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渡合上手里的书,注视展风半晌,缓缓道:“好,就依你。”又起身踱步到展风身边,“年后,该给你和秀竹办喜事了。”
展风惶恐道:“老将军平反之事未成,属下怎敢只顾着儿女情长。”
张重渡不再言语,转身来到窗边,看着夜幕之上寥寥几颗星子,孤寂之感涌来。
“这段时日,府中上下要加强戒备。”
展风应道:“是。”
他安静站在一旁,思绪万千。得知大皇子薨逝的消息后,主子怀疑大皇子突发重疾是假,实则是被人陷害,若真如此,作为大皇子的心腹,极有可能在入上京的路上被刺杀,于是他们格外小心,走的都是小道,如今平安回来了,也不敢放松警惕。
展风又问道:“公子可知是何人谋害大皇子?”
张重渡此时心情异常沉重,为祖父和父亲还有那五万玄甲将士洗刷冤屈是他今生所愿,没想到希望就在眼前,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大皇子薨逝获利最大的是继后和太子……”他沉默片刻又道:“今日入宫面见大公主,公主伤心不已,此事还是过几日再同公主商议吧。”
展风道:“大公主同大皇子乃是一母所出,公子,如今能助我们成事的只有大公主了。”
张重渡苦笑,大晟皇帝昏庸,贪图享乐不理朝政,幸得迎娶了先皇后,先皇后温婉贤淑,时常谏言陛下勤勉,又为大晟诞下大皇子这样的明君,眼看着大晟颓势好转,谁知天妒英才,老天爷似乎并不愿意看到大晟昌盛,也不愿他的沉冤之路走得平顺。
此番入宫,他又难过又气愤,皇帝对于大皇子的薨逝似乎并不伤心,很快就立继后之子为太子,令其监国,自己则去乐江避暑山庄逍遥,重用道士,服用丹药,日日笙歌夜夜醉。
他不由冷笑,皇帝年岁已高,垂垂老矣,如何还能这般荒诞,且宫中丝毫没有悲痛之感,只有走进大公主的凤阳阁才感到了些许悲切。
因着大皇子的缘故,他也常在东宫见到大公主,三人曾一起吟诗对弈。大公主聪慧强势,虽骄纵却有分寸,关心百姓疾苦,痛恨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若为男子,或许不如大皇子,但也比其他皇子强些。
只可惜大公主终究只是公主,能为玄甲军沉冤,能让大晟繁荣昌盛,能让大晟百姓安居乐业的,除了大晟皇帝,别无他人。
大晟皇子中,太子心狠手辣为人歹毒,六皇子患有哮症,体弱多病且性格孤僻,九皇子文武皆平平且胆小怕事,皆不是为君人选。
如今,也就只剩下五皇子还能有所期待了。
“展风你说错了,不是大公主帮我们,而是我们和大公主一起为大皇子报仇,让大皇子能够瞑目九泉之下,早登极乐。”
展风一听有些着急,“那老将军沉冤之事该如何?”
