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眼含泪水,“老奴即便是出宫,又如何放得下公主?与其在宫外成日担心,不如跟在公主身边来得踏实,公主怕老奴吃苦,可老奴不怕身体吃苦,只怕和公主分离之苦,若公主真的心疼老奴,就成全了老奴吧。”
小灼跟着道:“我也不要离开公主,我也要陪着公主。”
王嬷嬷道:“小灼你的路还很长,听话。”
辛玥为小灼拭去泪水,“小灼,我已不能为你再做更多,我怕到时候真的会护不住你。就这样决定了,你出宫,王嬷嬷暂时留下,我这不是和你商量,而是告知你我的决定。”
小灼看出辛玥心意已决,也知辛玥和王嬷嬷也都是为她好,含泪应道:“是。”
门外响起齐顺的声音,“长公主,陛下让奴才送匕首来。”
小灼擦干眼泪去开门,齐顺进入呈上匕首,“长公主,陛下让奴才带句话,陛下用过午膳后会先到揽月阁外殿等长公主,届时院中弓箭手都会准备妥当。”
辛玥拿过匕首,“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齐顺离开,辛玥忙让小灼关门,然后拿着匕首细细查看起来,这把匕首不过是把普通的匕首,刀柄并非是骨质,或同刀锋一体是铁制,而是木质的。
她松了一口气,最怕那种一体铁制的匕首,她是无法往里放入纸条的,既然是木质就好办得多。
“王嬷嬷,去拿粗针来,小灼,点上烛火。”
辛玥先用烛火将粗针烧热,再钻入刀柄之后,多次反复,刀柄后便有了一个小洞。
她将写好的纸条卷成细棒放进去,再用蜡封好。
拿着匕首,辛玥忽而紧张起来,她怕自己说不出狠心的话,也怕自己下不去手;她怕张重渡不信她说的话,又怕他相信;她怕张重渡不会死心,又怕他会真的死心。
辛玥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玉佩交给王嬷嬷,“嬷嬷,你帮我将它收好,今日不能让太傅看见我还戴着它。”
王嬷嬷收好玉佩,辛玥让小灼拿来她最艳丽的一身衣裙。
如今贵为长公主的辛玥,箱笼中多得是艳丽的衣裙,小灼有点拿不准,“公主,这许多艳丽的衣裙,要穿哪件?”
辛玥道:“把那件瑰色金线绣牡丹曳地裙拿过来。”
小灼拿过曳地裙为辛玥更衣,又为辛玥挽好发髻,辛玥指了指梳妆台上辛照昌给她的金凤钗,“戴上这个,”又指了向一对红宝石耳坠,“好有这个。”
描眉涂粉后,她选了个瑰色的口脂。
辛玥看着铜镜前的自己,一身装扮贵气冷艳,给人一种不容亲近疏离之感,她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小灼道:“公主,午膳备好了。”
辛玥摇摇头,“吃不下。”
王嬷嬷明白辛玥此时的心情,她倒杯茶递给辛玥,紧紧握住辛玥的手,“公主,别怕。”
辛玥手心全是冷汗,她喝下一口茶起身对王嬷嬷和小灼道:“你们留在这里,黄昏前不要去前殿。”
王嬷嬷道:“老奴明白。”
辛玥拿起匕首,紧紧握在手中,提着裙摆走出房间,往前殿行去。
*
正在厨房做青团的张重渡,看见厨房门口的羽林军,微笑着问道:“李虎,你可有什么事?”
这几日,张重渡不是拿着书画让羽林军给他换粮食蔬菜,就是拿玉器换酒水,和守卫的几名羽林军都熟悉了。
不但如此,买了粮食回来,他做好糕点还会端给他们品尝,酒水也会多给他们一坛,就连书画玉器换完粮食蔬菜酒水剩下的银子也都给他们了。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张重渡除了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之外,这几名羽林军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张重渡边问,边拿着做好的一个青团走到李虎面前,直接塞到他嘴里,“尝尝这次做的是不是比上次好吃多了。”
这段时日,他厨艺大增。
李虎嚼着青团道:“好吃。太傅,陛下宣您入宫。”
张重渡一个没听清,入宫?他也想过辛照昌不可能关他一辈子,最有可能的便是册封辛玥为妃后就把他杀了。
他也做好了打算,若到了那时,他就放一把火把这座府邸烧了,让门口看守的羽林军掩护自己逃走,再找一具和自己身形差不多的尸体扔在火中。
给了这几名看守大门的羽林军这么多好处,这点小事,他们应该还是会帮忙的,若实在不帮忙,届时,就别怪他手中的利剑了。
但他根本没料到辛照昌会召他入宫。
李虎又道:“齐公公正在前院等太傅。”
张重渡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洗净手,取下围裙。
“好,我这就去,你把这盘青团端给大家吃吧。”
来到前院,齐顺打量着张重渡穿的简单布衣,挽起的衣袖,和袖口的面粉,猜到他应该是从厨房出来。
再看他的面容,双目炯炯,精神抖擞,似乎这段时日他失了的只是锦衣玉食,内心却一点煎熬都没有。
齐顺不由纳闷,在雁门关时,他分明看到张重渡对长公主用情至深,如何一点颓废之感都无。
“太傅瞧着神采奕奕。”
张重渡知道这不过是讽刺,笑道:“难道不吃不喝,无精打采,陛下就能成全我和公主?”
