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走到湛钧家中。一开门便传来一阵食物的香气,苏安今天就只有早上随口吃了两片饼干,闻到味道顿时觉出饥肠辘辘来。
“去洗手吧,直接吃饭。”湛钧将苏安两个袋子拎到厨房。
只需一眼,苏安便认出湛钧家中的布置没有任何变化。她脱下羽绒服,熟门熟路地找到卫生间,刚一进门便愣在了原地。
洗漱台上,她的牙刷牙杯还放在原位,盛满护肤品的小筐也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就连位置都没有丝毫变化。
在她离开后,湛钧竟然保留了一切她留下的印记,好像她只是短暂地出了个差,过几天便会回到这个家。
她捏了一把自己的手臂,才意识到这不是在梦里。
“怎么了?”湛钧处理完苏安买的菜,见她在发愣就走了过来。
“没什么,”苏安摇了摇头,但又有几分不吐不快,便低声说道,“何必呢。”
湛钧装作没听到:“快点洗手,饭菜要凉了。”
苏安无心细想,她强迫自己收回思绪,草草冲了冲手便走了出去。
餐厅深灰色的岩板餐桌上摆满了各色中式菜肴,八菜一汤均是色香味俱全。
苏安闻见的香味来自当中砂锅装的佛跳墙,金黄的汤汁裹着海参、鲍鱼、鱼胶、螺片、鸭掌,砂锅下方有小火保温,热气在空气中蒸腾。
湛钧给苏安盛了一小碗摆到她面前:“先尝尝味道。”
苏安接过汤碗,却没有直接喝,而是犹豫地看向湛钧。
湛钧瞬间懂了苏安的意思,他无奈道:“厨师来家里做的,放心喝吧。”
苏安不好意思地笑笑,挽起袖子,舀了一小口。温热的汤顺着喉咙滑进胃中,让人浑身泛起一股暖意,鲜美的味道更是直冲味蕾。
“很不错。”苏安真心夸赞道。
而湛钧却还没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安。看着她小口喝汤,又夹了一筷子清蒸东星斑尝味道。
苏安今天穿得很休闲,抓绒的卫衣配摇粒绒的家居裤,半长的头发挽了个松松垮垮的丸子头。随性的穿搭抵消了她身上冷淡的气质,让她看上去像是大学生一般。
“你怎么不吃?”注意到湛钧的眼神,苏安问道,“看什么呢?”
偷看被发现,湛钧也不尴尬,索性直白说道:“在想你大学时会是什么样子。”
“大学?”苏安促狭一笑,“不是什么好样子,你还是别想了。”
大学的四年在苏安的记忆中并不占多大的比重,也是因为她刻意不去回想。
当时她一边为生计发愁,一边又和自己较劲。上课、打工、实习,这些事情将她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但即便这样,她还是能时常想起过去的苦涩和恨意来。
彼时的她根本学不会和遗憾和解,和痛苦共处,只会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
“如果当年……”湛钧话刚出口便后悔了,因为这种假设性的话根本不该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如果苏安没有逃婚,如果当年他们在家人的安排下草草结婚,那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湛钧可能会进入家族企业,从中层管理岗做起,一路向上。上有强势的父亲,下有众多觊觎的弟弟,他会在这样的群狼环伺中痛苦而郁郁不得志,不会有永昼和他今天的成就。
苏安可能会在国外混个学位,回来后做一个称职的金丝雀般的“太太”,将终生的荣辱都系在湛钧的身上,也不会有今天鲜活又耀眼的投资人苏安。
而他们之间呢,可能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夫妻关系,打卡式的同床共枕,生一两个孩子,完成任务后各自在外面找寻快乐。
湛钧觉得曾经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分明没有当年苏安的勇气,就没有今年的他,可他竟然怨恨过她,并因此伤害了她,也错过了她。
大概天底下没有比他还傻的人了。
“没有如果。”无需说明,苏安已经知道了湛钧想说的话。
湛钧的失言让气氛变得尴尬。他起身走到酒柜,转移了话题:“想喝点酒吗?”
“好啊,”苏安从善如流,“喝什么?”
“今天过年,要不要喝点应景的?”
苏安想不出和除夕应景的酒是什么,便让湛钧说了算。
只见湛钧竟从酒柜的上层拿下来一瓶生肖茅台。“就这个吧。”
不知是不是苏安的错觉,她觉得拿起茅台时,湛钧的姿势都显得霸气起来。
而她看着精美的赭色瓷瓶哭笑不得:“我不懂白酒,还是不要暴殄天物了。”
“没关系,我也不懂。”湛钧二话不说便直接开了封,“放心喝就是了。”
看得出来湛钧确实不怎么喝白酒,家里甚至没有酒盅,只能拿两个清酒杯凑合。
苏安举起杯子凑近唇边,先是闻见了一股辛辣的酒精气。她鼓起勇气,试探着尝了一口,味道却和想象中不同。
原以为五十三度的烈酒会极其辛辣,以至于只能喝出酒精的味道。但入口后,她却品出了辛辣中蕴藏着的浓郁香气,待喉咙至胃那绵延一线的灼热感过去后,花香,酱香,曲香,果香便一并涌了上味蕾,香气复杂到她甚至无法形容。
“还……不错?”苏安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惊喜。
“你喜欢就好。”湛钧给自己倒满酒,举杯说道:“新年快乐。”
苏安没想到湛钧会这么正式,她也举起杯,“那就……虎年大吉?”
