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顾啸身上的正气凛然, 慢慢地,辛玥看着骷髅面具时,似乎也不那么害怕了。
她不由想起了父皇和太子的面容, 他们倒是有着一张没有伤疤的脸, 却做着让她惧怕的事。
因他们懒政昏晕而死的百姓, 说不定比顾啸上阵杀的敌人还多,若说丑陋,谁更丑陋?
“在我眼里, 顾将军可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辛玥笑得温柔,为顾啸添上茶水, “嫁给英雄难道不比嫁给那些只懂附庸风雅的纨绔世家公子好?”
顾啸深吸了一口气,传言不可信呐。
入门初见时,三公主差点被吓哭,他以为不过是个娇滴滴又胆小的女子,美则美矣, 可惜是个绣花枕头,只想着快些敷衍完这场见面。
没想到之后说的每句话都不断颠覆他最初的认知。
此刻, 他瞧着辛玥,神情已柔和了下来,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三公主这般夸赞了一番,他怎好冷言相拒?
况且,拒绝的心思,已经渐渐在瓦解。
辛照昌挑眉,饮下一口茶,并不抬头,“如此看来,三皇妹还真是仰慕顾将军你啊。”
仰慕又如何,赐婚又如何,他总有办法让这亲事成不了。
顾啸却犯了难,本来很简单,委婉拒绝便可。
只是拒绝的话和同意的话都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今日他看得明白,六皇子和三公主的交情匪浅,他若同意请旨赐婚,岂不是间接表明顾家会支持六皇子吗?
这是万万不可的。
他需得果断表明立场。
“多谢三公主抬爱,顾某愧不敢当。顾家驻守边疆,守卫西南百姓安宁是职责所在,顾家人只想用战功光耀门楣,从未想过攀附权贵,更未想过迎娶我朝公主。”顾啸起身行礼,眸中凌厉尽散,看向辛玥的神情柔和温润,“三公主清丽可人,蕙心纨质,应是良缘佳人,不过……让顾某纠缠于党派权柄之争……”
“哈哈哈哈哈……”辛照昌大笑起来,顾啸何意,他已了然。
顾兴安定是误会了他,又不敢得罪他,想来顾啸是要拒绝的,谁知真的对辛玥有所动容,才会说出这一番话来,表明顾家立场。
“顾啸,你误会了,如今朝廷是何局面,三皇妹在宫中是如何处境,想必你也知晓,作为疼爱小妹的兄长,我只是遵照了她的意愿邀你相见,与其他事无关。”
话虽这么说,但辛照昌另有考虑,原本只是单纯的一场见面,可听顾啸如此说,他倒觉得也可利用。
若皇位争夺顺利则罢,若真到了兵戎相见,他又无人可用的地步,顾啸此等重情义的人,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陷于危难之中?
辛玥自然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对江禾煦尚且那般,届时难道会弃他于不顾?
顾啸带兵来救辛玥,就是带兵来救他。
促成赐婚,便是多一层保障。
只不过……拖着迎娶时日便是。
辛照昌不经意地耸耸肩,看向辛玥,“要不是三皇妹自己愿意,我可舍不得将她嫁到那样远的地方去。”
辛玥微微一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顾啸之意,她听明白了,虽不知自己哪句话打动了他,何时打动了他,只要事情能成就好。
“如此便好。”顾啸又道:“请三公主给臣些时日,再做答复。”
话不宜说满,此等大事,他势必要征询父亲的意见,他对三公主是有些欣赏,有些动心,但还没到为了她违背父亲意思的地步,父亲不允,他依然会拒绝。
辛玥可等不了太久,“多久?”
顾啸思索片刻道:“上元节黄昏时分,我在宫门口等三公主。”
上京的上元节灯会,灯火阑珊月影交辉,人声鼎沸火树银花,上次同父亲一起来朝贺还是三年前,他依然怀念当时的光景。他想,父亲不允,拒绝便是,若是允了,今后三公主就是他的妻,怎能错过上元节这样的良辰美景。
事情存在变数,辛玥不踏实,看了一眼辛照昌,示意先离开,还有话要单独对他说。
辛照昌起身道:“若是如此,我们就告辞了,上元节黄昏,我会送三皇妹出宫。”
顾啸跟着起身行礼。
辛玥起身福礼,“顾将军,上元节再会。”
顾啸揖礼,“慢走。”
从茶馆出来坐上马车,辛玥问道:“六皇兄能帮我打听打听,青州郡守一行是否还在上京吗?”
辛照昌道:“怎么?是觉得顾啸仍然会拒绝吗?”
“不知道。”辛玥摇头。
这是大晟亡国的最后一年,而和亲必定也会在这一年,目前是她能光明正大逃离命运的唯一时机,她怎么能放过?
“我想多做准备,烦劳六皇兄想办法留青州郡守到上元节顾啸答复之后。”
辛照昌摇头轻笑,“晚了,据我所知青州郡守一行人今早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辛玥皱起了眉头,那如今她只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顾啸身上了。
“不成便不成,我早就说过,只要有我在,皇妹担忧的那些事是不会发生的。”辛照昌掀开车帘,欢喜地说道:“快看街边,真是热闹,眼下时辰尚早,我们下车逛一逛?”