他越过齐顺,先往府门走去,“走吧。”
坐到马车上,齐顺道:“长公主昨夜已侍寝,今日召太傅入宫是长公主的意思。”
昨夜他知道主子和辛玥什么也没发生,但他还是按照主子的意思,将这番话说给张重渡听。
张重渡心头一紧,冷冷道:“陛下逼迫公主而已。”
齐顺道:“是不是逼迫,太傅一会可亲自问长公主。”
张重渡慌张起来,齐顺这笃定的语气,让他觉得今日这场入宫不简单。
不用想,也知道根本不是辛玥召他入宫,而是辛照昌让辛玥召他入宫,至于要干什么,他不敢想……
张重渡从没有这样紧张过,哪怕是当年第一次科考,第一次面圣他都没有如此紧张。
车架停在宫门前,齐顺走在前,引着张重渡往揽月阁行去。
这条去揽月阁的路,张重渡再熟悉不过,曾经多少个黑夜,他都踏上过这条路,那时他怀着期望和欢喜,今日却是紧张和害怕。
他抬头看天,出府时还艳阳高照,此时却是乌云密布。
来到揽月阁前殿,齐顺推开门,“太傅请。”
张重渡走入,身后殿门关上的一瞬,他看见辛玥自深棕木雕屏风后走出来。
辛玥妆容精致,身着瑰色金线曳地裙,发髻高高挽起,金凤钗上的流苏垂落下来,随着步子轻轻摆动,衬得女子高贵清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辛玥,和她之前认识的那个温婉柔弱的三公主好似不是一个人。
四目相对之时,张重渡明显从辛玥眼中看到了泪痕,他三步两步跨到辛玥面前,想要拥抱她。
辛玥却冷声道:“不要过来!”
辛照昌刚警告过她,今日不能有任何身体接触,若是张重渡情难自禁,她也要立刻制止,否则,张重渡照样会被射杀。
辛玥转头不敢看张重渡。
张重渡愣在原地,他不明白几日未见,辛玥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的心微微颤着,小心翼翼问道:“是臣做错什么了吗?”
辛玥干脆转过身背对着他,“今日召太傅来,就是要告诉太傅,我贪恋这皇宫的荣华,贪慕皇兄给我的宠爱,我想留在皇兄身边,请太傅断了爱慕我的心思。”
张重渡懵了,下意识道:“公主在说什么?”
辛玥冷声道:“今日召太傅前来,就是要告诉太傅,你我再无可能,还请太傅断了爱慕我的心思。”
张重渡呆站了片刻,渐渐红了眼尾,他往前迈了一步,“臣不信,公主不是这样的人。”
辛玥转身,却还是不敢看他,“本公主是怎样的人,太傅很了解吗?跟你一起逃亡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皇兄待我真心,我不想离开他。”
心痛欲裂,张重渡忍不住揪住了胸前的衣服,“骗人,公主骗人,公主可还记得在雁门县客栈中,我们是拜过了天地的,我们说了永不相负的誓言。”
“是吗?”辛玥淡淡道:“可我不记得了。”
张重渡三两步走到辛玥面前,扶住她的肩膀。
辛玥重重打掉他的手,“太傅请自重!”
犹如晴天霹雳,张重渡怔在原地,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好似被什么使劲扯着,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再挪动半步。
辛玥继续道:“我和太傅之间的情分,尽了。”
张重渡紧紧揪着心口的衣服,心痛到无法呼吸,他颤着声音道:“臣想问公主一句,臣在公主眼里算什么,之前是什么,如今又是什么?公主可曾喜欢过臣?”
辛玥面无表情道:“也许曾经有一点点喜欢,但现在我才知道,我真正喜欢的其实是高高在上的地位,皇兄许我后位,许我至高无上的荣耀,太傅能给我什么?流浪吗?”
“公主喜欢的,臣也能给!”张重渡急急说着,“公主要什么,臣就给公主什么,公主要这天下……”
“闭嘴!”辛玥惊了一惊,她看着张重渡坚定的神情,意识到他可能已经有了反叛的心思,这等心思绝不能让辛照昌察觉到!
马上改口道:“你给不了!回宫后我才发现,我真正喜欢的人是皇兄,之前对你的喜欢,是错觉。”
她捏紧了拳头,尽量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张重渡,“太傅如今知道了我就是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意志不坚的女子,我对太傅的喜欢已经耗尽了,我们之间的情分到此为止。”
张重渡眼中满是酸涩的泪水,他轻轻一眨眼,泪便滑落了下来,他看着辛玥的眼睛,可辛玥却偏过头去不看他。
“公主,能否看着臣的眼睛再说一次,公主不爱臣了。”
辛玥道:“我现在看见你就厌烦,更不想看你的眼睛,太傅最好立刻就表态,不再纠缠,已经死心。”
张重渡沉默半晌道:“臣知道,公主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是为了让臣死心,因为只有臣死心了,放弃爱慕公主,辛照昌才能放了臣是吗?”
