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贵为太子,但自小便受母妃和太傅谆谆教导,要心系国家社稷,远离丝竹靡乐,克己禁欲,不可像其他皇兄皇弟般沉浸在女色中。
虽那晚并未真正与那小宫娥行云雨之事,却也是以流氓姿态吓哭了她。想到这,他心中亦是辗转反侧。
今日看她打扮,她竟然是东宫婢女,何故竟不认识他?
商邵柔见他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猜想他是认出了自己身上的这身属于东宫婢女的打扮。
脑中急速运转起来,他虽姿容华贵,却不以权威压他人,应该不会是哪位皇子。再看他秀发高束不冠,腰间又配以长剑,应是皇子亲卫。
李煜见她半日未曾开口,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她,声音又不免柔下几分,“你在东宫,未见过我?”
原来他是东宫的侍卫。
商邵柔快速地打量了他一眼,心中有了确定的猜想。她赶紧低眉顺目地福身行礼:“奴婢眼拙,见过骆统领。”
骆闻,太子亲卫。同太子李煜一样,是个姿容滟潋,俊朗不凡的美男子。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在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曾打算让最近风评很差的自家艺人自降咖位,出演骆闻一角去挽回一下口碑。
没想到骆统领比书中所述还更帅气逼人,倒是自家艺人不配了。
呃,太子殿下咂舌。看来这小宫女是真的不认识他。
不过也好,既然她并不认识他,那么他也免得表露身份,省得传出去,再平白地堕了东宫名声。
想到这儿,他手中微微攥紧了些,眸中也迸发出些厉色来。
如今东宫已是强弩之末,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他这太子,当得也着实有些窝囊。
“骆统领,这是要去哪儿?”本着不能让场子冷下来的原则,商邵柔开始找话题寒暄。
李煜的神情有些古怪,总觉得眼前的这小宫女跟那晚有些不同。
虽着最简单暗淡的宫女服,可那双精致小巧的鹅蛋脸上,镶嵌着一双灵动勾魂的杏眼,瞳仁里的光芒似水波般幽深诱人,与那晚低眉啜泣,温顺柔弱的样子大相径庭。
“骆统领?”商邵柔等了一会儿,见他无回应。
“淑妃娘娘请本...”李煜口中一顿,险些暴露身份,连忙挽回,“殿下去淑妃娘娘寝宫,迟迟未归,故而我前去查看一番。”
“什么?”商邵柔的心中噼里啪啦的,仿佛有一根电线在冒着火花,故事真的在往书中描述所发展。
商邵柔来不及向骆闻解释,拉着他的手,满脸焦急,“骆统领,你快去景和宫,拦住殿下,叮嘱千万不要吃景和宫的任何东西,更不要靠近淑妃娘娘。”
小说《梨花渡》中写道,太子殿下于元宵宴彻底失势。可东宫之位关乎社稷国本,不到万不得已,就连圣上也不敢轻言废黜。
造成圣上日后盛怒之下大开杀戒的导火索,就在今日。
谢淑妃要仿当年皇后栽赃娴妃之举,诬陷太子殿下轻薄后妃,并不惜以身亲范。
被她情急之下抓住手,李煜垂眸,被握住的部分似火烧。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那晚她梨花带雨的啜泣模样,耳根也止不住微微发红。
他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抗拒转为羞赧,听到她说的话之后眼神迅速冷了下来,变得警惕戒备。
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命令他插手东宫和后宫妃嫔之事,她当自己有几个脑袋掉?
只是更令他惊惧的是,眼前的这个小宫女,并不是在说胡话。
今日他刚被解禁,便收到了景和宫的邀请。他当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可李煜心中有愤有怒。
他故意佩剑,想以昔日与她初识装扮,当面问问她:为何要嫁给父皇,既然相邀,昨晚又为何不赴约?
想起谢淑妃和李煜的三两事,商邵柔唏嘘万分,顾不得身体不适,又郑重地补了一句,“记住,千万要在皇上来之前,让太子殿下出景和宫。”
眼前小宫女拉着他的手稍稍加重了力道,手心的薄茧粗粝地磨着他的神经。
尽管李煜不愿相信,心里也隐约觉得自己正在走入一个圈套之中。
“快啊。”
商邵柔又催促了一遍,目前为止,她和太子殿下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她可不想太子如书中所写那般失势。
宫墙怨深,不宜久留。等太子危机解除后,她便要想办法出宫。
以她丰富的从业经验,出宫后随便扶持和营销一个寒门学子,等到他步步高升之后,自己的荣华富贵还不手到擒来?
正这样想着,她眼前一轻,眼前人影翻越花丛,往景和宫去了。
商邵柔紧了紧身上的衣物,艰难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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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完全放光,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冰雪压垮了枝上寒梅,连带着屋檐上凝着的冰锥子也被荡得簌簌往下掉。
商邵柔步子沉得厉害,踏进东宫西苑的那一刻,背后一道阴恻恻的尖锐声音传来。
“回来了?”