师父曾对他讲过,为了平反冤情,主子三岁起习武,四岁起识字,卯时不到就起,子时过了才歇,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身武艺却不得示人,为的就是考取功名入仕之后,不引起旁人怀疑注意,自保的同时也方便调查当年之事。
多年的隐忍谋划,随着大皇子的薨逝付之东流,大皇子对主子情深意重,仇自然要报,但五万玄甲军的仇更为重要。
还未及他再问,张重渡又道:“五皇子品行较太子端正,性情较六皇子明朗,文才武略较九皇子优异,明君已逝,唯有退而求其次。只是……”他挑眉抬头看向黑夜,“权利遥不可及之时行为妥当,当权力触手可及,行为是否还一如既往,还真是犹未可知,不求五皇子同大皇子那般,但求他有一颗体恤百姓之心。”
踱步行至桌案前缓缓坐下,“大公主未必没想到是太子谋害大皇子,今日未同我说,许是另有思虑。玄甲军昭雪不宜操之过急,我同大皇子君臣一场,亦视他为主,不为他报仇,心实难安,等柯将军到了,先商议此事吧。”
“展风,你退下吧。”
*
清醒后的辛玥分不清白天黑夜,呆呆躺在床上,想起这么多年所历种种,刀口下逃生至此,孤身一人待在这陌生的地方,无助迷茫溢满心头,清泪缓缓而落。
慢慢坐起,从床边摸索着找鞋。
床下什么都没有。
她只得光脚下床,伸出两只手臂寻找着门的方向。
这间厢房不大,也没有什么摆设,辛玥摸到屏风,绕过,径直前行,被方桌绊倒后,很快爬起,摸到了门。
当她打开门要喊时,又想到若此时是深夜,岂不是打扰了秀竹休息。
秀竹为她煎药,给她喂饭,又带她熟悉这座小院落,心中万分感激,实在舍不得在深夜再劳烦她。
可她担忧小灼安危,安睡前秀竹告诉她,有个叫展雨的侠士已经按照她家公子的吩咐去山林找小灼了,她很想知道找得如何了。
凭着昨日秀竹带她走过小院落的记忆,她继续往院门行去。
还没走几步,脚上传来剧痛,不由得蹲下身来,抚摸伤口,鲜血即刻沾染到了手上。
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一种难言的悲痛,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小灼那时应该比现在更痛吧,还要为了活命拼命跑,她真的不是个好主子,这么多年在宫中深居简出小心翼翼过活,连累王嬷嬷和小灼也受了不少气,如今小灼更是生死不明。
昨日,她细细想了想,除了太子想杀人灭口,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大费周章杀她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之前,她一直在等大皇子登基,届时请旨远嫁,再怎么不受宠,身为大晟公主,哪怕没有疼爱她的良人,也会有看中她身份的夫家。
如今,她还有什么盼头,离开皇宫是她最好的归宿,只是她瞎了眼又丢了小灼,更似那浮萍无根无依,不知会飘荡到何处。
“哎呀,楚姑娘,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远处传来了秀竹的声音,辛玥忙擦了擦眼泪,换上笑脸,“秀竹姑娘,我怎么找不到我的鞋了?”
哭中带笑,晨曦的微光照耀在辛玥的脸上,刚被擦干的泪水莹莹留在白皙透粉的脸庞上。
秀竹一瞧心瞬间就软了,忙将端着的水盆放在地上,奔过去,“姑娘原先的鞋已洗不出模样了,昨日姑娘穿我的鞋并不合脚,正想着给姑娘买一双合脚的。楚姑娘,醒了怎么没有喊我?”
辛玥胡乱抓住秀竹的小臂,“天可亮了?展雨侠士可回来了?”
“天蒙蒙亮,展雨他……还没回来。”
前日展雨深夜从府中赶来,翌日一早就去寻人了,算算时辰找了一天一夜了,还没回来,多半是找不到人了。
“姑娘,先洗漱用早饭吧。”
辛玥自知,人家救了她的命,又肯为她寻找小灼,是天大的恩惠了,不该催促什么的,除了等,她什么都不能做。
轻轻点点头,在秀竹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谁料刚一起身,秀竹就看见了自己小臂衣袖上的血迹,惊了一惊,再向辛玥看去,蹲坐时并不显眼,如今起身,她才发现辛玥手上和下摆衣裙上都是血渍。
她蹲下身,掀起辛玥裙角,一双白皙的小脚染着血。
辛玥什么都不知道,忍着痛往前走了两步,离去的地方是一截枝丫。
这处院落,地处上京郊外,偏避又人烟稀少,是公子以防万一备下的地方。她很喜欢这个小院子,于是种上了自己喜欢的桃树和各种花草。
许是昨日她修剪花枝时,没有收拾干净。
心中自责,跨一大步,拽住缓慢前行的辛玥道:“楚姑娘,你的脚受伤了,我先给你包扎吧。”
辛玥温顺点点头。
两人来到房间,刚包扎好上伤口,就听见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
辛玥听见声响,激动地问道:“可是展侠士回来了?”