辛玥看了一眼屏风之后,她捏紧拳头,咬紧牙关道:“不是!我是真的不想再同你纠缠,我大可不召太傅入宫说这些话,但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总想着同太傅讲清楚,免得你还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希望太傅忘了我,早日寻觅良人。”
张重渡不相信,不相信曾经对他说过绝不独活的小公主,会在短短不到十日,就改变了心意。
他往前跨半步,“是因为昨夜公主侍寝了,觉得自己已非完璧之身,才要推开臣的吗?还是公主认为自己再也离不开皇宫,迟早要做辛照昌的嫔妃才要同臣分开吗?”
张重渡满目痛楚看着辛玥,“臣不在乎公主是否清白之身,也不在乎公主会成为谁的嫔妃,臣只在乎公主的心里是否有臣,这辈子,不论公主成为怎样的人,只要公主心里还有臣,臣就不会放弃。”
辛玥眸中的泪,再也留不住,一行行清泪落下来,她的心软透了,可说出的话却硬地伤人。
“我是自愿侍寝,我不爱你了张重渡,你放弃吧,死心吧。”
“不,这不是真的……”张重渡再也忍不住,大步走到辛玥面前,直接将她拥在怀中,“公主,别再说这些伤人的话了,臣的心真的好痛,臣会当真的。”
辛玥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坚持不住,她知道不论她再说什么,张重渡都不会对她死心。
她狠了狠心,从袖筒掏出匕首,刺向了张重渡。
多年练武,防御已经刻在张重渡骨子里,他下意识用手握住了刀刃,鲜血直流。
张重渡看一眼匕首,再看向辛玥,眼中是不可置信和巨大的痛楚,想说什么,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
下一刻他松了手,自己迎上了匕首。
刀刃刺入他的左肩,他忍住疼,伸手去抚摸辛玥的脸庞,“公主对不起,臣不该躲,公主想要臣死,臣又怎么敢活。”
他从脖劲处掏出玉佩,拽下来捧在辛玥面前,“公主可还记得这块玉佩?”
辛玥的心颤着,她看着带血的玉佩,早已是泪流满面,但她还是说道:“不记得了,我早就扔了。”
她拿过张重渡的玉佩,握在手中许久,还是狠狠摔在地上,“太傅的也没必要留了。”
辛玥推开张重渡,大喊道:“我真的很厌恶你,张重渡你够了!难道真的要我杀了你,你才能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如何就不能说一句恨我!”
张重渡的目光愣愣看着摔碎的玉佩,肩头的痛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他哽着声音道:“公主真的想让臣死?真的要与臣诀别?”
第73章
乌青色的天, 沉沉压下来,轰隆一声雷,雨淅淅沥沥, 犹如哭泣一般。
“是——”辛玥大喊。
她狠狠咬着嘴唇, 心头那句话在口中转了又转,就是说不出口,直到她把嘴唇咬破了,才终出口, “你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个人真的很烦, 我都说不爱你了, 你为何还要纠缠,从今往后,你恨我也好, 厌我也好, 就是不要再说爱我。”
杀人诛心, 张重渡面如死灰,心痛让他停了呼吸,好半天才喘了一口气, 整个人发着颤。
他往后退了一步,看向辛玥的神情, 分不清是怒还是痛,“好,臣不会再有执念,臣妥协了,放弃了, 如果这真的是公主想要的。”
深吸一口气,他紧紧抓住肩头的刀柄, “从今以后,臣和公主一刀两断,各自安好。”
说完,他拔下了匕首,要扔终是没扔,握在了手中。
辛玥紧绷的心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心痛,痛得她如万剪穿心一般。
她背过身去,眼泪不停往下流,“快滚吧。”
张重渡缓缓跪地,捡着玉佩碎片,血水混着泪水滚落下来。
辛玥转身看他,心疼到无法呼吸。
张重渡抬眸,眼中尽是悲伤痛楚,“玉已碎,情已灭,公主放心,从今往后臣都不会再纠缠公主,臣只愿公主余生安乐,无愁无忧。”
他将碎玉放进怀中,将匕首放进袖中,“公主保重,臣,告退。”
张重渡知道,他这一退,恐就是一生。
双腿如同灌了铅,眸中的泪让他看不清前方的路。
拖着沉重的步子,他在一片泪眼中,推开了门。
如同丢了魂魄,木然走入风雨中,任由雨落在他身上。
齐顺看见张重渡走出来,往前殿的窗户看去,辛照昌在窗口挥手示意,让他带张重渡回府。
“太傅,奴才送您回府吧。”
张重渡的头似有千斤重,他费力抬起,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