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雁门关,辛照昌下令第二日启程,他同辛玥坐在龙辇上,车里有糕点,有软垫,有熏香,还有棋盘。
而张重渡被萧清捆住双手拴在马后,长途奔袭时,他同张重渡共乘一匹马,慢行时,他则在让张重渡跟着跑。
几日下来,张重渡的鞋底都磨破了。
没有辛照昌的命令,谁也不敢给他换鞋穿,待到了上京,他脚下全都是血泡和伤口,衣服破烂不堪,披头散发,活像是个乞丐。
这一路,辛照昌就让辛玥眼睁睁看着张重渡所受的折磨和屈辱,他还告诉辛玥,张重渡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都是拜她所赐,若她不听话,他便千倍百倍还到张重渡身上。
辛玥想,辛照昌这是疯了。
要她服侍一个疯子,她要不就也跟着疯了,要不就死在疯子手里。
回到上京,辛照昌将辛玥囚在揽月阁中,将张重渡扔进他自己的府邸,再派宫中羽林军日夜看守。
府邸内,早已没了人,一片荒芜。
诺大的府邸,如今只有张重渡一人。
他拖着满身伤痕,走进房内,直挺挺倒在床塌上,看着熟悉的一切,心却如万蚁啃食,疼痛万分,他算计了一辈子,筹谋了一辈子,如何落到了今日的下场?
入仕以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一步步谋算,终是为玄甲军正名,得以带辛玥离开。
但凡是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他洞察人心,平衡利益,知人善用,走一步看百步,不论时局如何变化,他总能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辛照昌对辛玥是爱慕之心,且执念之深,行事之狠辣疯狂,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他知道辛照昌之所以不杀他,将他带回上京,还给他官复原职,不过是怕他在别处起事,还怕他会再想办法带走辛玥。
而将他困在上京,就是为了折磨他,不但折磨他的身体,也折磨他的心智,辛照昌要让他心甘情愿放弃辛玥,要让他死心,也要让辛玥死心。
他不知道辛照昌还会耍些什么手段来折磨他和辛玥,但回上京这一路,他想通了一件事。
这大晟早已经烂透了,他何不掀翻这烂天烂地,去建立新的王朝!
原本他不想背负叛臣之名,他的祖父和父亲为这腐朽王朝献出了最后一滴血泪,作为张家子孙,他只想为他们正名,全了他们的忠君之心,不愿成为张家的不肖子孙。
他更不愿看到百姓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可这一路他想通了,在如此暴|政乱政统治下的王朝,百姓所过的日子,和流离失所也差不了多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哪怕不是他,迟早会有人推翻这腐朽天地,创造新天地。
既然迟早都要被推翻,那为何不能是他!
从今往后,不论辛照昌对他做的事,有多屈辱,多痛心,他都会隐忍,因为这些终将成为他坚定推翻大晟的决心!
第70章
张重渡缓缓起身, 从箱笼剩下的衣物中翻找出一套干净衣袍,自己烧好热水,沐浴更衣。
他辞官后, 皇帝还未将这座府邸赐给他人, 他离开后,府门被封,无人敢入,府中所有物件都还在。
书房尚留下一些字画, 他翻出一副让门口守着的羽林军拿去卖了, 买了些米面和新鲜的蔬菜, 剩下的银子就让他们分了。
守卫的羽林军原以为张重渡受如此屈辱会一蹶不振,定然熬不过去,没曾想不到一日, 再出现在他们面前时, 衣着干净整洁, 面容坚毅,似乎这一路都不曾受过那般羞辱。
面对张重渡的请求,羽林军应承了下来。皇帝只让他们看守, 未说不让他们帮忙买东西,皇宫送来的那些物资, 不是坏的就是烂的,确实难为了太傅这样养尊处优的人。
且太傅给的字画何止买几袋米面和几斤蔬菜,都够寻常人家几月的口粮了。
张重渡原本不会厨艺,但他曾为了辛玥学做青团,跟着清风居的厨夫学过一些简单的厨艺, 没想到会用在如今这样的时候。
他给自己做了一碗面,大口吃了起来。
这面是何滋味, 他全然不知,他只知自己不能饿死,只有活着他才能推翻大晟朝,才能将辛照昌从那个皇位上拉下来,才能和辛玥在一起。
吃完饭,他躺上床盖上锦被,强迫自己睡着。
从此之后,他卯时晨起练武,亥时入睡,一日三餐,读书练字,打扫庭院,洗衣做饭,日子过得与世隔绝,却又极为规律,就像是个按部就班毫无感情的机械。
辛玥则过着另一种生活。
辛照昌让人重新修缮了揽月阁,如今的揽月阁雕梁绣柱,飞阁流丹,廊腰缦回,池塘碧玉,百花入园,红飞翠舞,成了皇宫中最尊贵华丽的地方。
辛玥每日的膳食都是御膳房精心准备,一顿饭至少二十种菜品,若是辛玥哪样菜多吃两口,御厨便记下口味,第二日调整膳食。
尚服局每日都送来新衣裙。
尚功局每日都送来新首饰。
尚寝局每日都送来新寝具。
每个人对待辛玥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了她不悦,遭陛下惩罚。
