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晏霄回过身看向潋月道尊,“可是那与他有什么关系?那是我的因果!”
“我说过,人的一生太过短暂,根本看不见前世的因,来世的果。”潋月道尊脚步轻移,向她靠近,“你们的因,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开始……”
“是二十三年前……”晏霄心口一痛,交织着冰冷与灼烫,让她哽住了喉,说不出话。
“不。”潋月道尊轻轻摇头,“比你想的更早,更早……”
她伸出手,蓝色封页的书缓缓浮现于掌心。
“还给我!”晏霄目光紧紧盯着厄难书。
“公仪徵已经代你了却了因果,如今的你,已经无法翻开这本书了。”潋月道尊轻柔的视线落在那三个古朴苍凉的大字上,“与他有关的一切,因他而生的因果,都将回归天命。四十九日后,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存在。”她的目光移向晏霄,“包括你。”
晏霄抿着苍白的唇,一言不发,从潋月道尊手中夺走了厄难书。但这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法宝此刻便如同一本普普通通的书,没有任何特殊的气息,但每一页都紧紧粘连,晏霄想尽了办法也翻不开其中一页。
潋月道尊悲悯地看着晏霄徒劳无功地挣扎,冷汗顺着脸颊滴落,眼中颤抖着破碎的光,她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却无法承受公仪徵永远的消失。
她恍惚地想起与他最后的时刻。
——来世,我们便不要再相遇了。
——好。
他将她抱得很紧,贴着颈侧与脸畔的凉意,分不清是他的鬓发还是脸庞,她只听到了他低哑的哽咽,被吹散在海风的呜咽里。
她以为这是她为两人选择的结局,然而在更早以前,他便已知道了故事的终点。
在拥雪城那个有着月光与雪色的夜晚,他握着她的手,暖意包裹着她冰冷的指尖,他眼中的缱绻如温柔的宁夜。
——晏霄,让我背负你的罪业。
——你应自在无忧,享受这世间万般美好。
厄难书落在了地上,不染尘埃。
“他知道……”晏霄的声音难以自抑地颤抖,轻若呢喃,“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他那些发自肺腑的耳畔低语,她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只当是他哄她开心,然而一片真心,都在其中。
“你们两人,必有一人要承担这份因果,只是你们都选择了自己。”潋月道尊手轻轻一挥,将厄难书握于掌心,“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四十九日,他的存在会被抹去,你也会忘记这些回忆,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她低敛双眉,略微一顿,才道:“我本想让你沉睡四十九日,如此一来,你醒来之时便会遗忘这一切,不会有任何痛苦……但是我想,你有权知晓真相。”
“真相?”晏霄抬起头,眼中沉着苦涩与悲怆的暗色,“真相是什么?”
潋月道尊看向黎缨:“黎缨,你来告诉她吧。”
“我回了一趟朱紫墟,找到了一份涉及天机的绝密档案。”黎缨掌心浮现一枚玉简,她郑重地交到晏霄手中,“或许,这便是你最初的因。”
晏霄接过玉简,一缕神识探入其中,一幅幅浓墨重彩的画面伴随着文字掠过脑海。
——远古时期,神族统摄天地,受众生供奉祭拜……杀神凌霄、青帝苍宸、太阴玄素与阳神旭昊掀起战祸,撞毁天柱,以致天阙地陷,生灵涂炭。
——为维持天地秩序,混沌珠舍身补天,天命书抽取四神之神骨,以代天柱,立于四极,支撑天地。
——四罪神信徒同负罪业,堕入轮回,永生永世,历尽灾劫。
浓艳鲜明的色彩绘出了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神迹,不可直视的神明没有相貌,只有一个可供想象的轮廓。
杀神凌霄是一个高挑修挺的身影,她坐于新月之上,浑身上下散发着清冷孤高的气息。
青帝苍宸是一个男子的轮廓,白衣青簪,手执柳鞭,与花木相伴。
太阴玄素是一个袅娜的侧影,有着春水般的温柔。
阳神旭昊以太阳为背景,在煌煌明日中投下高大的阴影。
而在四罪神之下的,是他们的信徒,在朱紫墟的玉简中明确记载,被诅咒的四神信众贬落凡尘,改名易姓,分别为——公仪、微生、高阳、素和。
晏霄的神识从玉简中抽回,她恍惚地抬起头,看向黎缨。
“公仪氏,是杀神凌霄的信众之后,所以玉京四姓的灾难由此而来……我的因果,也是由此而来……”
黎缨摇了摇头:“不,你不是她的信徒信徒,你……就是她,是你掀起了四神之战,撞毁了天柱,引起了那一场浩劫。”
晏霄瞳孔一缩。
潋月道尊说道:“天柱崩毁,天阙地陷,神界一隅坍塌,坠落于北海,由此而生阴墟。这便是你的因。数万年前,凌霄被抽神骨,褫夺神位,已经受过天罚,但是因果未绝,你需要用生生世世去偿还,直到还清一切。”
晏霄低下头,她神窍一片钝痛,眼前阵阵发黑,耳中不断嗡鸣,一时之间无数的画面与喧嚣占去了她所有的神识,几乎要撕裂她的身体与魂魄,让她连连颤抖,冷汗不止。
拾瑛扶住她的臂膀,眼中盈着泪。
黎缨说的这些,她比晏霄早一步知道,黎缨告诉她,微生明棠身上有青帝苍宸的血脉复苏,而晏霄神魂里,则藏着凌霄的意志。
或者说,她就是凌霄的一次转世。
阴墟因她而生,这是因,在她手中覆灭,这是果。
她这二十三年的灾厄,原就是她前世结下的因果。
只是人的一生太短暂,向前看不见果,回首看不见因。但无论是否看见,一切都在因果之中。
“杀神……凌霄……”晏霄头痛欲裂,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想要侵占她的意识,在她神窍中横冲直撞。
这是天机,是人族不能窥探的天机。
她早已被抽去神骨,夺去神位,如今转世为凡人,也无法忍受这窥探天机的后果。
她想不起来那遥远的前世,玉简中记载着的,就像与她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的过去。
“我若是凌霄,那公仪徵是谁?”晏霄颤着声问道,“撞毁天柱,酿成灾劫,是我的因,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替我承受这一切?”