自从昨晚之后,叶玉芝心中一直有一根刺。如今看到她偷懒,心里不禁有些兴奋,终于抓到她的错处了。
“来人,把她绑起来,给我掌嘴,淋雪水。”
春儿在一旁跪下替她求情,“玉芝姐姐,你饶了柔儿姐姐吧,她昨儿的伤还没好……”
叶玉芝眼神狠戾,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春儿脸上,“给我滚开。”
两个奴才踉跄着将一桶混着冰块儿的雪水放到她跟前,桶沿的水被晃出来,透出亮晶晶的冷意来。
看到春儿顿时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商邵柔转过头来,眸子毫无波澜。
她冷静地盯了叶玉芝一眼,心中却冷笑,就这样的小把戏,也想弄死她?
她眼波流转,重新换上柔弱的表情,一脸害怕和无辜地说道:“玉芝姐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奴婢知道,姐姐都是在怪我没规矩,昨夜擅自外出。姐姐莫生气,只是奴婢昨夜外出时,还捡到一物...”
商邵柔趁被人抓住之前,悄悄在袖中摸了几下,露出香囊的一角。果不其然,叶玉芝眼神顺着她的话看过去,刚看到那一角,眼中瞬时闪过惊慌。
“你...”叶玉芝气急败坏,却慌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都出去,我要跟这贱蹄子好好谈谈。”
宫娥们有看戏的,见讥笑的,也有像春儿一般紧张担心的。在关门之前,商邵柔还不忘给春儿一个眼神,示意她放心。
门刚被关上,叶玉芝便一脚踢在商邵柔的肚子上,扒开她的袖口去抢那香囊,却发现那只是一个颜色相近的普通香囊,并不是她昨晚掉的那个。
“贱人,你敢耍我?敢得罪我,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真正的香囊在哪里?”
商邵柔身上还未痊愈,被这一踢,牵动了全身伤口,腹部更是犹如刀绞,疼的她差点儿一口气没缓上来。
她袖中双手死死攥着,克制住身上疼痛的颤栗。
“玉芝姐姐,奴婢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得罪您。至于您说的香囊,奴婢可以装作不知道,玉芝姐姐那晚也从来都没有去过莲幽池。只要玉芝姐姐放过我,也不再找春儿的麻烦。”
商邵柔这话,乍一听是在求饶,可叶玉芝只觉得太阳穴的青筋暴得厉害,一个小小的贱婢,竟然也爬到她头上来威胁她了?
偏偏她现在有自己的香囊,她还杀不得她。
想到这儿,叶玉芝气得跳脚,狠狠地踢翻了旁边的铜盆,哐当声惊了屋外的宫娥,众人纷纷为里面的商邵柔默哀。
可没过多久,门便从里面开了,商邵柔毫发无伤地迈着步子走出来。
春儿赶紧过去扶住她,看到商邵柔额头冒虚汗,面色惨白,低声询问:“柔儿,你还好吗?”
商邵柔半个身子靠在春儿身上,脚步也不禁虚浮起来,“春儿,我有些累,想睡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商邵柔感觉脑中像是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针在扎着脆弱的神经,她蜷缩着身子在被子里痛苦万分,天地仿佛旋转着,日夜也颠倒了。
“她怎烧得如此厉害,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啊?”同寝居的另一名小宫娥担忧地问道,春儿心里也急得往她身上加了一层被子。
“柔儿,醒醒!快把药喝了。”
商邵柔在睡梦中听到春儿在叫她,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半靠在春儿身上,表情痛苦地将草药一饮而尽。
商邵柔脸烫得跟烧红的炭一般,“春儿,你对我真好。”
春儿见她遭了这么多罪,心疼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柔儿,说什么呢。当初进宫时,要不是你在教习嬷嬷面前替我挨打,估计我早没命了。”
“你放心,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你相信我。”药物作用下,商邵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后半夜,她的烧已经退了大半。商邵柔小心地掖开被角,起夜如厕。她披着外衣蜷着身子跑回房时,突然看见长廊拱洞之下一个细长如游丝的身影。
那人似在风雪中站了许久,见到她,身形一动,开始往她这边来,借着月光,商邵柔看到那人的脸苍白阴森地恐怖。
“鬼啊!”
第3章 拉拢人心
长廊的风雪刮得她的叫声气若游丝,商邵柔站在门外,透过窗柩看了一眼,里面的宫娥们转了个身,依旧睡得很香。
她不信鬼神,刚才只是出于害怕的本能反应,还好,没惊醒她们。
“柔儿姑娘,你身体可好些了?”
商邵柔转头,眼睛扫视着来人,他身量长得恐怖,目测应有两米高。身材却十分瘦弱,且穿着暗蓝色锦缎太监服,小说里,似乎却有这么一个人。
景和宫的掌侍太监,郑由。可是她怎么会跟郑由扯上关系,还让人在风雪里等了一夜?
商邵柔拿起檐梁下的灯笼,就着微弱的烛火凑近了些,试探性地出口,“郑公公,天色如此晚,您怎么会在这儿?”
