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蝼蚁,亦可撼动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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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扑簌扑簌地落,宫墙里的冬夜,好像被这永不休止的雪,压得喘不过气了。
东宫主殿的烛火彻夜未熄,鎏金烫纹的书案上堆着成堆的书卷。李煜整个人正襟危坐于案前,殿内地铺暖玉,墙抹椒红,暖洋洋的氛围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殿下,已经派人查过宫女商邵柔的平日薄,除去一事,并无可疑。”骆闻颔首,玄色暗炮上还滴着消融的雪水。
停顿了一下,他看到居坐于前的男人紧抿双唇,似有些烦躁不安。
“商邵柔,也出生于清河郡。”
听到“清河郡”这几个字,李煜手中拿书的动作顿了顿。
他的母妃,便来自清河郡。
骆闻继续开口:“昨夜她的姐姐娇儿,无端地投了莲幽池自尽了,尸首连夜被人送出了宫,眼下似有风声,说这件事与...与淑妃娘娘有关。”
李煜拿着书卷的手一顿,原来那是那个小宫女的姐姐。
想起今日景和宫里种种境况,以及他踏出宫门后,后脚迈步赶来的父皇,他终是心中一凛,沉声道:“她执迷不悟,已无法回头。往后她的事,你无需避讳。”
“是。”
茶杯里的茶还氤氲地冒着热气,室内却静得可怕,骆闻心有余悸地抬头看了一眼,暖黄的烛火将男人的侧脸映照在墙壁上,露出深邃的轮廓来。
须臾,墙上的影子动了动,李煜放下手中的书卷,叹了口气,薄唇微张,“只是那小宫女,本殿却欠她越发多了。”
大年初五。压了宫墙一丈深的雪终于在暖阳下逐渐消融。
商邵柔的病已经差不多痊愈,昨夜得一员大将,她心中忍不住雀跃。再加上前天的警告,叶玉芝已经一整天没来西苑找茬儿了。
搬完最后一捆炭火后,她的脸上黑了好几块,正想去洗把脸,突然听到水缸处几个宫娥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玉芝一大早被殿下叫去,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几十板子,现在已经下不了地了。”
“她活该!”
“小点儿声。”几个宫娥低低地笑出声,谁让她平日里那么猖狂?殿下又是个喜静的,从不管后院这些事。
一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宫女看到商邵柔,笑着打趣道:“柔儿,玉芝被罚了,你能轻松不少了。”
商邵柔咂舌,原来叶玉芝不是因为她的警告才安生的。
另外一个绿衣宫娥锦瑟,边将主子不穿的衣物晾在竹竿上,一边说道:
“不过也是,连我也看不下去了,玉芝不就是嫉妒你生得比她好看嘛,这才处处针对你。”
穿来这几天,商邵柔偶尔用清水照镜子,不禁感叹这幅皮囊生得真是好。古代女人被禁锢在三从四德的妇道里,审美偏向于柔弱温顺,清瘦寡淡。
可她却生得一双幽深墨黑的杏眼,鹅蛋脸,柳叶眉,自带清冷美艳,最难得还是一身凹凸有致的妙曼身材。
夜间脱衣就寝时,春儿还有些艳羡打趣地说道:“柔儿,你这儿发育得可真好,怎么从前我从未注意到?”
因为以前的柔儿,温顺柔弱,受主流审美所影响,将自己的身材藏匿起来了,现在的她,绝不会因为自己丰腴美艳而感到羞耻。
被夸漂亮,她也不能幸免地心情好,扯着嘴角淡淡一笑。
众宫娥见她一笑,不禁有些发怔,这妮子怎地越发好看了?
这种美是与平日里那种温顺,仿佛稍微大声儿点就能被吓哭的那种柔弱美不同的,一种明艳耀眼的美!
“哼,我听说玉芝姐姐被打,完全是因为殿下听人说了什么,柔儿,不会是你趁机接近殿下,悄悄吹的枕边风吧?”
一宫女坐在水缸旁,篦发梳妆,口中淡淡地补了一句。
话一出口,众人之间气氛变得微妙,是啊!殿下向来不管这些的,叶玉芝又有淑妃娘娘撑腰,怎么会突然之间被打得这么惨...
“绿枝,你别乱说。”宫娥锦瑟见气氛不对,忙笑着打哈哈。
“有没有乱说,她自己心里清楚,生得一幅狐媚样子,不是用来勾人是什么?”
那女子起身,气呼呼地撞了商邵柔一下,才进了屋。
众人讪笑了几句,也纷纷借口离开。留下一脸懵的商邵柔在原地,是谁在替她说话?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清冷俊朗的轮廓,会是他吗?
第4章 胡说八道
宫墙渐深,傍晚的红霞染上枝头,给巍峨的宫墙增添了一抹别样的亮色。
忙活了一天,回到西苑寝居的商邵柔已经筋疲力尽。春儿因前几日从其他小宫娥那里为她求了些退烧的药来,这会儿正在还人情,去御膳房取食了。
前几日尚且还冰雪料峭的屋檐上,融化的雪水像大雨一样沿着屋檐淌下来,平白了增了些噪音。
商邵柔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啃着糟糠馒头,心里却不断地在盘算。
不知道上次骆闻有没有成功阻止太子李煜着淑妃的道,郑公公那边的口供,又问得怎么样了?