“干杯。”
湛钧仰头,一饮而尽,苏安也有样学样地干杯。
这一刻,她们就像是普通的恋人或夫妻,在自己的小家里吃着年夜饭,没有一大家子的热热闹闹,却有着独属于她们的温馨。
他们都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讲究,边吃边聊。
“对了!”突然,苏安放下筷子,在包中一通翻找,掏出了一个长条盒子递给湛钧。
“给我的?”湛钧接过来。”
“嗯,”苏安点头,“新年礼物。”
“怎么想起给我送礼物。”湛钧的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
“我找工作的时候没少打永昼的招牌,就当品牌使用费了。”苏安用眼神催促他拆开。
盒子外面还包着一层精美的包装纸,湛钧问:“现在拆吗?”
“当然。”苏安叉着手抵在下颌,期待地看着湛钧。
看着盒子的形状,湛钧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但他还是配合地装作不知情,从粘贴处小心地撕开包装纸。
黑色的盒子上印着Dior标志,湛钧会心一笑,打开盒子,如他所料,是一条黑色暗纹老花的领带。
领带的颜色低调好搭配,细看之下,精致的老花暗纹又显出一些与众不同的活泼来。
“希望你没有同款。”苏安说。
“我确实没有,”湛钧精心地将领带叠了回去,“我很喜欢,谢谢。”
苏安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还好你没……”
她欲言又止,湛钧追问道:“我没什么?”
“还好你没问,‘你知不知道女人送男人领带代表着什么’?”苏安刻意捏着嗓子,做出一副夸张的油腻姿态。
湛钧哭笑不得:“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
“那可没准,毕竟人都是会变的。”苏安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最扎心的话。
湛钧却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无奈道:“让你破费了。”
“还行吧,”苏安咬着筷子,“不算特别破费,刚发了年终奖。”
“看样子是没少发。”湛钧微微挑眉,略带调侃。
苏安像蚊子似的哼了一声,又提高了声音:“不过这点小钱湛总您肯定是不放在心上了。”
苏安歪着头,有点小得意,那种想跟人炫耀却又不想太明显的样子可爱极了。她的脸颊鼓着,眼睛也睁圆了,眼珠滴溜溜转着,简直像只古灵精怪的小猫。
“咳咳,”湛钧轻咳了两声,及时止住自己的想法,他突兀地问道,“你后来换卡了?上市之后财务要给你打奖金但是你的银行卡已经停掉了。”
“是啊,”苏安说,“嫌卡号不吉利就换了。”
对于如此之烂的理由,湛钧也不拆穿她,而是放下筷子走回了卧室。
“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说着,他从卧室拿出一个盒子。
苏安接过来,打开盒子,只见黑色天鹅绒上躺着一整套鸽血红的宝石首饰。
整套首饰由项链、耳坠、手链、戒指构成,即便苏安对彩宝的研究不深,也能从浓郁均匀的颜色和极正的色调中看出宝石上乘的品质。
“你怎么这么喜欢送我彩宝?”苏安失笑,试着戴上那枚戒指,戴在食指上有些紧,在中指上刚刚好。
“你戴什么首饰都很好看。”湛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戴上戒指的手。
此前他从没有留意过珠宝首饰,即便要送女性亲人或合作方礼物,也都是让秘书们去挑选。
而那对祖母绿的耳坠却让他升起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本是为了拍下一对元青花瓷瓶,而拿到拍品手册时,他却被那对耳坠吸引了,他控制不住去想它们戴在苏安耳垂上的样子。
正如他收到这组难得一见的顶级鸽血红原石时,第一反应就是它应该戴上苏安身上,不会有人戴得比她更漂亮。
“收下吧,”赶在苏安拒绝前,湛钧说道,“你不收我就要去黑湖问你的工资卡号了。”
苏安动作一滞,合上盒子放到一边,没说谢,但俨然是默认收下了。
他们接着吃这顿被打断的年夜饭,湛钧受不了他们之间的沉默,没话找话地说道:“加上年终奖,你也有些存款了,打算怎么做投资?”
“百分之四十在定期和固收里,百分之二十在基金,百分之十在股票,另外百分之十打算找在海外的朋友买一些加密货币,剩下的做流动资金。”
湛钧点头,赞同道:“偏保守,但还算合理。”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考虑过向财富管理方向发展吗?”
