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所有人全围着那磨子转,五个男人拴着绳子在前头拉,齐大夫人齐二夫人和齐立画三个女人扒着长柄在后头推,一家八口人加在一起推拉,依旧憋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一边挪着步子,一边哼哧哼哧地直喘粗气,个个大汗淋漓。
关玉珂从宫里带出来的女婢就双手拱在袖子里,在一旁盯着他们。
见有谁稍一停下,那女婢就唰地从袖子里甩出一条软鞭子,抽过去,口上还冷声道:“尽是一群懒驴,不抽不成器,只会吃白饭的。”
齐家人打得直痛呼,敢怒不敢言,只往沈云西她们这边露出求救的可怜视线。
来的客人俱都左顾右盼地张望,只当看不见。圣上都下令了由百荣公主处置,还有什么可说的。
况且她们也都是眼明心亮的,并不觉得关玉珂过分,要换了她们,她们指不定比这位离国公主收拾得更狠。总而言之,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不过,这到底是淑妃娘家,淑妃太子一日不倒,她们总要给两分面子。倒不好落井下石的笑话。
沈云西倒是很坦然地直视,和齐大夫人的眼珠子对上后,还扬了一下眉梢,她旁边的卫五妹则是直接笑出声,气得齐大夫人脚下一顿,结果便又挨了一下打。
关玉珂在离磨子不远处的花林里摆了桌椅,请诸人入座。
沈云西和关玉珂坐在一处,只见她拍了拍手,立即便有下人有条不紊地端了杯盏上来。沈云西还以为是茶水,拎起盖子一看,却是一杯鲜浓的豆浆。
沈云西:“……”现磨鲜豆浆,真不错。
关玉珂很有江湖气的,大大咧咧地靠在椅子上,高声说:“我也没什么好招待大家的,先请大家喝杯豆浆,你们看喜不喜欢,若是觉得不错,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姐姐妹妹们就一人提一桶回去,我这儿多着呢。”
她笑笑指了指那磨子:“那磨子大,磨起来很快的哈哈哈。”
诸人很给这位公主面子,也陪着她笑,毕竟是外客,在他们皇都受了大委屈,让她开心开心也无不可嘛。
谁叫齐家这一门不做人,活该呗。
不过提豆浆什么的,并没有人应,谁家里也不缺那个。
倒是沈云西喝了碗甜豆浆,觉得很不错,主动对关玉珂说:“他们磨出来的那个,我提两桶回去,正好做些吃食。”
关玉珂冲她挤了挤眼,笑呵呵地应好。
喝完豆浆,关玉珂才叫人上了正菜。
众人吃喝说笑,倒也和乐。
不远处拉磨的齐立画,听着她们的笑语声,闻着饭菜的浓香味儿,终于还是受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引得齐大夫人齐二夫人也是悲从中来。
听着后面亲娘和妹妹的哭声,看着自己一身粗布,和磨烂了的红肿的手,齐立椋也绷不住了。
自打那日关阿玉摇身一变成了离国公主关玉珂,从皇宫中回来,这个家就彻底天翻地覆了。
齐立椋腾地直起腰,忍着身上被麻绳磨拉出的火辣辣的疼意,面色狰狞的,大声冲关玉珂吼道:“阿玉,你有什么事冲我来,是我对不住你,你就饶了我爹娘祖父他们吧!他们年纪大了,受不得这样的苦,而且怎么说都是你的长辈啊!”
这个时候,他倒是有担当了。
关玉珂扯起唇角,一声冷笑,站起身来往齐立椋那边看了一眼,而后拍了拍自己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疑惑地冲大家说道:“哎呀,我耳朵好像坏了,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不好,我眼睛好像也坏了,怎么什么也看不到呢?”
沈云西弯起唇,心有灵犀与她捧哏说:“你这是成睁眼瞎了。”
关玉珂合掌笑道:“可不是吗,我就是个睁眼瞎,我可看不到他们有在受罪受苦。我都看不到了,那就是不存在的嘛。”
齐立椋眼见这一幕,脸白如纸。
..
齐府的宴席午后就散了,沈云西吃饱喝足回到国公府,才过了二门,就见福花等在那里,欢欢喜喜地上前来说:“小姐,早上你才走不久,姑爷就醒了!”
沈云西一顿,便没回合玉居,转道去了云上院。
云上院的黑衣侍卫已经全撤走了,又恢复了以往人少的清净,季五年守在廊下,那张硬板板的脸上都浮出了笑。
“卫邵你真的醒了。”沈云西穿过珠帘门,青年倚坐在床头,想是已经整理过了,头发束了起来,肩头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衫,正低头看着书,听见她的声音,还未看过来,病白的面容上先有了笑。
他将书放下,清润的眸子锁在她的身上,眼里也盛了笑,待她走近了来,卫邵向她伸出手。
沈云西握上去,就被牵引到了床沿上他身边坐下。之后他也没松开,轻合着她的手搭在被上,“这些天劳累夫人担心了。”
近日常吐血吐药的,他的声音不如往日洋洋盈耳,而是带了点沙哑。
沈云西却也觉得好听的,她望着他不言语。
卫邵温温一笑,“怎么了?”