秀竹为辛玥穿上并不合适的鞋,起身打开房门。
展雨站在房门外看着秀竹摇摇头。
辛玥听见半晌没声音,似有所感,鼻子发酸,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问道:“展侠士,可是没找到人?”
展雨走入房内,“楚姑娘实在抱歉,那座山林不大,我带人找了一天一夜,并未找到任何人,也没见到……任何尸体,或许这是好事,楚姑娘的妹妹许也是被人救了呢。”
秀竹马上道:“是啊,没有见到尸体,足以说明楚姑娘的妹妹还活着。”
辛玥强忍着泪水,沉默半晌后道:“多谢你家公子,多谢秀竹姑娘,多谢展侠士,大恩大德小女铭记于心。”
哪怕还想知道小灼究竟是不是被救走了,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算要找,她瞎了眼,也画不出小灼的模样,即使画出了小灼的模样,也无济于事。
昨日她问过秀竹了,她家公子不过是来自西北肃城的武林人士,不是上京人,虽说有意要扎根上京,可一个外地而来的人,对上京并不熟悉,又该如何找小灼?
她麻烦秀竹的已经够多了,对方早已仁至义尽,救了她,又为她请郎中,还替她找小灼,不该再有请求。
“我也相信妹妹是被人救走了。”
秀竹看着辛玥眼中溢满的泪水,心里很不是滋味,“楚姑娘先歇一会,我去端早饭。”
走出房门,展雨拉着秀竹走得远了些,“秀竹姐,我怎么觉得楚姑娘的妹妹八成是被野兽吃了呢?”
秀竹瞪他一眼,“这话你可不敢在楚姑娘面前说,好了,你一夜未睡,快去歇着吧。”
用过早饭后,秀竹去东大街买了好些东西。
她给辛玥买了新绣鞋新衣服,还有一把琵琶。
昨日闲谈,得知辛玥会弹琵琶,她便一直记在心上,想着她眼睛看不见,没什么可解闷的,弹弹自己喜欢的琵琶,也可舒缓一下心情。
辛玥拿到琵琶,很是感激,当即为秀竹和展雨弹奏了一曲,秀竹不谙音律,只觉得音调时而清脆圆润,时而浑厚高亢,让她不觉沉醉其中。
展雨更是直言,这是他听过的最好的听的曲调了。
之后每当闲暇时,辛玥便为秀竹和展雨弹奏琵琶。
不觉三日已过,午后下了一场阵雨,听着雨声,辛玥心有所感,拿起琵琶随意弹奏了起来。
乐声渐起,轻缓悠扬,曲调飘过窗棂,荡过院中树木花草,迎上了推开院门的张重渡。
4
第4章 印刻心中,恐再难忘怀。
听到琴音的张重渡不由举伞立在原地。
入耳之声,哀怨婉转,悲啜心酸,似泣似悼,勾出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悲怆。
不觉间,他忆起母亲在世时与自己相处的点滴,禁不住红了眼眶。
还未及从悲伤中回过神来,曲调迎风而上,悲愤不甘,铿锵热烈,如在荆棘路上百折迂回,惊涛海浪中翻涌波荡,似要将那苦楚统统驱赶淹没。
“公子,这弹奏之人的心境百转千回,应是发生了哀伤之事。心中悲愤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呐。”
身后老者举伞往前走了两步,同张重渡平行而立,“此人可是公子救回来的那位楚姑娘?”