黎缨与潋月道尊相视一眼,无奈摇头:“我不知道,在神族的记载里,没有与他有关的文字,他不是四神之一。”
潋月道尊说道:“厄难书是天命书的一道法则,他既然认为公仪徵应该背负因果,那便自有他的道理。”
“神族的记载便是真相了吗?天命认定的事,便是真理了吗?”晏霄悲怆一笑,冷然道,“我信因果,但不信天命。我犯过的错,该受的业,便由我一人承担,与他人无关!”她注视着潋月道尊清亮的眼眸,“我不信这世上无人能翻开厄难书,你一定知道方法,告诉我!”
潋月道尊静静凝视着她,那双眼睛有着奋不顾身的坚定,让她恍惚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轻轻笑了一下:“有一个方法,但是生机渺茫,有可能你也会因此彻底消亡于天地。”
“这本就是我最初的选择。”晏霄苦涩一笑,“对我来说,求生不易,求死亦难。”
“我可以帮你翻开厄难书,让你进入真正的无间地狱。厄难书里,有死于你之手的十万恶业,充斥着对你杀意与怨恨,他们会将你撕碎,你要于其中经历众生之恶,与众生之苦,在苦难之间维持神智的清晰,找到属于公仪徵的那片神识。”潋月道尊低眸轻声道,“你与他之间有太多的因果,你身上还有一滴他的心血,这份羁绊,能让你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我能将他带回来吗?”晏霄眼中露出了希望的神采,浑然未将潋月道尊先前那份警告放在心上。
潋月道尊叹息道:“你若能再三十日内带回他的神识,或许还有机会为他重塑肉身。若是失败……”
“也不过就是一起消散,成为厄难书中的一笔因果罢了。”晏霄不在意地轻笑一声。
“尊主……”拾瑛攥住了她的袖子,红了眼眶,哽咽着轻唤她的名字。
晏霄侧过头,看到她眼中浓浓的依恋与不舍。
“拾瑛……”晏霄低眸看她,眼中泛着轻柔的笑意,“对不起,那一日伤了你。”
拾瑛用力地摇头,泪水从眼眶中滚落,沙哑着声音道:“不疼……”
晏霄的一生,充斥着谎言与算计,即便是公仪徵,也有许多秘密瞒着她,唯有这只猫儿,由始至终,单纯热烈,不顾一切地奔向她,笨拙地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
晏霄别开眼,不敢看她眼中的泪,她看向黎缨说道:“拾瑛心思单纯,性子急躁,以后……便有劳殿下代为照拂了。”
“我会的。”黎缨叹了口气,“但我更希望你能回来,如果找不到他……”
“我会找到为止。”晏霄笑着打断了她。
第六十九章
厄难书被轻风托起,漂浮于院中的芙蓉花上,一股幽玄奥妙的力量无声展开,让四周的时空骤然有了凝滞之感。
蓝色封页之上当起了水波似的涟漪,三个古朴的大字扭曲而模糊了起来,似乎正被什么力量干预。
盛开于混沌之地的危崖,神魔战场的仙葩,荒芜之地唯一的花——世人如此称呼这朵千叶木芙蓉。
三千多年前,天命书与混沌珠在两界山大战,溢散的混沌之气凝聚千年,有了灵智。天命书的一丝法则化形为厄难书,而混沌珠的混沌之气化形为一株千叶木芙蓉,他便是风华冠绝三界的琅音仙尊。
三百年前血宗之祸,琅音仙尊散尽花叶拯救苍生,只余下最后一瓣心花,种在这小小的药园里,受潋月道尊心血灌溉,静待花开。
这人世间唯一能撼动厄难之力的,便是他身上的三分混沌之气。
蓝色的封页轻轻一震,一阵香风吹过,像一只手轻轻掀起了书页,霎时间无数凄厉的哀嚎涌入众人脑海之中,摧残人心神智。
潋月道尊似乎早有防备,抬起右手将三人护在了身后。
“众生之怨……”她低叹一声,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那股怨毒凶煞的力量几乎欲冲破雪白的书页伸出鬼手将一切生灵拖入其中,那样恐怖的力量,只是看着也会让人心生颤栗,然而晏霄却没有一丝犹豫,大步向着厄难书走去。
“尊主!”拾瑛带着哭腔喊了一句。
那个背影没有停滞,她将手按在了冰冷的书页上,任由那股力量将自己吞没其中。
“那是真正的无间地狱……”黎缨不忍地闭上眼。
潋月道尊看着那道消逝的身影,轻轻说道:“真正的地狱,在人心之中。”
晏霄这一世生在无间,折磨、利用、欺骗,都未曾磨灭过她心中的光。
她不曾见过日月,却将日月藏进了心里。
