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顺看见辛玥站在门口,一直看向这边,说道:“太傅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张重渡没说话,他想快些走,离开这个伤心地,可不知道为何,觉得头发昏,腿发软,似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又觉心悸难忍,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出,重重栽倒在地。
辛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迎着雨跑了出来。
“玥儿!”
在距离张重渡一步之遥时,辛玥被辛照昌拽住。
辛照昌大喊道:“快将人抬走!”
跑上来两名羽林军将张重渡抬离揽月阁。
“他怎么了?那一刀分明只伤了他的肩膀?”辛玥拽住辛照昌的衣袖,“皇兄,你救救他,你答应我的,只要他死心,就不会让他死。”
辛照昌看着辛玥的样子,又怜又痛,“他死不了。玥儿,忘了他吧,从今往后,朕会对好好待你。”
辛玥不回答辛照昌的话,继续道:“皇兄,你让我看看他,让我知道他怎么了。”
辛照昌想不通,他究竟哪里比不上张重渡。
他双手捧住辛玥的脸,雨水不停打在两人脸上,“玥儿,你看看朕!朕才是你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你和张重渡已经不可能了!是你亲手推开了他,是你让他对你死了心。玥儿,醒醒吧,你们的缘分尽了。”
辛玥已分不清,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祈求道:“皇兄,你就让我最后再看他一眼。”
辛照昌握紧拳头,眉头跳动,额角青筋暴露,一狠心砍向辛玥后勃颈,人昏在了他怀中。
辛玥清醒过来时,天已黑,雨已停。
想起发生的一切,她呆呆望着房梁,泪水从眼角滑落。
批阅奏折的辛照昌往这边看一眼,见辛玥醒了,放下笔墨,坐到床边。
“玥儿,你醒了,饿不饿?朕让御膳房熬了参汤,你喝点。”
辛玥冷冷看着辛照昌,问道:“太傅怎么样了?”
辛照昌的怒火瞬间被挑起,他站起身厉声道:“辛玥你够了!你还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辛玥坐起身,面无表情再问道:“太傅他死没死?伤得重不重?”
辛照昌气到浑身发抖,举手就要扇辛玥,却在抬起后握了拳,重重打在桌上。
桌子承受不住猛烈的力量,跨啦一声散了架。
辛照昌的手受了伤,流着血,一滴滴落着。
齐顺闻声进来,瞧见辛照昌手上的血,忙撕下自己一块衣袍,为辛照昌包扎。
辛照昌站在原地,看向辛玥,“他死了你要如何?你也跟着他去死吗!”
辛玥坐在床上,低头不语。
齐顺听出了两人症结所在,忙跑到辛玥身边,躬身道:“长公主放心,太傅不过是情志不舒,郁气陡闭,才突然昏厥的。”
辛玥轻轻点点头,算是回应了齐顺。
辛照昌道:“太傅是何人?那可是十多名杀手都无法耐何的武功高强之人,就你一个柔弱女子的一刀,他死不了。”
辛玥起身,“扑通——”跪在辛照昌面前。
“臣妹已经按照皇兄的吩咐让太傅对我死心了,还请皇兄遵守承诺,放太傅离开。”
辛照昌冷笑一声,转身坐到太师椅上,“不急,还没到放他离开的时候。”
辛玥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辛照昌,“皇兄怎能说话不算话?”
辛照昌笑道:“这都要怪玥儿你啊,是你让朕改变了主意,马上就是中秋了,朕要给他赐婚,看着他成亲,朕才能放心。”
辛玥整个人垮了下来,她双手撑着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她抬头看向辛照昌,“皇兄,你这样哄骗我,可欢喜?”
“欢喜,我怎能不欢喜?我在屏风后听着你对张重渡说的那些话,真是太欢喜了!”
辛照昌单膝蹲在辛玥面前,“看着你插他一刀,看着他失魂落魄走进雨中,朕别提有多欢喜了。”
他捏着辛玥的下巴,“我今日才知,那人竟爱你至深,甚至愿意自己迎上那一刀,玥儿,你让我如何相信他真的对你死了心?他就算说放弃,也是无可奈何,他根本还爱着你。”
辛玥心头涌上怒气,“皇兄还想要如何?从此我和他天各一方,此生不见,难道还不行吗?”
辛照昌起身,吼道:“不行!朕就是心里不舒服,朕就是憋屈,朕嫉妒他嫉妒得要死了!将他千刀万剐都不够解我心头之恨!他不是爱你吗?那朕就给他赐婚,朕倒要看看他会如何!”
屋内烛火摇曳,辛玥看着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的辛照昌,觉得他可恨又可怜,“放过自己吧,皇兄。”
她抬头看去,“皇兄折磨我,折磨太傅,就真的欢喜吗?”
辛照昌大笑,“欢喜?朕早已忘了欢喜是什么滋味。”
他抓住辛玥的大臂,将她从地上拽起,“玥儿你错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爱错了人,只要你爱朕,朕又怎么会伤害张重渡,我们又怎会如此?”