辛玥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只觉得这座牢笼越来越金碧辉煌,她越来越像金丝雀。
送来的衣裙首饰她看都不看,让小灼全拿给了二皇姐。
“公主……”小灼看着辛玥憔悴的面容,心疼无比,“奴婢瞧着今日尚服局送来的罗裙清淡儒雅,是公主喜欢的样式,不如换上这衣裙,奴婢陪公主去御花园走走。”
自从回宫,辛玥就再未踏出揽月阁一步,虽说揽月阁四周都是羽林军,但辛照昌并未控制辛玥在皇宫中行走,可辛玥终日寡言少语,很少进食,时常发呆,有时在池塘边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天。
王嬷嬷也曾蹲在辛玥身边劝慰,可她不过只说两句话,辛玥的泪就流个不停,有时候一哭就是一整晚,第二日眼睛肿着也吃不进饭,后来,王嬷嬷就不敢再说一个字。
小灼就更不敢说了,只敢说些今日菜色看着很好,今日衣裙好看,想方设法让辛玥出去走走。
辛玥倚着软榻,看着天空,淡淡道:“你觉得好看,就赏给你了。”
小灼来到辛玥身边,“公主,奴婢卑贱,穿不了这样好的衣裙。”
辛玥道:“那就送去给二皇姐吧。”她转头看向小灼,“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说自己卑贱。”她自嘲笑道:“我不也是出身卑贱,如今呢?是贵是贱到头来都是虚无罢了。”
这是这么多日以来,辛玥说得最多的一次话,小灼听不太懂辛玥说的话,但她觉得今日或许能让主子走出揽月阁散心。
她想着等时日熬够了,主子兴许会慢慢接受陛下。
她不懂感情,但她知道,主子一直这样,身子会垮的。
“公主,奴婢听闻御花园的茉莉花、栀子花、扶桑花、桔梗花、紫薇花、百合花都开了,漂亮得不得了。”她大着胆子道:“奴婢想去看,更想和公主一起去看。”
辛玥看了小灼许久,见小灼满目期待,她点了点头,“好,既然你想同我去,我便和你一起去。”
来到御花园,百花盛开,争相斗艳,绚烂多姿,香气袭人,还有蝴蝶翩翩而来,蜜蜂采蜜停留在花蕊上。
看着这样一副好景致,辛玥淡淡弯了嘴角,心里却越发空落,它们的盛开,它们的美丽都与她无关,似乎这世间是繁华还是萧条也都与她无关。
眼前的景致有多锦绣团簇,娟丽美好,她的心就有多荒芜。
辛玥坐在凉亭中,转头看向一旁为自己扇扇子的小灼, “过几日,你和王嬷嬷便出宫吧。”
她就算死,也不会委身于辛照昌,她的感情给了一个人,就无法再给另一个人,她只会当他是兄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情感。
迟早有一日,辛照昌会对她再没了耐心,不但如此,还会厌烦她,可依着辛照昌的性子,即便不要她了,也断然不会放她走,只会将她丢在冷宫中,自生自灭。
到了那时,王嬷嬷和小灼跟着她,不但吃苦受累,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还不如趁眼下,她还能在辛照昌面前说上话,让王嬷嬷和小灼出宫。
如此,她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公主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奴婢不走,奴婢要一辈子伺候公主。”
辛玥没打算征求小灼的意见,只是在告知她这件事。
她没再说话,倚在凉亭栏杆上,盯着一只半空飞舞的蝴蝶。
那只蝴蝶在这朵花上停留一会,在那多花上停留一会,又煽动翅膀,飞往远处,瞧着好不惬意自在,辛玥好生羡慕。
“玥儿,朕让御膳房做了些杨梅冰,你尝尝看。”辛照昌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辛玥回头,看了一眼辛照昌身旁小太监托盘中的杨梅冰,摇摇头,“多谢皇兄,臣妹没胃口。”
辛照昌端过一碗走到辛玥身边,舀一勺递到辛玥嘴边,“尝一口?”
辛玥的头偏向一边,辛照昌也不恼怒,哄着道:“杨梅冰清凉消暑,玥儿保准喜欢。”
他拿着汤勺,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
辛玥抬眸,辛照昌神情虽是温柔,她却觉得这温柔的背后是不容拒绝的狠戾。
“皇兄,我自己吃吧。”
辛照昌固执地不松手,辛玥心里发怵,只好张了嘴,一口杨梅冰喂进去,辛照昌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朕的乖玥儿。”
说完,一口接着一口喂辛玥吃,直到把一碗都喂完。
小太监收走空碗,辛照昌道:“玥儿,过几日裕国使臣前来恭贺朕登基,待他们离去,朕便给你新身份,让你入后宫如何?”
辛玥心中冷笑,她能说不同意吗?自己的命握在他手上,张重渡的命握在他手上,甚至王嬷嬷和小灼的命都握在他手上,她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同意?
