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宏成最后烤了一把火,搓了搓手,跟着起身,扯着嗓子喊小厮问旁边屋里熏暖和了没,天还没黑,就问宵夜准备了没。
最近跟着他陆哥,每每读书都到深夜,不备好宵夜,饿得他脑子都不好使了。
见到陆子期这样用功读书法,把赵宏成都惊着了,他认识陆子期快二十年,就是当年小时开蒙那阵,那还是陆子期最爱读书的时候,他都没见过这样努力的陆子期。
他这边还胡思乱想,要茶要点心要暖炉的时候,一抬眼他陆哥早已旁若无人看了好一阵子书了,赵宏成也赶紧打发了小厮,收束心念,只专心读书。
这一下子就到了三更时分,看到陆子期放下书卷,捏着眉心,赵宏成也跟着收了书。此时整个船上更安静了,舱外的风声愈发明显。这些日子话都很少的陆子期听着呼啸的北风,突然道:“也不知道――”
赵宏成竖着耳朵听,结果就没了下文,过了一会儿陆子期才淡声道:“这几日都有大风,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到金陵。”
原来陆哥担心这个,赵宏成懔艘簧:“大不了在路上过年,咱们在金陵没亲没故的,在哪里过年不一样?就是咱们音音妹子,说不定也宁愿跟咱们一起过年呢。”
陆子期看着紧闭的窗没有再说话,外头北风还在呼啸。
外头水面黑漆漆的,只有夜行船上挂着灯笼,在黑暗中亮着。这艘大船前是另一艘同样华丽的大船,此时船上人也都睡下了,只有船上当值的还在各处走动。
白日里体面的婆子这会儿探头探脑朝前头看了半日,又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倾听船上动静,这才去了后头仆妇们住的舱房。
一进去,就有殷勤的媳妇迎上前,嘴里都是:“陈妈妈辛苦!”“陈妈妈真真操劳!”然后喝着小丫头:“快点,热帕子快拿过来!”
被叫陈妈妈的是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谢国公府三房老爷也就是谢念音的父亲,这三房夫人自然就是她的后娘了。
第84章 “她们想要我什么样,我就得被她们捏成什么样?我偏不!”
船舱里, 谢国公府三房夫人的心腹婆子陈妈妈接过热帕子擦着手笑道:“领了主子的差,敢不尽心。”
又有仆妇已经拎着食盒上前,一打开先拿出一壶酒, 另有四碟子小菜,两个媳妇都是口角伶俐的,一边往外拿一边道:“妈妈赶紧喝些酒暖暖身子,今年比往年都冷着呢。”
陈妈妈先问了另一个跟着的徐嬷嬷, 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早早就让下头的人烧了滚热的水,咱们伺候着烫了脚,让她老人家早早歇息了。这真是老太太看重,要不然怎么都不能劳动徐嬷嬷亲自来呀。”
说着其中一个仆妇一挤眼,低了声音:“不过也亏老太太那边的老人跟着来了,不然只怕咱们几个――人家二小姐也不听咱们的好意。”
陈妈妈看着两人, 慢慢道:“你们看着咱们这位二小姐――”
两个媳妇一对眼低声回道:“主子的事儿咱们不敢说, 只是瞧着,不是个脾气好的。”说着声音更低了:“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面上看着再好, 只怕这里头的规矩――”说着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回去让老太太夫人教导教导就好了。”
陈妈妈笑了笑, 提了谢家三房大小姐:“也不知道咱们大小姐怎么样了, 离开这些日子,还怪想的。”
两个媳妇立即奉承:“来之前还听人说, 咱们大小姐的字让老爷裱起来挂到书房了, 可见咱们大小姐这手字真是愈发好了。”
“要不然怎么就是咱们大小姐能当皇子妃呢,别说跟外头的比,别说外头的, 就是金陵城里那么些贵女, 咱们大小姐都是拔尖的!”