辛玥冷笑一声,面无表情道:“皇兄,我爱慕你。”
辛照昌愣了愣,“你说什么?”
辛玥用一张淡然的脸庞,和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眸说道:“我说我爱慕皇兄。”
说完,她不由嗤笑,“爱慕一个人是说说就可以吗?若这样可以,皇兄想听多少句我都说给皇兄听。”
是真心表白还是虚情假意,只有心知道。
若真的说几句爱慕,就能让辛照昌放过张重渡,她可以说一千句一万句!
这样没有丝毫感情的空洞语言,就是日日说,也变不成真的。
辛照昌明白辛玥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像个乞丐,无论多么卑微的乞求,都换不来所爱之人的真心。
“住嘴,你住嘴……”
他跌坐在椅子上,绝望将他淹没。
辛照昌其实早就明白,辛玥不会爱他,而今日过后不但不会爱他,还会恨他。
他也清楚的知道,她在自己身边过得并不开心。
道理他都懂,但他做不到。
哪怕是个没了心的活死人,他也要留在身边,困住她一辈子。
辛玥语重心长道:“皇兄还记得我们一起登上黄梁寺的罗汉长廊吗,还记得我们一起对弈看话本子吗?还记得去年我过生辰皇兄给我挂了一院子兔子灯吗?”
她拉起辛照昌流着血的手,“从皇兄登基之后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忘了,让我们回到那时吧。”
辛照昌苦笑,“回不去的,玥儿,从黄粱寺开始,朕就没把你当妹妹,你说我们应该回到哪里去?是小时候,还是当初在御花园你救我之时?
若当初朕犯了哮症你不救朕,又或者朕没有起恻隐之心在母后面前帮你说话,使得我们一同去了黄粱寺,再或者那日朕没有答应你去罗汉长廊,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玥儿,这么多年,朕从未对任何人动过情,唯独是你,令朕无法控制地深陷其中,辗转反侧,爱而不得。朕恨不得抛开胸膛,让你看看朕的心。可你呢?你早就爱慕了别的男子,你同他私奔,你同他不清不楚,你为了他求朕,就连刺他一刀也是为了救他的命,朕这颗真心在你面前就真的一文不值,低贱至此吗!”
一旁的齐顺万分焦急,这样下去,主子只会更偏执,而长公主只会越来越惧怕主子,越来越恨他。
可他除了看着,没有任何办法。
辛玥伸手按住了辛照昌的心,“皇兄这颗爱慕之心,我不需要。我需要皇兄给我的是亲人的真心,皇兄能给我吗?”
辛照昌抓住辛玥的手,“玥儿,你可曾对朕有过一点点爱慕之意?”
“从未有过。”辛玥没有思考半分便回答了。
辛照昌滞在原地,半晌后松开辛玥的手,转身对齐顺道:“去告诉太医院,长公主淋了雨,让他们来请平安脉。”
齐顺应是,看着两人他心里也很不好受,他看出辛玥对感情的坚定,也看出了主子对感情的坚定,只可惜这两人郎有情妾无意,长此以往,这两人不是疯了,就是郁气难疏病了。
见辛照昌要走,辛玥忙道:“皇兄留步。”她还有要事未说。
她站在辛照昌身后道:“今日皇兄食言,臣妹可否求皇兄另一件事?”
辛照昌回身,“何事?”
辛玥道:“臣妹身边伺候的宫女小灼,求皇兄放她出宫吧。”
辛照昌思索片刻道:“朕见你待这宫女极好,是何缘由要送她出宫?”他想到了什么,一步走到辛玥面前,“玥儿你难道又想着逃跑?”