话音刚落,却听音调峰回路转,豁然舒朗,仿若荆棘路上荆棘尽除,惊涛骇浪回归平静,哀怨悲愤犹在,却不似那般热烈,生生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来。
张重渡不觉心中一震,这段曲调和他的心境倒是吻合,遥想当初得知自己身世之时,也是悲愤难耐,可为了有朝一日能平冤昭雪,他只能隐忍。
他默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应是她。”继而抬步,“柯将军,我们进去吧。”
迈上廊阶,收了伞,路过辛玥所在的房间时,张重渡侧目相望,透过窗棂,隐隐看见一身穿淡青衣裙的女子,抱着琵琶斜靠在床架旁,光影晃动,瞧不真切她的面容,只觉得脸色很白,形容单薄。
脚步缓慢却并没有停顿,径直走了过去。
秀竹本打算午后修剪一下院中的花木,谁知下起了阵雨,只好在房中整理花瓣,想着等辛玥走时,为她做个香囊,不知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就当是个念想了。
花瓣刚整理到一半,便听到辛玥弹奏起了琵琶,于是停了手里的活,静静听了起来。
待到乐音落了,不由怅然若失,想到辛玥迟早要走,就听不到这么好的曲调了,不免有些舍不得。
叹了口气,正要继续整理花瓣,房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她以为是辛玥有事,忙放下手里的花瓣开了门,“楚姑娘,什么事?”
谁知一打开门,看见的是张重渡和柯将军,秀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秀丫头,不认识师父了?”柯其仁朗声笑了起来,“不会是把师父忘了吧。”
秀竹回过神,十分欢喜,先给张重渡行了礼,再搀住柯其仁的臂膀,撒娇道:“师父,您怎么到这来了?展雨昨日还说您今日到上京,会先去十里巷的宅子呢。”
柯其仁看着秀竹,满脸慈爱,“你们几人我许久未见,最惦记的就是你了。”
秀竹笑得开心,忙起身冲茶,“听说师父要来,前几日我便去购了师父最爱喝的金骏眉,茶叶都是我重新挑拣过的,师父尝尝?”
“好,还是秀丫头最懂师父了。”柯其仁打量着秀竹的房间,又看看她的背影,“怎么觉得你比两年前轻减了些。”
秀竹泡好了茶端上桌,“师父惯会说笑,前几日展雨还说我圆润了,胖瘦有何妨,我身子康健不就行啦。对了师父,您头疾如何了?还时常疼吗?我找了两副方子……”
张重渡看着叙旧的两人,有些欣慰也有些心酸。
那段往事太过惨烈,让人不忍回忆。
柯其仁原是玄甲军少将军张怀义副将,那年同少将军一同出征,走到半路感染了风寒,坚持了几日病得越发重了,张怀义对柯其仁极为爱护,不忍见他还未上战场就先丧命,便趁他昏睡之际着人将他送到了附近的小镇上,留信告知,请他一定要痊愈后再前来战场汇合。
可当柯其仁痊愈后,还未走到镇南关,便听到了玄甲军全军覆没的消息,震惊之余是深深的怀疑。
玄甲军一向所向披靡,虽说此次只有五万人,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他不过病了十多日,就得到了此等消息,就算是战败,也不可能是这样短的时日。再者老将军用兵如神,少有败仗,哪怕敌军确实太过强悍,将军也定会设法拖延,传信到上京请求援兵,没道理在如此短的时日内全军覆没。
思及此,柯其仁心中升起不安,忙往上京赶。
果不其然,皇帝下旨,玄甲军主帅张常立犯谋逆重罪,满门抄斩,这其中也包括了张家刚满二十还未娶妻的二公子,和张怀义只有四岁的儿子。
不过抄家问斩时,恰逢张怀义妻子去南地探亲,不在府中,逃过一劫,可皇帝仍不肯放过,派了一支金吾卫前去执行斩刑。
柯其仁得知消息后,乔装改变,日夜不停,硬生生赶在金吾卫之前见到了少夫人。
见面时,他惊讶于少夫人微微隆起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