刺骨寒风挑动布帘,钻进门缝。
商邵柔感觉冷风剌着她的肩膀,她一抬头,正看到一抹暗色身影从梁上飞下。
“谁?”商邵柔迅速抄起家伙,警惕万分地往外看,不知何时,院落里除了他,其他人都不见了。
那个身影背对着她,定定地落在门槛前,霞光给他的矫健挺拔的身姿渡上了一层光。
“骆统领?”商邵柔试探着叫出声来。
那人转过身来,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转而提了提嘴角,露出一种如溪流般沉静又清澈的微笑来。
“上次听你说,你是东宫的杂役婢女,可这后院实在太大了,还真是让我一通好找。”
李煜四下环顾了一周,眉头不经轻轻皱了下。
商邵柔敏感地捕捉到了,但是也没有办法。西苑是杂役婢女的寝居,条件简陋,会客室更是想都别想有。
她摸索着从寝柜里拿出一小包茶叶来,解释道:“我们做宫女的,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这茶叶,还是前年玉芝姐姐赏的。骆统领要是不介意,我去给你烧点儿热水,泡壶龙井来。”
“不必了。”
李煜拦住她的去路,“我来,是想替殿下感谢你当日提醒。”
他尾音轻翘,探究和审视的目光像是一团烈火般定在她身上,商邵柔觉得背脊都要被他的目光灼烧出一个洞来了。
她知道,骆闻是来问她要解释的。
可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自己看了本小说才知道这些事情的吧?
商邵柔咬咬牙,视死如归地按照昨晚打好的腹稿,开始狡辩起来。
“奴婢该死,不该多管闲事。只是奴婢那日在路上,碰到了在御前侍奉的高公公,听到了他说陛下要去景和宫看望谢淑妃。”
“即便这样,你又怎会立马联想到,殿下可能遭人算计?”
想起昨日在景和宫那杯险些被他饮下去的茶,李煜感觉自己的骨子里都浸着冷意。
商邵柔强迫自己回忆伤心的事情,又努力氤氲着眼中的雾气,过了一会儿才迎面对上他的目光。
“因为我不想让太子,遭遇和娴妃娘娘一样的事情。”
“娴妃”二字一出来,李煜顿时怔在原地,他脸上的狠戾似冰霜般冻结。
他右手攒力,将她禁锢在窗柩之上,虎口上因用剑而磨起的茧子正压着她的喉口。
眼前的小宫女没说错,谢淑妃确实想效仿当年皇后之举。
想到这儿,他眸色渐深,胸中怒火似不可遏制般喷涌而出,后来双目眦裂地像一只发狂失控的豹子。
昨日他愤懑赴约,是想弄清楚:为何短短三载,谢楚婷便从一个心怀志向的女子变成了一个阴晴不定,又工于心计的后宫嫔妃。
更让他不解的是,她既已入宫为妃,又为何二度试图用他最痛恨的卑劣手段引他心乱铸错?
可是她呢?在被他识破诡计后甚至没有一丝后悔与自责,眸子里反而迸出更加残忍的光来。
“那晚,要不是那个小贱人临阵逃脱坏了本宫的计划,本宫今日又何须亲自出马?本宫没亲自杀了她,还真是便宜她了。”
她冷笑着,眼里夹着些不甘,“不过真是可惜,你还是没中计。”
李煜只觉得心里阴恻恻的,脑中一片空白。原来,那晚下药害他的人,也是她。
他差点丢了身为东宫的气节,酿成大错。
“不过,”谢淑妃停顿了一下,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露出诡异促狭的笑。
“据本宫所知,那晚,你的的确确中了瑶花散。那东西,不抒发出来,是无解的。”
“放肆!”李煜毫不犹豫地抽出身上利剑,手腕一转,下一秒,冰刃悬在她细腻滑嫩的鹅颈上。
李煜的脸色阴翳地像暴雨前至的乌云,墨色瞳仁里映着逼近盛怒发狂的火光,从没有一个人,敢这样羞辱他。
“呵呵呵,”谢淑妃仰天大笑,动作一大,脖颈间已经见了细微的红痕。
她一双丹凤眼死死地盯着他,“怀直,你敢杀我吗?”