辛玥忙道:“不是,皇兄别误会,若臣妹真的想离开,为何只想着安排好小灼而不安排王嬷嬷?是小灼自己求了我,说要出宫,她自幼入宫,没见过宫外的生活,去年跟随我去过黄梁寺之后,一直羡慕自由自在的生活,此番也是想了许久才对我讲的。”
辛照昌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毕竟王嬷嬷和辛玥的感情更深。
但他还是害怕,毕竟他曾被骗过一次。
“玥儿可还记得,你曾用静嫔忌日做了局,哄骗于朕,朕心有余悸,此事待中秋之后再议。若张重渡接了赐婚的旨意,就是真的死了心,朕就相信你不会再想着跟他逃跑,若不然,小灼还是不出宫为好。”
辛照昌往前迈一步,神情狠厉,“玥儿你要知道,张重渡、王嬷嬷和小灼的生死,都是朕的一句话。”
辛玥不敢再多言,垂眸道:“臣妹,知道。”
辛照昌转身离去,辛玥跌坐到软榻上,只觉眼前一片黑暗,毫无希望可言,她的日子,看似光鲜亮丽,富贵荣华,实则被控制,被干涉,被威胁,还没有之前先帝在时活得自在。
她真的要如此过一辈子吗?不如死了算了。
小灼和王嬷嬷见辛照昌走了,才敢进屋伺候。
辛玥看着小灼道:“小灼抱歉,皇兄没同意放你出宫。”
小灼笑得欢喜,“太好了,公主,今后就别为奴婢出宫费劲了,能和公主还有王嬷嬷在一起,奴婢高兴着呢。”
她故意挤眉弄眼逗辛玥开心,“奴婢啊,害怕公主嫌弃奴婢呢。”
辛玥看着小灼的样子,难得脸上有了笑意,王嬷嬷道:“既然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相依为命,好好活着,活一日算一日,不能辜负这好时光。”她用温水打湿帕子为辛玥擦手,“公主,老奴认为,世事变迁,或许有人能预料到五日十日后的事,但谁又能预料到五年十年之后的事?活着就是希望,活着才有可能见到想见到的人,过想过的生活。”
王嬷嬷是了解辛玥的,她怕辛玥今日之后,有了轻生的念头,而她也知道辛照昌的哮症未痊愈,照料得好,能活个八年十年,那就熬呗,看谁熬得过谁。
她继续道:“陛下总是要绵延子嗣的,迟早小皇帝登基,公主位分最高,只要不参与朝事,这日子还不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辛玥明白王嬷嬷所言,她不禁笑了,“好,就听嬷嬷的,咱们熬日子,熬一日算一日。”
她从未盼着辛照昌死,但因知晓辛照昌的病情,早已接受他最多十年寿数的事实,反倒觉得王嬷嬷这话有些道理。
这么想来,辛照昌也是个可怜人。
其实,若能放下执念,他们二人依旧以兄妹相待,彼此祝福,这剩下的十年岁月,也可以过得安乐欢喜。
哪怕大晟被推翻,她也相信张重渡不会杀她的兄长。
可如今呢?她不敢想……
她还记得幼时母妃曾告诉过自己,人在钻牛角尖的时候,那是比撞南墙还要偏执的,撞南墙或许会回头,可钻牛角尖,说不定一钻就是一辈子。
这世上不值得钻牛角尖的事情太多了,可就是有太多人,钻了一辈子。
辛玥想起母妃所言,觉得在感情中钻牛尖最为致命,凡不是两情相悦,又执意强迫他人的行为,都是在钻牛角尖,别的事钻了牛角尖毁掉的或许只有自己,但在感情中,毁掉的不是一个人,往往是三个人。
尤其那个钻牛角尖的还是个位高权重者,就更是连反抗都难以反抗。
“小灼,拿琵琶过来。”
自从辛照昌登基之后,她许久没弹奏琵琶了,今日她亲手将匕首插入了所爱之人的肩膀,说了那番残忍至极的话,又在感到绝望的同时,想着自己或许还可以熬着过活。
呵,还真是值得抒情一番。
琵琶拿在手,拨动许久未拨动的琴弦,曲调缓缓流出。
只是同以往弹奏不同,今日的乐曲忽快忽慢,时而平缓时而激烈,毫无章法,极不平稳,却让人感到莫名哀伤,哪怕是快而激烈的曲调,也觉得是溺水之人死前最后的挣扎。
乐声穿梭在黑夜中,飘飘荡荡入了昏睡之人的梦乡。
“楚姑娘别过来,小心摔倒。”
“楚姑娘羡慕在下什么?”
“楚姑娘怎么就认为我是好人?”
“姑娘认错人了。”
“怎会嫌弃,能穿上这件长袍是臣的荣幸。”
“三公主别怕,臣不会伤害公主。”
“三公主能否让臣在这里躲两个时辰?”
“臣心悦三公主。”
“是臣错了,不该隐瞒自己就是傅公子,公主可能原谅臣?”
“臣陪着公主,臣不走。”
“臣此生都不会骗公主。”
“臣定然带三公主离开皇宫。”
“我张重渡愿娶辛玥为妻,此生只爱她一人,一世疼爱,一生守护,永不辜负。”
“我和太傅之间的情分,尽了。”
“我不爱你了张重渡,你放弃吧。”
“你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快滚吧。”
“快滚吧……”
“快滚吧。”这句话像是回音一样最后飘荡在张重渡脑海,他心中剧烈疼痛,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眼泪如同泉眼一般涌了出来。
在梦中,他将自己和辛玥所有的过往都经历了一遍,心酸甜蜜,痛苦悲伤,搅得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处,痛入骨髓。
“太傅,您醒了?”李虎关切地问道。
床边除了李虎,还有刘壮、赵三两名羽林军。
今日可是把他们三个守卫给吓了一跳,大雨中,萧清将张重渡亲自背回来,后面还跟着太医。
张重渡昏迷着,肩头全是血,嘴角也有血。
太医诊过后,没有为张重渡包扎伤口,只是开了药方让他们去抓药,萧清吩咐他们,守在一旁看着,别让人死了就行。
并非萧清不近人情,而是他已违背了辛照昌的意思将人背了进来,还让太医开药方,不能再做更多。
若按照辛照昌的意思,出宫前只让太医诊脉人死没死,然后让他将人扔在张府院中,自生自灭即可。
整整一夜,张重渡在昏迷中又笑又哭,任谁都喊不醒,药也灌不进去,羽林军几人正商量着如何给张重渡灌药,人就自己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