林间,她像一个凡人一样活着,在偷来的时光里体验了喜怒哀乐,在莲藕的七窍里生出了七情。
天珩让她听到了人族的声音,在她心中种下了悲悯。
在南荒时,她被一群野蛮的人蒙住了头面带走,她心中好奇,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她没有反抗,直到来到一座山寨,她被掀开了头帘,才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山寨里到处挂满了染红的绸布,周围一片喜气洋洋,从他们的交谈声中,凌霄才弄明白自己是被“抢婚”了,而那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满脸通红地看着她,请求她留下来与他成婚。
“是要和你生孩子吗?”凌霄认真地问。
男子脸上顿时更红了,周围一片笑声,气氛快活极了。
男子点了点头。
凌霄却摇了摇头:“那不行,我不能生孩子。”
她是神族,哪怕用长生藕捏了人身,看似与凡人无异,她也无法与人族生育,因为她本就只是一团清气。
众人听了她的话,顿时愣住了。
“长得这么美,该不会是个男的吧……”
“还是个傻的!”
“脱了衣服看看就知道了。”
当下便有人要来扒她的衣服。
凌霄眉头一皱,一声冷哼,荡开的气息便将众人掀翻。
天珩赶到之时,山寨里已经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人了。
凌霄手上捏着一块红色的绸布,皱着眉头踏出山寨,对天珩解释了一句:“他说想和我生孩子。”
抱着伤腿哎呦乱叫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珩,苦着脸道:“原来你已经有男人了,早说我就不抢了。”
天珩微微一怔,有些哭笑不得。
回去的路上,天珩告诉她这是南荒的习俗,部落里的男人会趁着夜色将看中的女子抢回去当新娘,被抢的女子头上盖着红布,是为了防止她们记住回去的路。
“如果女子不愿意呢?”凌霄皱眉问道。
“他们会让她‘愿意’的。”天珩叹了口气说,“这世间万事,本就难以如愿。对凡人来说,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便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想自己的心是否愿意,是否欢喜。两情相悦,是世间最难求的欢喜之一。”
“我见过北荒的婚仪,年少的男女在昏时拜了天地,他们看起来很快乐。”凌霄眼中荡开涟漪,“那就是让人贪恋人世畏惧死亡的零星快乐吧。刚才他们抢亲的时候,也是很快活,不过我不愿意,他们便也快活不起来了。”她轻笑了一声,清澈的眼跃动细碎的光,偏过脸看向天珩,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俊秀的脸庞。
“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她认真地说。
天珩惊愕地偏过头看向她的双眸,她向他靠近了一步,轻浅的呼吸像一根羽毛拂过他的唇畔。
“你愿意吗?”她好奇又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人间三年,她已经越来越像个凡人了,她有了七情六欲,有了喜怒哀乐,不再如初见之时那样孤高冷漠,她像映在湖中的月色,会被轻风吹起涟漪。
天珩的心猛地一颤,许久之后,他才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说:“我愿意。”
那一日,她拉着他的手回了部落,霸道地占据了旁人准备好的场地,与他拜了天地行了礼,当了夫妻。
红烛落泪,暖室熏香,她被他压倒在柔软的寝具上。
“夫妻之礼,不只是拜天地。”天珩抵着她浅樱色的唇,压低了嗓音说。
她恍惚明白了他的想法,懵懂却又认真地说道:“我是神族,是不会生孩子的。”
他怔了一下,埋首在她散发着莲香的肩窝,低低笑了起来。
“这种事,不必如此功利,只需愉悦便好。更何况……你已经给过我一个孩子了。”
在蛮荒部落救下的那个孩子,他取名为天弈,是他和凌霄的孩子。
胸腔的震动让她莫名心慌,颈间潮热的气息让她心口泛起了痒意。
细碎的吻便从颈侧开始,濡湿的唇舌舔舐她细嫩的肌肤,在她身上燃起火苗。他灵巧的十指解开衣扣,掌心的薄茧摩挲过她每一寸肌肤。
虽是长生藕幻化的肉身,却有着和凡人一样的知觉,甚至更加敏感。她的喘息急促起来,被噬吻过的肌肤仿佛在细雪上开了梅蕊,艳得惊心。
他吻上她潮红的眼角,那双清冷凌厉的眼氤氲着薄薄的水雾,摇晃着波光。唇舌勾颤,炙热的气息侵入口中,她昏沉地睁着眼,在他幽深的眼中看到了欲色,还有一丝并不分明的悲哀。
她来不及捕捉那一丝哀色,便被侵入体内的灼烫撞碎了心神。
她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咬住了唇,却在他唇上留下了齿痕,和淡淡的血腥气。
他的手安抚着摩挲她柔韧的腰,抵着她的唇用沉哑的声音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凌霄……”
“凌霄……”
她攀着他的肩,在摇晃的视线里看到烛泪滴落。
“天珩……”
她恍惚间明白了这三年来他做的一切,他引导她爱上了他,也爱上了这个人间。
第七十一章
那一年,她收到了神族宣召,离开天珩回到神界,生平第一次抗拒了神族的指令,拒绝代行天罚。
那一刻,羲和神殿一片死寂。
“凌霄,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威严的声音自上方响起,“你乃杀神,胆敢违抗天命,不怕被抽去神骨,褫夺神位吗?”