“财富管理?我的性格不太擅长销售……”苏安不解。
“不,财富管理不是销售,”湛钧解释道,“你的理解里,财富可能就是私人银行,只需要给有钱的客户推荐产品。但实际上,财务管理是很复杂的专业。”
“嗯?”苏安眼神透露了她的求知欲和好奇。
“比如,你刚才跟我说的,你对自己存款的配置就是在给你自己做财富管理,以小见大也是同理。”
苏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家族办公室也是一种大的财富管理?”
“没错,”湛钧点头,“家族办公室近些年在国内热度不低,不少家族都在陆续成立自己的家办,当然也有一些人打着家办的旗号圈钱。”
“按照你说的,做财富管理岂不是要全资产品类都了解,要贯通一二级市场,各个行业都要有所涉猎,甚至还要了解那些另类资产。”
“没错,”湛钧点点头,他看着苏安的眼神坚定,“我相信你可以。”
苏安却没有湛钧这般严肃,她只是笑着,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一块鸡肉:“你说的我好像现在就要改行了一样。”
“如果我说我这里有机会,你愿意跳槽吗?”
“真的还有必要吗?”苏安难以置信看着他,像是不敢相信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真的还有必要做这种无谓的努力吗?这是苏安真正想问的问题。
无需多言,湛钧并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他用这个问题质问着自己。在得到答案的同时便自嘲地笑了。
“抱歉,是我冒犯了。”湛钧举起酒杯。“干杯。”
苏安也举起酒杯,和他轻轻碰杯:“干杯,湛总。”
苏安对他的称呼从这一刻开始改变了,由湛钧变回了湛总。
这一个称呼就好像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道城墙,将湛钧永远地隔绝在了城墙的另外一侧。
湛钧举杯,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任凭苦辣感剧烈地灼烧着喉咙,他却像什么也感受不到。
*
吃完饭后已是暮色四沉,苏安想帮着收拾碗碟,却被湛钧拦住了。
“放着就行,明天有阿姨来收拾。”
他看了眼时间,时间刚过八点。湛钧突然想到,好像这正是春晚直播的时间,便问道:“要看春晚吗?”
“好啊。”苏安洗了手,坐到沙发上。
近些年的春晚没什么好看的,但苏安因为一个人过年实在太过无聊,于是都会在同一时间打开电视。她也不看节目,只是在热闹的背景音下做自己的事,仿佛这是一个刻板的仪式。
一打开电视,春晚开场曲的喧闹便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高度白酒的后劲也在这时涌了上来,让苏安的脸颊泛起一丝绯红。
她能感受到酒精的热意上涌,电视屏幕上大红大绿的配色,只引得她更加头脑发晕。
突然,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厨房找自己带来的购物袋。
“找什么?”湛钧见她脚下有些踉跄,担心她摔倒,便跟了过去。
只见苏安将袋子上面的菜肉纷纷掏出来,伸进无底洞一样的帆布袋一阵摸索,掏出了一个鞋袋。
“你把鞋和吃的放在一起?”湛钧的表情有一丝僵硬。
“你可以选择不吃。”
苏安将鞋袋里的足尖鞋掏出来,坐在地上开始穿鞋:“之前说过,有机会给你跳舞的。”
“现在?”湛钧惊讶道。
他伸出手,移开苏安头顶岛台上摇摇欲坠的袋子,看着她踢掉拖鞋,扯掉棉袜,没套脚趾保护套,直接穿上了足尖鞋。
“想看什么?”苏安问着,顺势脱掉了棉绒的外裤和卫衣,里面是打底的运动背心和瑜伽裤。
她扶着岛台活动四肢,轻松地抬起一条腿扳到脑后,用力向另一侧压去。活动完韧带后,又把脚趾折到下面压起脚背
即便湛钧已经知道了这些都是舞蹈演员的基本功,但亲眼看到苏安在他面前压腿时,他还是下意识替她感到疼痛。
她分明只是做着简单的活动身体的动作,湛钧便觉得苏安身上有哪里不一样了。她眼神中的迷茫和失焦已经全然消失,余下的只有平静和坚定。
舞鞋就是她的铠甲和兵刃,像是离开战场再久的战士,听到号角都会燃起冲锋的冲动。
即便已经近十年不曾登台,穿上舞鞋的苏安,还是那个舞动的精灵,自由的灵魂。
“什么都可以。”湛钧答。
苏安本也没指望他点出什么曲目来,她边在手机上找伴奏,边走向客厅。
湛钧关掉电视,移开茶几和碍事的摆设,客厅空出来的面积几乎相当于半个小剧场的舞台。与之相比,苏安自己家中那方寸的练习面积就尤显小的可怜。
她试着立了立足尖,比起专业地胶,湛钧家的地板要滑上一些,但此时也没那么多讲究了。
她按下播放,将手机扔到沙发上,站在“舞台”中央,垂眸而立,双手交叉在身前,随着悲伤的音乐缓缓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