“全凭皇兄作主。”
此刻辛照昌心情格外舒畅,他早起批阅几本奏折后,觉得疲累无趣,便想去揽月阁。
到了揽月阁才知辛玥去了御花园。
这是回宫多日以来,辛玥头一次踏出揽月阁,辛照昌觉得辛玥是想通了,开始慢慢接受他了。
他相信,假以时日,他总能打动辛玥,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眼下又听见辛玥如此说,更觉欣喜,喊了齐顺过来,让御膳房提早做准备,他要在揽月阁用晚膳。
辛玥回宫近十日,辛照昌几乎日日都会在揽月阁用膳,早膳午膳晚膳,总有一次是同辛玥一起用的。
在宫中所有人看来,皇帝对长公主当真是用情至深,呵护备至,吃穿用度都亲自过问,为讨长公主欢心,更是重新修缮揽月阁,休整御花园,从宫外招揽南方菜做得好的厨子进御膳房。
而长公主呢,对待陛下始终冷淡,可陛下也不恼,不论长公主如何对待,陛下都始终如一,从未对长公主说过一句重话。
宫中这些事,不过半天时日便统统传到朝臣耳中,又传到坊间。
人们茶余饭后谈起,不免感叹。今年的大晟可真是多事之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从正月十六顾家请旨赐婚,到二月初七先帝废太子五皇子监国,再到六皇子顽疾痊愈,四月十五先皇观星台昏厥,接着五皇子刺杀六皇子毒杀大公主,五月三十皇宫的一场厮杀,六月初一新帝即位,桩桩件件皆是惊心动魄的大事。
如今又出了这样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初听此事,众人皆不能相信,堂堂太傅竟然和长公主私奔,不但如此,皇帝还亲自去追,将人阻拦在了雁门关。更不可思议的是,皇帝将张重渡官复原职,却不让他参与朝政,而是囚在府中。
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惹得众说纷纭。
张府门口,作为前任金吾卫统领的姜霖第五次要进府见张重渡。
这几日守卫的羽林军一个头两个大,自从太傅回到上京,前来拜见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有些人更是多次求见,更有甚者,给他们银锭金锭,只为了见太傅一面。
他们统统拒绝,毕竟多少金银都比不上小命重要。
“姜校尉,就别为难我们了,陛下下令任何人都不能见太傅。”
姜霖来了五次,每次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话,但还是不死心,“我不见太傅,我们隔门说几句话可好?”
“校尉,我们不想丢了脑袋,太傅很好,校尉放心。”
见不到张重渡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怎么能放心,他也曾想从张府后院的矮墙处翻进去,谁知那里也有羽林军把守,他实在无法,才不得不几次三番前来。
姜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又掏出一锭银子,“我这里有一封信,可否麻烦你给太傅?”
守卫的羽林军李虎曾在姜霖手下做事,家中父亲病重之时,得过姜霖的恩惠,虽说最后父亲还是过世了,但姜霖亲自前去悼念,给足了他面子。
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过是给一封信,拒绝的话让他如何说的出口。
他推开银子拿过信,“校尉放心,这封信属下会给太傅的。”
姜霖心情复杂,他曾是金吾卫统领,守卫紫宸殿,高高在上,如今成了小小的校尉,不但出入皇宫被限制,就连见张重渡一面都如此难。
若不是这羽林军受过他的恩惠,他怕是连一封信都送不进去。
姜霖走后,羽林军将信给了张重渡。
打开信,张重渡得知了姜霖已被降为校尉,梁宽虽还是礼部尚书,却被皇帝架空,齐山玉也懒懒散散,总是告假,曾经跟着他的朝臣,皆被皇帝边缘化,慢慢失了手中权利。
新政,皇帝根本没有推行,土地清丈也被叫停,辛照昌提拔的那些朝臣,大多都是镇国将军举荐,有些更是出自武将之家,武将成文官,还不被那些心眼如同莲蓬一般的小吏玩得团团转,如此用人,大晟岂能昌盛。
坏消息中还是有好消息的,公孙峪自作孽不可活,辛照昌查出他豢养杀手,成立民间杀手组织,革了他的职,流放严寒之地。
从信中,他还了解到辛照昌已经让顾啸回了西南边陲,展风和一些肃城的护卫回来了上京,江禾煦和温东明也一同来了,都住在十里香的宅院中。
张重渡想给姜霖写一封信,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他,可姜霖的信能送进来,他的信未必送得出去。
他不相信辛照昌会将他关一辈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他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将信烧了,张重渡面色如常地继续在院中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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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裕国使臣前来恭贺新帝登基。
当夜,辛照昌在麟德殿设宴,为裕国使臣接风洗尘。
在宴会上,使臣进献贡品后,提出和亲一事,求娶大晟公主为裕国后妃。
为的是两国互通贸易,和平共处。
辛照昌十分乐意,这与他而言自是再好不过。
立刻答应让辛璇前去和亲,裕国使臣见辛照昌如此痛快,大赞辛照昌乃是当世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