“神意,并不是天意。”凌霄仰起头,直视羲和神殿深处的那一团清光,“因畏惧而建立的信仰,不能长久,神族是因为相信而存在,不是因为畏惧而存在。”
羲和神殿深处散发出一股恐怖的威压,想要压下凌霄高傲的头颅修挺的脖颈。
但她是杀神,是神族最锋利的一把刀,就算是主人,若有不慎,也会被刀刃反噬。
她没有低下头,反而站得更直,对抗那股强横的威压,就像风雨中傲然挺立的苍松劲竹。
“天威不可废,你若不愿当这杀神,自会有诸神代劳。”神君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怒意。
凌霄昂首朗声道:“众生非蝼蚁,神意非天意,神君若执意屠虐众生,我便以杀止杀!”
一弯残月亮于身后,杀神的霜月刃饮尽众生血,这一刻,却为众生而战。
“杀神凌霄,背叛神族,褫夺神位,降下天罚!”羲和神殿内响彻神君的怒喝。
诸神面面相觑,看着凌霄背后凌厉的残月锋芒,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上前。
一股热浪从天而降,逼退凌霄的脚步,沐浴在金光中的男子骤然出现,拦在了凌霄身前。那人眉浓眼厉,双目之中似有烈火燃烧,举手投足之间便有雄浑霸道的气息荡开,覆压四野。
阳神旭昊,主掌太阳的权柄,他既是生,也是死,是吉,也是凶,是诸神之中唯一可以与杀神一较高低的存在。
一边是旭日如火,一边是残月如钩,诸神远远避开,不敢介入这场至高神的争斗。
日月凌空,清冷锐利的月芒不屈地抵抗烈日的灼烧,整座羲和神殿陷入震颤之中。此时的人间众生惊恐地仰望苍穹,看着日月同天光芒大炽,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怕是又一次的神怒,又十年的灾劫。
他们跪下祈祷,磕破了头,乞求神明息怒,宽恕世人的罪过。
在一片下跪的身影里,唯有一人昂然立着,他仰起头,空中炽热的光芒驱散了他眼中的晦暗。
凌霄……
凌霄的强韧出乎阳神旭昊的预料,久攻不下,他眉眼一沉,眼中迸射出耀眼的金光,于身后召出九道金乌分身。
便是诸神也大惊失色。
“十日凌空……人间会有灾劫啊……”
“但若不如此,只怕拿不住杀神。”
“人族的信仰已不纯粹,神君本也是要降下天罚,杀神既不肯执行天罚,便由阳神代劳也是一样。”
“十日凌空,足以震慑住那些不驯的念头了。”
飞旋的霜月刃向旭昊斩落,旭昊大笑,十日之力压过了凌霄的力量,他眉眼现出戾色。
“凌霄,你是神族,应当知道神族因何而存在,天威不存,人心便会生出傲慢,只有让他们生于恐惧之中,才会敬畏天神,信仰永存。”旭昊身后的九只金乌散发出太阳神火的热量炙烤大地,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神火之力大炽,他挥手将人间的影像展露于凌霄面前。
“你看,千千万万的人族正在虔诚地跪拜,反思己过,乞求天神的垂怜。”旭昊得意地扬起唇角,“这就是信仰,这就是神族存在的根基!万年以降,皆是如此,万年以后,也不会变!”
残月化为无数凌厉的勾刃,像一场暴雪骤然降落,想要绞杀九只金乌。
旭昊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厉喝一声,聚集全力向凌霄拍去。金乌化身让他的力量暴涨数倍,在这一刻碾压了残月的清辉。
便在这时,两股神力从旁而至,加入了战局,却是站在了凌霄身后,与她一同对抗旭昊。
旭昊的力量被三神化解,他沉下脸看向凌霄身旁两位。
“太阴玄素,青帝苍宸。”他沉声道,“你们也要背叛神族吗?”
太阴玄素面露悲悯,轻轻摇头道:“阳神,收起九阳!”
她是主掌生机的神,也是仁慈的神,见不得生灵涂炭。她也曾不满过凌霄的杀戮之行,但她也明白,身在神位,便不由己。凌霄是杀神,她没有选择,不行天罚,便只能如现在一般,被神族诛灭。
而阳神喜怒无常,人世皆因他一念而翻覆,十日凌空之祸,人族只怕会死伤过半。
青帝苍宸是春神,主掌万物复苏,阳神如此炙烤大地,等于断了万物的生机。他对阳神不满已久,而玄素、凌霄却是他的好友。
他不但嘴上刻薄,而且十分任性,没有犹豫便站出来与阳神为敌。
这一场大战在神界持续了三日,而在人间,便是大旱三年。
直到那一日霜月刃将九只金乌坠落于东胜国,这一场大旱才宣告终结。
新月如弓,箭落九日,举世狂喜。
可是没等到人们跪地感恩,一场更可怕的灾难发生了。
激战的四神向天柱撞去,那连接天地的天柱发出一声响彻八荒的轰鸣,从天际向人间坠落,重重地砸入北海之中,激起了千丈巨浪。
桑田变沧海,大旱三年,死亡千万,天柱山崩,又淹没了沿海十万百姓。
数万里外的人们仍然可以看到天柱山崩裂之后的恐怖景象,天空仿佛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窟窿,云雾自缺口处倾泻而下,苍穹摇摇欲坠,天地之间发出濒临破碎的嗡鸣。
“神明在上,怜惜受苦的世人吧……”
活着的人苦苦地哀求,他们绝望地看着末日灾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神明为何震怒。
便在这时,遥远的玉京城中,森严肃穆的神庙里,感应到天地秩序的崩毁,混沌珠发出幽幽荧光,悬浮于空中,飞出了神庙,向着天阙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