沈云西弯了弯眼,轻声说:“你这样比睡在那儿好看多了。"
第46章
◎挺恨的那种仇人◎
“这太好了。”
沈云西发自内心地觉得高兴, 以至于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些许的笑。
说完话她又沉神思索了一下,觉得只一句口头上的祝贺略不太好,看了看被拉住的右手, 眼睫一眨,踩在脚蹬上,往他越挪近了些,单手抱住他, 再次强调了一遍:“太好了。”
柔软的身躯挨着他,因是顾忌他才好,她有控制力道,自己支着力,略略地贴着,并没有往他怀里靠。
她表示祝贺的贴贴后, 就要收回来, 男人的手却是环着她的腰肢,主动把人揽向了自己,两人就这样变成了拥抱。
沈云西被迫落入了他的怀中, 侧脸抵在了他的肩头上, 他的动作有那么点儿出乎意料, 她略略睁大眼,掀起眼帘, 视线正好落在他滚动了一下的喉结上, 未及细看,卫邵已经低了头,下一刻上方传来男人温柔的语声:“能活过来再次见到夫人, 我亦觉得, 太好了。”
他说话可真好听。沈云西暗想着, 倚着他完全没有挣扎。
她可是个心怀不轨的女人,一心要把他拉上床的,怎么可能挣扎。都说人生病的时候,总是更是脆弱的,无论身心,这样的关键点,她还不抓住机会,那她就是傻子了。
这就叫趁人之危、趁虚而入、趁火打劫,嗯……这些词儿应该勉强也许可能可以这么用吧??
不过,她还是尽量收了些重量,免得压坏了她才好的、身体虚弱的相公。
两人靠在一起,她这点小动作当然避不过卫邵。他垂目见着她一颤一颤卷翘的鸦色长睫,也明了她那不曾遮掩的小心思,心头不由软涨,神色越发松和。他知她这样坐着也费力,到底还是将人放开了。
卫邵笑说:“夫人又救了我一次。”
“救你的不是我,是关神医。”沈云西纠正他。
卫邵:“没有夫人,又如何请得来关神医。”他虽才醒来半天,但该知道的已然都知道了。
一早清醒,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在府苑门前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回要不好了,却没想到还有再度睁开眼的一天。
这些年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生来死去是人世早注定的,一命归阴,骨化形销,乃是天命所定,不是人力所能推绝的,卫邵并不畏惧死亡,可难免心存遗憾。
他还未曾在母后膝下尽孝,还没有陪祖母百年,却要疼惜他的长辈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大梁天南地北,大江大河,他也还有很多地方没看过。外放做官的好友,约好了来日回京时一起喝酒,却至今还未归来。
还有……
卫邵看向接过药碗,捏着勺子欲要喂他的夫人,他笑着张口,依她一勺一勺地饮了。
端着药进来的季五年,看着喝药也喝得相当愉悦的自家公子那样子眼角一抽,他识趣儿地退了出去,还能听见里面的对话。
“听季五说夫人日日都过来,劳累你了。”
“不会,我都没帮上什么忙,就过来看看。然后就坐在那边看话本儿。大多都是季五忙。”沈云西实事求是。
卫邵沉吟:“来来去去的,又心忧我,亦要花费心神的。”
沈云西恍然大悟:“是吗,原来我这么累的。”
季五年:“……”
卫邵今早一醒过来,除了收整自身洗漱,又撑着听了季五季六汇报,翻看文书,早就疲累了。和沈云西又说了会儿话,再掌不住倦意,喝了药没多久就歇下了。
沈云西看他睡着了,她才挨得极近极近地去看他身上留下针孔,见恢复得差不多了,两手捧了捧他的脸,然后保持着手势下,悬空比了比,又看他手背上过分明显的青筋血管。
“瘦了好多。”掉血又掉肉,得好好补一补。她小声咕哝。
沈云西回到合玉居,李姑正在收拾从齐府拎回来的那两桶磨好的豆子。她当即敲定好了菜谱,今晚就吃荤豆花儿。
至于卫邵那边,他还不能乱吃东西,补身子的话,还得过段时间。等他好一些,就叫他也过来吃饭好了,饱暖思淫|欲,那不就水到渠成吗,哇,她真是太聪明了。
沈云西用帕子遮了遮眼,肯定自己地点了点头。
..
安国公府里因卫邵大好,卫老夫人亲自往相国寺还了愿,也给全府上下都做了赏礼。
老人家做祖母的忙上忙下,做亲爹的安国公反而隐了身,由始至终连一句问候都没有过,更别说亲自踏足云上院去看一眼了。哪有半点儿的父子情谊。
府里因这个有不少闲话私语,府外则因离国公主和齐府一事,也沸沸扬扬。
关玉珂就没有掩饰过对齐府一家的报复,一传十十传百的,人多了,免不了有微词异议。
时人奉行孝道,在他们看来,齐院使齐大夫人等再怎么样也是长者,纵有不是,关玉珂作为晚辈也不该手段如此狠恶。
且这关玉珂又是离国公主,是外人,非我族类,由着她在我大梁作威作福,折腾我大梁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吧!