辛玥实在没心情,但看着辛照昌兴致颇高的样子不忍拒绝,便应了下来。
每路过一处小摊,辛照昌都会问她喜不喜欢,辛玥看着五花八门的物件,心里却想的却是顾啸若拒绝了,她该如何利用最后的机会让他同意。
允诺重金?她没有。高官厚禄?她做不到。一夜缠绵?辛玥立刻摇摇头。
想法被一一拒绝,她下意识摇头的动作,让辛照昌误以为辛玥对这些物件都不喜欢,他自己的兴致也不高了。
“看来这条街上的东西三皇妹都不喜欢,改日我们去逛朱雀大街吧,天色渐晚,我们回宫吧。”
辛玥正要点头,就看见对面有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子,她突然想到一个法子,“三皇兄,我们去那里看看。”
辛照昌见是个卖面具的小摊,问道:“三皇妹是想给顾啸买面具吗?”
辛玥拉着辛照昌往小摊走去,“不是,是买给我自己的。”
她挑选了一个简单的银色半脸面具,没有花纹没有装饰,意在配合,不在样式。
依照顾啸的性格,她料定上元节顾啸不会再佩戴那可怕的骷髅面具,而她并不知他会佩戴怎样的面具,用这样简单的样式配合,应该不会出错。
就在辛玥挑选面具的时候,有两个人正在不远处看着她。
展雨将手上的东西提了提,“秀竹姐,楚姑娘,不,三公主看起来好像和那时不一样了,瞧着高贵了许多,身边还有那么多人陪着。”
秀竹不言语,只是盯着看。
辛玥挑选好东西给小灼,“六皇兄我们回宫吧。”
就在辛玥转身要上马车时,秀竹赶忙往展雨身后躲了躲。
展雨回头刚说了一个字,“秀……”
“别回头,三公主见过我,她没见过你,你站着别动。”秀竹从展雨身后探出脑袋,看着辛玥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至她旁边,又擦身而过。
秀竹转身,目送马车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才幽幽说道:“我们快回去吧,晚上公子的晋升宴还要用这些东西的。”说完大步往前走去。
展雨跟在她身边问道:“公子为啥不和三公主相认,说不定相认了,我也能进宫里去看看。”
秀竹停下脚步,“你想进宫?当太监吗?”
展雨急了,“我是说进宫看看,又不是说当太监。”
秀竹淡淡道:“那好办,你同姜统领说一声,入羽林军后,就可以日日在皇宫中走动了。”
展雨头一仰,“那可不行,我才不要当羽林军,我要一辈子保护公子的。”
秀竹站定,看着展雨,揶揄道:“有机会的,你忘了三公主中意公子吗?成亲后,三公主也要时常入宫请安的,身边总要带婢女的,你男扮女装跟着入宫不就行了?”
展雨本以为真的是什么好机会,没想到被戏弄了,气恼道:“秀竹姐,你这是自己心里不舒服,拿我解闷!”
秀竹脸上的笑意垮了下来,沉默半晌道:“不拿你打趣了,我们快回府吧。”
此时的刑部尚书府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皆是前来道贺的同僚,除了刑部任职的官员,还有朝中其他的一些官员。
这场晋升宴同别的晋升宴并没什么不同,来人一一送上贺礼,张重渡道谢,歌舞起,酒杯举,八珍玉食觥筹交错,一派欢愉。
酒过三巡,张重渡起身,来到兵部尚书殷丰面前。
通常晋升宴来的都是隶属于同一衙门的下级同僚,官阶都比主人要低,也有同级来道贺的,一般都是交情较深的友人,像殷丰这样,虽是同级却不怎么打交道,又资历老的朝廷重臣前来道贺的,几乎没有。
张重渡也明白,殷丰是五皇子的舅父,定是因为五皇子的缘由才来此,道贺的同时也是向众人表明,他张重渡如今是五皇子的人。
这种行为他很不喜欢,但也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不给殷丰面子,自然是要亲自敬一杯酒的。
两人说客套话的时候,一排婢女端着菜品走了进来,为每桌上了几道糕点,张重渡并未在意,待他回到主位上时,发现桌案上有一盘绿豆糕瞧着很不对劲。
似是故意为了让他发现,最上面的那块绿豆糕明显比别的糕点要大,且有显而易见的裂缝。
张重渡拿起来掰开,里面竟有一张纸条。
他招招手,不远处候着的婢女上前。
“这盘绿豆糕是谁端上来的?”
婢女道:“回尚书的话,奴婢不曾留意。”
张重渡抬手,婢女站回了原先的位置。
他府中没有婢女,伺候的小厮也不多,因今日要举办宴会,人手不够,婢女都是展风临时从京中各酒楼找来的,自然没有府中小厮机灵。
他将纸条打开,上面写着一行字:东宫书房有太子亲笔所写亡者名册。
张重渡微微眯眼,太子嗜杀他是知道的,但这亡者名册,他倒是闻所未闻。
若此事当真,这份名册岂不是也记录着大皇子的名讳?