陈妈妈这次笑得格外真:“都是上头老太太老爷疼爱。”
“那自然是大小姐从小惹人疼呀, 怎么不疼别人呢。”这个别人可就有意思了,毕竟如今这位外头回去的小姐也是在国公府里长过的,当时不管是老太太还是老爷,可都不待见得很。
两个仆妇一边倒酒一边奉承,别的不说,谢家三房老爷打小就疼大小姐,至于这位二小姐――
要不是殷家又起来了,这个二小姐早就跟死了的一样,十年前都没怎么见老太太老爷上心找,十年后愣是让陛下派人找回来了,至于老太太老爷心里怎么想,那还用说,不能不接回去罢了。
要知道,少了这么一个前头留下的,这些年三房老爷与夫人不知多恩爱呢。
说到底,在三房这边,到底还是子以母贵。
谢家三子谢安打出生就跟银娃娃一样,最得老太太喜欢,年轻的时候是金陵最有名的美男子,禀霜雪之色,待人一向淡淡,谁知道居然对自己一个婢女如此上心。
这婢女也是有福气的,先于当时夫人有孕,养下的虽是个女儿,但禁不住三公子喜欢,如珠似宝地疼着母女两个,倒把正经夫人和她生的女儿抛在脑后。
后来这婢女更是不知怎么入了当时崇政殿大学士今日首辅夫人的眼,硬是认了干女儿,这身份可就一下子上去了,先头谢府老太太还不喜欢,只是为了跟傲气的儿媳妇打擂台抬举着,这下子可是真喜欢了。
尤其,这女子是真跟首辅家投缘,就是不问后宅事的首辅大人也是几次三番出言抬举,甚至为了这个干女儿不止一次亲赴国公府的宴,更是让老太太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三房前头夫人一死,一边有三老爷的一力坚持,一边有首辅家撑腰,偏房扶正竟是毫无悬念的事儿。这位新三夫人也着实能干,一场丧礼办下来,整个谢家没有不说她好的。
再加上前头夫人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刚烈脾气,对下人又苛,动不动就是削减开支,下头的人明着不敢说,背地里哪个不恨她。新上来的三夫人待人周全和气,一扶正就把前头削减的开支统统恢复,下头人自然是感恩戴德,无有不奉承的。
这会儿外头北风呼啸,舱房里被两个火盆烘得热乎乎的,两个媳妇子恭维着三夫人跟前的红人,心里都道也不知这个二小姐回去是怎么个光景,如今谢家三房可真真是没有她一分立足的地儿了。
就是早先跟三皇子定下的亲,如今也是大小姐的了,大小姐这些年出入宫里,得宫里娘娘喜欢,跟三皇子感情也好,早已是所有人认定的三皇子妃了。
二小姐一个流落在外的,说得好听是为国祈福,但这些体面说法也就是哄哄外头的百姓,金陵贵人家谁不知道就是丢了找回来的。这下子,就是再看殷家情面,捧着倒是可以捧一捧,谁愿意真娶个这样不清不楚的千金。
仆妇婆子躲在暖和的仓房里喝酒闲话,上头主子房中,也并没有真正睡下。
此时正躺在床上的谢念音满脑子也是乱七八糟,轻轻蹬着脚边暖炉,看着隔着屏风透进来的烛光,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怎么都睡不着,烦躁地在床上翻来翻去。
今儿守夜的是橘墨,她从旁边榻上探头,先问:“姑娘,是不是要喝水?”说着话已披衣下了床,提壶倒水。
床上谢念音腾一下子坐起来,乌黑的发垂下,衬得她一张脸越发显小,接过橘墨递过来的水杯咕咕两口喝了,这才抓着橘墨道:“我已半个月没好好跟哥哥说过一句话了!”上次见面还是三天前靠岸,也不过隔着人算是见过,旁边那个徐嬷嬷陈妈妈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好像非要从中看出点什么,让谢念音瞧着就来气。
她本才不想管她们,她们嘀咕就让她们嘀咕去,想瞪着眼看就看去,她就是要跟哥哥说话的。
只她是不必怕她们这些人,甚至谢家她都不必怕什么。可,她要为哥哥的身份前程考虑。
她本想找机会躲过这些眼睛跟哥哥说句话,可当时哥哥远远一礼,转身跟旁边的徐元淳说话去了,谢念音知道春闱也没多少日子了,这才没上前设法。
一次两次的,从谢府这一行人来了,从他们登船开始,她居然一句话都没正儿八经跟哥哥说过。
谢念音觉得憋屈死了,又捧过水杯一口气喝干,直接推开橘墨递上来的帕子,狠狠抹了抹嘴巴:“她们想要我什么样,我就得被她们捏成什么样?我偏不!”