诸如此类的言论越传越凶,渐成大势,沈云西觉摸着这背后应该有人操使,在故意吹风点火。
她去齐府喝豆浆的时候,给关玉珂提了一句,关玉珂也觉出不对了,她哪能让躲在暗处的鬼如意,当即带领红药宫的人亲自组织了一场义诊,历时半月。
众人这才知道,这离国公主竟还是红药宫的主事人,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神医,听说才把安国公府的病秧子给起死回生了。
受过红药宫恩惠的人不知凡几,现在没接触过的,想一想以后万一得病受伤了,求上去也不是不可能,着实犯不着为齐家那几个不地道的,断自己的后路。
关玉珂这招一出,仁医组织的光环一加,不多时风向又有了大转变。
众人对她交口称叹,对齐家吐弃摈斥,短短半旬,京里又是一片和乐融融。
大家都很开心,除了齐家一门子人和宫里的淑妃太子。
太子的煽风点火没有能掀起流言舆论不说,又被汤世房汤大人抓到了小尾巴,一封疏奏,斥太子竟为一己之私,挑拨黎民,妄图引动两国不和,滋引战乱。
气得庆明帝把太子叫到紫宸殿一通痛骂:“废物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庆明帝端不住身上的那股懒惫老态了,他这一气,皱纹都展平了许多,看起来着实年轻了好几岁。
太子元域被飞过来的热汤茶盏砸了个满怀,却不敢退后,硬忍了滚烫的茶水。
咬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皇,是那汤世房污蔑儿臣!”
他忍不住大声道:“那汤世房分明就是卫邵的人,二皇弟未入朝堂,却涉朝政,安插人手,他此等行径,分明是窥窃神器,其心可诛啊!”
庆明帝闭着眼,听了太子之言,眼皮子直跳,一扫手,把御案上的笔架也砸了过去。
手指着他,骂道:“你个蠢东西!”
拉拢朝臣,发展部下,他口中的这些行径,是作为皇子的必备修行,他自己没本事,做事顾头不顾尾,擦不干净屁股,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逮着错处,还有脸向他告状。当是三岁小孩儿过家家呢!
庆明帝心累:“滚滚滚!”
元域被赶出了紫宸殿,阴沉着脸回到东宫,正碰到太子妃,他在外面受了气,这一肚子的火,尽发到了无辜的太子妃身上。
宫里的一场闹腾和沈云西无关。
她正坐在院儿里听原二夫人说卫芩的婚事。
“已经挑定了,是永城侯府的小公子。就卫五那性子,不好给她挑那等须要宗妇撑门面的大族,永城侯府人少,那永城侯府的小公子性子也不错,虽说半年前大病了一场,却也不是宿疾顽症。大嫂前几天带卫芩去相国寺见过一面,两方都还挺满意的。”
原二夫人吃着刚出炉的虎皮鸡爪,一口嗦掉骨头,美得不行。
沈云西也咬着鸡爪,嗯嗯地点头,以示自己有在听她说话。
原二夫人更来兴致:“你别说,那永城侯府的小公子是真挺不错的,洁身自好,都及冠了,房里也没纳过人,这一点倒和咱们家几个男人很像。卫芩似乎也挺中意这个的。”
二夫人说的正起兴,院门外传来一声:“二嫂也在啊?”
原二夫人一抬头,见居然是卫邵打门口进来,她表情倏忽一变,连忙帕子一捂,遮住啃鸡爪子的不雅姿态,红着脸站起身来,干笑了两声,说了句我还有事,飞快地走了。
沈云西也没拦她,二嫂虽爱吃,但也有点爱面子,高门贵妇啃鸡爪子,被小叔子撞个正着,估计心里臊呢。
她把那一碟子递给福花,跟竹珍说:“给二嫂送过去吧,叫她屋里吃。”
竹珍笑应下,追了出去。
“你怎么过来了?”沈云西仰起头。
卫邵体内的毒已经彻底清了,他今日一身霜色长袍,目色清朗,手里捏着一把折扇,很是风度翩翩。
沈云西多看了两眼。
卫邵笑说:“没得什么事,在屋里也闷,就想着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夫人这里来了。”
沈云西沉思了一下,扬起浅笑:“那我陪你去园子里逛逛?玉珂说你身体还没好全,多晒晒太阳,多走走好。”
卫邵欣然应好。
沈云西在福花端过来的水里洗了手,极其自然地挽上他。
两人往花园子里去漫步。
浅金色的太阳落在人身上,两人映下的影子短短长长的,随着沈云西的说话动作,不时地交叠在一起。卫邵行走的时候,低眸往地上看了一眼,摊开折扇,轻轻笑了笑。
花林另一侧,路过的安国公卫智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良久,他沉沉地轻嗤了一句:“他倒是好命。和他爹一样好命。”
他又自嘲般地对周大说:“没想到,我还做了件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