单凭那个东宫护卫的供词,太子完全可以不承认,毕竟太医林永已死,也不能对大皇子开棺验尸,又没有其他确凿证据,是万不敢去惊动皇帝的。
有了这份亲笔书写的亡者名册,就是铁证如山了。
他们本想先弹劾一批支持太子的官员,谁知皇帝回宫后,除了太子谁都不见,只在除夕家宴和大朝会上出现过,不少朝臣求见,皆被阻拦在紫宸殿内殿之外。
大公主因备受宠爱,皇帝才让其入内,大公主大着胆子再次呈送太子一派的朝臣贪赃枉法的证据,皇帝还是和汤泉行宫一样,看都不看,让大公主交给太子处置。
因皇帝性情不定,大公主不敢多言,怕惹恼了皇帝,只得作罢。
温东明告诉他,如今的皇帝没有丹药就精神不振,无端发怒还目光呆滞,服用丹药后又异常亢奋,之后渐渐平稳,可惜平稳的状态也只能维持两三个时辰。
想来皇帝大限将至,废太子迫在眉睫,却毫无进展,他正为此事一筹莫展,不论纸条上说的亡者名册是真是假,他都要去探一探。
宴会结束,他留下姜霖告知此事,并让他连夜带温东明出宫相见。
不多时,三人同柯其仁相聚在十里巷的宅院中。
看过纸条后,柯其仁先道:“我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
张重渡道:“听闻明夜太子要在东宫宴请,我决定夜探东宫。”
姜霖道:“要去也是我去,你好好在你的尚书府中等消息。”
“子溪,明日我去最合适,你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配合。”张重渡看了一眼柯其仁,柯其仁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继续道,“东宫夜宴开始后,子溪你提前支开守卫在东宫周围的羽林军,我则偷偷潜入。若我被东宫护卫发现,你假意带人往西边去,我会从东边墙头跳出。东明你找一套太监服饰接应,再送我出宫。”
姜霖很是担忧,“若你从东宫出不来呢?还是让展风替你去吧。”
“不可,展风不熟悉皇宫,更不熟悉东宫,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你和东明做好自己的事。”张重渡笑着看向姜霖,“不用担心,我的武功你是知道的,东宫那些护卫可不是我的对手。”
“别人自然不是,但周凌……”姜霖叹了口气,“好吧,你万事小心。”
温东明道:“纸条来得这样突然,会不会是陷阱?”
柯其仁道:“在你们来之前,我和公子也想过,但如今的形势,只能破釜沉舟了,若真是陷阱,定然设在书房,明日公子潜入东宫察觉不对,可不去书房,直接从东墙跳出,就算是白去一趟,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但我认为,这并非陷阱。”张重渡道,“皇帝时日不多,太子为继承皇位之正统,没必要这样做。我认为是有人想要借我们的手除掉太子,这个人不是淑妃就是六皇子。”
姜霖道:“确实,现在皇宫内外各种消息沸沸扬扬,九皇子的腿疾能治愈,六皇子的顽疾也能治愈,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肯定都是他们想要争夺皇位放出的消息。”
“不论是谁,也算是和我们有相同的目的,先把太子废了,之后的事再做打算。”柯其仁看向温东明,“东明,为保你周全,怕你暴露,这么多年只让你探听消息,这次,需得你在皇帝耳边吹吹风了。”
温东明道:“柯将军请讲。”
“此番能顺利拿到名册当然好,拿不到或者干脆没有,就要另想办法了。大公主两次谏言,陛下都让交给太子处理,可见陛下信任太子。我认为,要想尽快废太子,就得先离间他们父子关系。”
柯其仁拍拍温东明的肩膀,“你寻个同陛下单独相处的机会,时不时说些太子容光焕发神清气爽之类的话,最好是太子刚离开时,你可称赞太子监国期间,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如此辛劳,气色却越来越好。”
众人一听,皆点头赞同。
皇帝沉迷仙道,为的就是长生不老,此话正中皇帝下怀,一定以为太子也想要长生不老,并且找到了些法子,可太子并无此意,皇帝若问,太子肯定无法回答。皇帝已陷入执念,怎会相信太子所言,只会认为太子不愿将法子告诉他,两人必产生嫌隙。
温东明道:“柯将军放心。”
姜霖笑道:“等陛下不再信任太子,一定会召见他最疼爱的大公主,到了那时,大公主所言,陛下应该能听进去了,若我们再能找到太子杀害大皇子的证据,废太子就稳了。”
张重渡有些忧心,“就怕哪句话触怒陛下,东明就遭殃了。”
温东明道:“即使不说那些话,我也经常要面对发疯的陛下。最近陛下越来越清瘦,踢人打人的力气也小了,我不会受伤的。”
柯其仁道:“大家都先回去准备吧,明日行事务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