橘墨一下子精神了,瞧着小姐:“咱们真不用怕她们?”就是有小姐给她撑腰,她都几次被那些人拿住,上一次要不是小姐和孙嬷嬷拦着,那个徐嬷嬷就要给她上规矩。说是她这样的放在国公府里连打帘子都不配,更不要说在小姐跟前贴身伺候了,可把橘墨吓坏了,从此更是步步紧跟自家小姐,处处观察国公府里出来的丫头仆妇的做派规矩。
谢念音看着烛光眨了眨眼,安抚地拍了拍橘墨轻声道:“别急,知道为什么作威作福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吗?”
“姑娘,他们是不是作威作福,不会有好下场?”橘墨眼睛一亮,来人一个个看着体面平和,就是让人不舒坦,感觉一个个眼睛都跟长在额头上似的,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成日家简直像瞪着眼睛跟人使心眼子,都不是好人。
橘墨巴巴望着,就见自家小姐摇了摇头道:“我是说,咱们要想作威作福还想要个好下场,就得看清情势,看清形势才能为所欲为,看不清就作,这样的不死谁死。”
橘墨一激灵:她们,到了那深宅大院,几代富贵豪门,还能作呢?只看来的这些人,就知道里头的主子一个个多难处了。橘墨嘴唇哆嗦了,她觉得自己这个丫头跟外头那些人比,给她家小姐拖后腿了,人家听一句恨不得琢磨出一百句,说一句恨不得敲打一片,她――
橘墨嗫嚅道:“小姐我,我――”她得说实话:“我心眼子,好像不多。”
哪知道小姐瞧着她扑哧一笑,伸手把她的一双手拉到杯子里焐了焐:“我的好橘墨,跟住你家小姐我,不怕的。”说着音音冲橘墨眨眼:“小姐我呀,除了银子多,就剩心眼多了。”
音音松开了橘墨的手,白皙手指往上拉了拉桃红底绣花锦被,一直拉到自己下巴颌,把自己裹住,只剩下一张巴掌大的脸,隐隐灯光下,桃红锦被越发衬得露在外头这张小脸眉目如画,橘墨呆愣愣看着,经音音提醒,才赶紧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小袄穿上拢紧。
音音歪头看橘墨,问她:“十年了,千里之外,把一个走丢十年的小孩子找回去,知道多难吗?”