烛光下,他瘦弱的身躯微微发抖,一双狭长的眼睛里血丝遍布,尖细的声音又带着几分悲恸的沙哑。
“我来给姑娘送些东西。听说你身体不适,故而未打扰。抱歉,我只有夜晚时才得空,所以才会等候在此。”
说着,她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裹,里面似是些衣物。商邵柔心下有些疑虑。
郑公公冰凉的声音传来,“这是你姐姐的东西,里面还有她留给你的一封信。”
原来娇儿的包裹,是被他拿去了。
商邵柔的手停在半空中,心中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再看眼前郑公公悲痛的神色,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商邵柔接过包裹,找到了里面的书信,迫不及待展开来读,包裹送到之后,郑公公便落寞地转身离开。
“郑公公,请留步。”商邵柔追上几步,“谢谢公公平日里,对我姐姐的照顾。”
“不,是我没照顾好你姐姐,不过,我昨夜已拦下那些人,命人好好葬了她。”
商邵柔心中一软,“郑公公,我要替姐姐找回公道,可是如今我势微位贱,需要帮助。”
书中写,郑由,景和宫掌侍太监,为人阴沉老练,八面玲珑,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若能得他助力,想必这件事能事半功倍。
她眼神中的冷静与坚定,令郑由一滞。
他只在宫墙里见过商邵柔几面,听娇儿说,她的妹妹十分柔弱温顺,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此番一见,她却如久经尘世一般,沉稳有主见。
“你可知此事之复杂,非你我二人能左右?”郑由眸中的光变得十分严肃。
“若我告诉你,此事可能涉及宫妃与皇子秘辛,你又当如何?”郑由的目光泛着些绝望的冷意。
商邵柔的心仿佛被这冷意惊了一下,她心中一紧,娇儿之死,似乎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
从业多年的理智告诉她,这件事到此为止,是对她最有利的结果。
望着商邵柔有些犹豫和退却的神情,郑由内心忍不住一沉,是啊,饶是亲生姐妹,为了自己的性命,也该识时务地闭嘴。
他转过头,背脊微弯,一步一步地离开。耳边寒风“呜呜”乱叫,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踏雪而来。
她温柔又坚定的话振聋发聩:“郑公公,不管真相如何,我都会查下去。倒是您,我姐姐已经承了您太多意,无以为报,我实在不该再把您也卷进来。”
情感并没有战胜理智。只是她向来都不是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她既然有可能撞破了案发现场,那么就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
既来之,则安之。生路,是靠人搏出来的。
听商邵柔如此说,郑由那阴沉绝望的眸子里有了些光,语气中竟隐隐有了些颤动,“我是残败之身,能得你姐姐青睐,实在欣喜又羞愧。你放心,日后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尽全力助你。”
“多谢公公。”
一阵寒风吹来,商邵柔紧了紧身上的衣物,还是忍不住咳了咳。
“姐姐之死,与东宫首席婢女叶玉芝有关,而叶玉芝又与谢淑妃,有着不可斩断的关系。若我们贸然行动,恐怕也会遭人灭口。为今之计,是先造势。”
“造势?”
郑由面露疑惑,只听商邵柔继续说:“谢淑妃仗着圣上宠爱,行事越发乖张,随心所欲,这个想必公公也有所体会。”
郑由默了默,谢淑妃平日在殿中,性情不定,打骂奴才是家常便饭,甚至连刚出生的皇子,发怒时也能甩到地上。
只不过这些,她是怎么知道的?
“东宫里,叶玉芝狗仗人势,已然众多引起宫娥不满,谢淑妃同样人心所背。我们要做的,便是激发并扩大宫女奴才的不满,等到合适的机会,再一击败之。只是眼下,奴婢却还有一事想问公公。”
望着眼前这个娇小瘦弱的小女孩儿,郑由不由地心中震惊,这绝不会是一个温顺不谙世事的小宫女能说出的话。
“你说。”
商邵柔在雪地中踱着步,说出了心中所想:“我听尚衣局的人说,那晚有许多宫娥都看到了,我姐姐是被景和宫的小太监带走的,出事后,那位小太监性命是否还无虞?”
事出在景和宫,风声想必也走漏了些,谢淑妃不可能任由人抓住她的把柄。只是她白天听那些宫娥说了半天,那名小太监却仿佛隐形了一般。
郑由眼神一闪,惊叹于她竟如此敏锐。“不错,我把他藏起来了。”
商邵柔心中松了一口气,这郑由果然如书中所写,心思深沉面面俱到。
“公公且得小心藏好他,这是我们的王牌。目前,我们得先取得尚衣局宫娥们的信任,得到他们的口供。公公是景和宫之人,若是借谢淑妃名义,稍加诱惑威压,想必她们也不敢欺瞒。”
......
很多年后,郑由想起今晚种种,依旧会被这小小身躯下隐藏着的温柔坚定所折服。他的一生,曾被宫女娇儿短暂地点亮过,而后陷入万古长夜。而眼前的少女,便是支撑他走过这万古长夜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