这充斥着恶意与怨毒的厄难之境,于他人是地狱,于她却是希望。
厄难书吞噬的不是神魂,而是恶业。恶业如暴雪厉风充塞了整个幽暗无际的空间,嘶吼着咆哮着涌向晏霄。
每一片雪花都如一盏冥灯,幽幽亮着,走马流转那人一生中最沉重的罪业。
晏霄耳中灌入凄厉的喧嚣,混杂了稚子的啼哭,妇人的哀嚎,老者的悲鸣,男子的呜咽,众生悲苦,如浪潮将她淹没,胸腔之内痛如撕心裂肺,那些迷浊想要乱她心志,将她拖入绝望的深渊,沉沦于无边的苦海。
可她本自苦海而来,二十三年间,阅尽世间悲苦离散,生死两难。她痛过、恨过、迷茫过,也曾想过沉寂于黑暗,却终究还是挣扎着脱离了苦海。
有的人自甘堕于苦海,有的人生于苦海,却想见一见海上的日月。
那些暴雪似的冥灯无法阻拦她的脚步,愤怒地化为尖牙利爪,摧折她的神魂。
怨毒的诅咒噬咬她的身体,它们无形无质,却无法抵挡,晏霄如双目失明的孩童赤身行于雪地,无助地任由霜刃凌迟肉身。
鲜血顺着指尖滴落,锐气划过脸庞,清亮的眼眸染上猩红,血泪自眼中滚落,狂风拖曳她的袖袍与脚步,不让她前进一步。
剧痛缠身,却又似曾相识,她早已习惯。
玄冥幽暗,她却能看见前路,因为她便是光。
视线里的一切都像晕染开的血墨,一点点渗透她的神魂,她扬起凌厉的眉眼,沉声厉喝:“让开!”
风雪为之一滞,它们似乎亦震慑于这凛冽的气息。
晏霄忍受着业力摧目的剧痛睁大双眼,任由血泪滑落脸庞,她维持着灵台一缕清明,在那里有公仪徵留给她的一缕心血,是他们之间斩不断的因果,于幽冥之间指引着她方向。
这些漫天的风雪冥灯里,流转着人世间种种苦难与不甘,唯有一盏,属于公仪徵。
她要在这十万冥灯里找到公仪徵的神识,将他带回人世。
厄难书内只有因果没有时间,她亦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寻找了多久,只是执着地于风雪之中穿梭,直到一身青衣尽化为血色。
心口忽有震颤,她抬起眼,望向了翩然旋舞于空中的一点幽光,伸出手去将他握在掌心,神识探入其中,下一刻便感受到灵魂被拉扯的失重感,她坠入了那段因果之中。
兰台香溢,华光流转,舞乐升平。华服锦衣的贵族男女觥筹交错,带着酒意与笑意看着场中少女曼妙的舞姿。她蒙着面,于寒冬的夜里穿着单薄的纱衣,露出一截细腻莹白的腰,柔韧如劲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下一刻,她捏住自己缠发的缎带,用力一抽,三千青丝如瀑垂落,她纤细的手腕一抖,那看似柔软无害的缎带化为利剑,刺向了高座之上的主君。
四座响起凄厉的尖叫,酒盏落地,宫灯骤熄。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挡在了主君身前,抵住了缎剑,剑气刺穿他身上的软甲,在胸膛之上留下了血痕。
“护驾!护驾!”主君仓惶后退,脸色惨白。
将军握住缎剑,与刺客缠斗起来。
为这一剑,她习武二十年,亦习舞二十年,国仇家恨凝于眼中,化为凌厉的寒芒。
周围亮起了火把与弓箭,她知道这是一个诱她出手的陷阱,但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拼着两败俱伤,逼退了敌国的将军,将一小截银针射进主君的心脏——那是藏于耳洞内的银针。那个耽于享乐,暴虐无道,又好猜疑的主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根耳针之下。
背后中掌,她跪倒在地,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四周纷乱地响起哭声、骂声、求救声,就像她国破家亡的那一日。
她倒在冰冷的夜里,将军来到她身前,揭开了她蒙面的纱。
英俊的面容有一瞬的失神与恍惚。
“将军!二公子带兵包围了四周,意图夺权!”
那些本是对准她的箭矢掉转了方向,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仇恨,也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