橘墨点头,是她不可想象的难。
“知道说明什么吗?”音音接着问。
橘墨等着小姐告诉她。
“说明你家小姐值这个价。”音音把下巴搁在锦被上,轻轻笑了,或者说,她的小舅舅这次真让她值钱了,音音慢慢道:“值钱的人,自然就有资格作。只是,咱们要看清楚――形势。”
“橘墨,谁都别怕,如今你家小姐我呀是那个谢国公府里,最值钱的人。”
这些下头的人呀,到底还是看得不够清楚,她们一个个还以为是十年前呢。音音轻轻勾了勾嘴角,十年前,殷国公府一朝沦落,她和娘亲本就一无所有,更是一无所靠。
可十年后,一切早都不同了。什么三房老爷的宠爱,什么如珍似宝,她――不需要。
烛火跳动,美人如玉,只是笑容,是纯真的冷。
第85章 谢国公府三夫人
临城一行人正在往金陵赶, 要赶在年前入帝都,安顿下来。
行路时光易逝,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
金陵城中, 处处都是熙熙攘攘行人,大家小户都忙于办年。谢府更是如此,金陵谢府一共三房,大房承了爵位, 大房老爷却常年外任,大房夫人多病,又最是木讷老实,不得老太太喜欢。
二房是庶出,夫妻两人在府中一向恭敬谨慎。明明是做兄嫂的,却处处看着三房行事。
三房老爷打小就最得老太太喜欢, 前头只说长得好, 读书上来论,在三兄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如今在工部任职。这十来年颇得首辅大人青眼, 也因此, 谢国公府竟也得与首辅高家走得越来越近。
谢府中馈说是掌在大房夫人手中, 由三夫人协管,但谢家人谁不知道, 实际这位得人意的三夫人才是谢家中馈的实际掌管者, 就连老夫人都常说自己这个三儿媳妇有福气。
至于到底怎么个有福气法,其他人也说不清,但福气是一定大大的, 不然能从一个婢女成了堂堂国公府一房正室, 如此得老夫人心, 就连首辅大人都几次称赞。虽未得子,但生下的一个女儿,将来却是王妃之尊,注定的皇家人,比别人家多少个儿子都体面尊贵。
真有什么事儿,犯事儿的下人求大太太未必有用,但求了三太太却是一准管用的。再者三太太不仅能干,又最是体恤下人,心慈手宽,在谢府内宅,除了老太太,就数着这位三太太了,是谢家真正的话事人,说一不二的。
这些年来,人们也很少会说起三太太的出身,说到当年三太太还是书房里头伺候的丫头时,也都是讳莫如深。
谁也说不清当年还是三少爷的三老爷,书房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丫头,更说不清怎么就送一盒点心的功夫就被首辅夫人看中,一力抬举,后来更是收为义女。扶正的时候,首辅家里竟是给出了嫁妆,其丰厚程度,让先还嚼舌根的一众丫头婆子再也不敢张嘴乱说。
谢府下人唯一确定的是,三老爷是老太太最偏疼的儿子,而三夫人是三老爷心坎儿上的人。三老爷一向不爱管闲事,上值之余多数时间就是赏玩古物,读帖练字,但只要有人惹到了三夫人,老爷从来都是二话不说,直接或打或卖。
别说如今,就是当年,这位三夫人还是通房丫头的时候,别说下人,就是当时的正室夫人,三老爷也是说不给脸就不给脸,只要正室夫人敢让这位受委屈。
最早的时候,还有人说大小姐再捧着也不过是个丫头生的,怎么跟正经嫡出的二小姐比,结果被三老爷知道,那个元宵夜,直接为当时才五岁的大小姐放了一夜的烟火,一夜火树银花,一架架名为掌上珍的烟火,照亮了谢府半边天。
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清清楚楚知道:大小姐就是老爷的掌上珍心头宝。
当时三十多岁面容冷俊的三老爷直接走到下首,来到袅袅娜娜的单薄美人身旁,仿佛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俊逸男子更是直接把五岁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抱着她看为她而燃的半空烟火。
而空出来的上首位置旁是打扮富丽的三房夫人,穿着正房才可以穿的正红服色,紧紧牵着同样五岁的女儿,依然如同往日一样倨傲地站着,腰杆笔直,始终一言不发。母女俩的面容都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她们当时神情,也猜不出母女两人当时心情。
而一片片破空绽放的烟花下,是那个冷如玉的金陵谢家三少,和他始终护在心上捧在手心的一对母女,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彼时,殷家唯一在世的儿子打了败仗人也死活不定,一桶桶脏水都泼到了他身上,已被盛怒的帝王削了骠骑将军的职,煊赫的殷家江河日下,能保住最后的体面,都是圣上看在殷家先人、先皇后和依然还在世的殷家老太太面上。
那个元宵夜,注定留在很多人心中,是很多人心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如今,偶尔忙碌之余,三房夫人还会跟自己的奶娘陈嬷嬷提起那一晚,温温柔柔地笑道,“也是从那时候,我才懂他一颗敬我爱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