怀直,是李煜的字。曾几何时,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如今,除了她,无人敢直呼他的表字。
她说的对,如今她是父皇的宠妃,他不可能杀了她。
“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没有等到答案。
后来,太监郑由匆匆踏进宫来,“启禀娘娘,陛下已乘坐轿撵,穿过御花园,往咱们景和殿来了。”
身为皇子,无论以何种缘由,他都不该出现在后妃的寝殿中。
他夺窗而逃,临走前,却听谢楚婷在他身后悲切恸哭,“怀直,我变成现在这样,皆是拜你所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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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妃娘娘一直是东宫的禁忌,李煜似乎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商邵柔有些惴惴不安,只好小心翼翼地开口:“奴婢生于清河郡,娴妃娘娘入宫之前,曾于采胶县落明村救过奴婢的娘一命。”
李煜的沉思被商邵柔打断,他听见她继续解释道:
“那时奴婢的娘险些被采胶县落明村一恶霸巧取豪夺,是娘娘架着牛车路过,命她身边的长刀带疤侍卫救下奴婢的娘。
奴婢的娘无甚文化,爹又刚投军,那时娘正怀着奴婢,奴婢的名字,还是娘娘赐的。”
商邵柔一边杜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在听到落明村恶霸和带疤侍卫时,他的眼睛一怔,有了些动摇。
商邵柔才有了些把握,骆闻从小跟着李煜,想必对这些也有所了解。
《梨花渡》中有一章节,讲的是李煜杀入宫门后于娴妃寝宫里的华清池边上做了一场梦。
梦中他的生母娴妃抱他在怀中,听她讲入宫前的奇闻趣事,其中就有一段,提到了落明村恶霸。
至于那个带疤侍卫,是她年少时心中爱慕之人。
那时候娴妃虽未对李煜挑明,可他记得母妃说起那位带疤侍卫时,眼里的光比最亮的宝石还夺目耀眼。
入宫前的少女心事,他的母亲不可能对任何人讲,尤其是这件事还涉及到了皇家颜面。
自那日商邵柔与骆闻分开后,她心中就一直在彷徨不安地等待他来质问的这一刻。
突然她想到,在娇儿留下的那封信里,曾提起过她们老家有一颗巨大的姻缘树,就在城西的瓦子河边。
姻缘树,瓦子河。她在读《梨花渡》的番外时,曾读到过娴妃娘娘入宫前的故事,其中就有这两块地方。
作为一个十分懂戏剧冲突的金牌经纪人,她几乎是立马就从脑子里杜撰出了这样一个故事,甚至昨晚梦里都在演练。
现在看骆闻有些愣怔不确定的样子,她打算乘胜追击,继续说道:
“奴婢进宫之前,娘躺在病床上再三叮嘱,既然入了宫,若有机会无论如何要报答娘娘恩情。可娘娘...”
商邵柔不忍再说下去,回想起书中那端庄爱笑又亲和的娴妃娘娘,她心中也满是惋惜。
“于是,奴婢便千方百计地到了东宫当值,若奴婢有机会替太子殿下分忧,也算是报了娘娘的恩情了。回想起那日情形,奴婢现在还心有余悸。”
商邵柔平复着心中的紧张,努力让自己的嗓音里带着些担忧的颤动。果不其然,骆闻的手,从她的脖子上彻底松开。
她稍微偏了点头,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煜的目光依旧盯着她,眸子里的神色晦暗交织。骆闻说,那天晚上死的那个小宫女,正是眼前这女子的姐姐。
而听到噩耗闻讯出宫赶来的她,又恰巧被他拦下,被逼着用手做了那档子羞耻之事...
偏偏这俩姐妹,还与他母妃有过一段渊源,她们是为了报恩而来。
李煜生平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真不是人。他羞愧地想钻进地缝中,却又怕无颜面见已故的太傅与母妃。
他定要向她补偿点什么,才能心安片刻。
“原来是这样,是我误会你了,我向你赔罪。回去之后,我一定向殿下禀明这件事情。”
商邵柔听到这话,不禁愣了一下。
就这,这就完了?她还以为自己还要长篇大论地辩解好多,才有可能摆脱嫌疑呢。
骆闻,这么好骗?
见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商邵柔心中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她接下来,便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你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还有赏赐?商邵柔大脑宕机了片刻,这跟她预想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啊!
不过,她又怎么错过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呢?郑公公曾经说过,娇儿之死牵涉宫妃与皇子秘辛,她自己的力量实在微弱。
想到这儿,她面上连半分欣喜也无了。
“骆统领,奴婢有一姐姐,于前天晚上溺水而亡...”
李煜心中一跳,面色变得羞愧难堪起来,她的姐姐算是间接因他而亡。
他刚想开口赔罪,却又转念一想。此事虽与他有关,却是真真切切牵涉到了谢淑妃。
如今东宫势微,他又遭父皇忌惮厌恶,就算他肯作证,父皇又怎会相信他?
再者,就算父皇相信了,又怎么为了区区一个小宫女,去动谢淑妃,和她背后的整个谢氏?
若眼前的小宫女知道了真相,又对谢淑妃无可奈何,恐怕只会更加痛苦。
想到这儿,他到嘴边的话被生生吞下,转而说道:“这件事,我亦有所耳闻,只是恕我目前不能答应你这件事。”
“相信我,本殿是为了你好。”李煜在心中默默说道,内心却忍不住发虚。对这小宫女,他心中有无限的歉意。
“也是,我能理解。”商邵柔只是低落了一会儿,便恢复如常,这件事,她靠不得别人。
骆闻身为东宫之人,自然要为东宫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