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紧张的橘墨一下子不紧张了,哪儿还顾得上会不会丢人,她得先跟住了小姐。
此时清晖院灯下,照见的都是欢喜的人脸。明明是安静的,可偏偏就是让人觉得热闹。
可清晖院的书房里,是真的安静。
不仅钱多和钟城,就是钟伯也在书房里等着。大公子把他们叫过来,对着大历舆图,却半天没有说话。
他们习惯了在大公子思索的时候保持绝对的安静,三人都等着大公子思考的结果。
灯下,陆子期的面色冷淡,透着苍白。
过了许久,他开口了:
“钟伯,北边不需要那么多人了,除了留下继续粮食买卖的,其他的都往南边转。”
钟伯应了,才提醒公子:“南边咱们本就人不少了。”公子一直在拓展南边的商路,尤其是这一年,更是把重心放在了南边。
陆子期嗯了一声,是不少,可早先他选的南边,都是远离金陵的南边。那一个个宜居的城镇,此时好像泡泡,一个个破灭。最后只剩下,金陵。
他看着舆图,最后视线落在其中一点,不自觉微微皱了皱眉,淡声道:“我们要去金陵。”
钟城看向祖父,他不懂,他们本来就要去金陵呀,公子要赶考的。
可钟伯懂了,公子本来的打算近乎只身去金陵,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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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陆子期没说自己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问:“你呢,你高兴吗?”
钟伯又就具体的人事安排低声跟公子商议, 最后终于说完,钟伯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少爷瞧着累得很,注意休息。”
钟伯很久没这样提醒过他了, 可见他真是累得很了。
陆子期面色似乎又白了些,看着窗外,往日黑乎乎只能看到轮廓的桃树,今日被灯火照得清清楚楚, 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
桃树后就是月洞门。
他瞧着那光秃秃的树,那曾走过无数次的门。
旁边钟伯还罢了,钟城到底年轻,压不住事儿,放在往日他和钱多都是不敢多说话的,可今日毕竟不同往日。此时见说完正事, 钟城忍不住问出心中最激动好奇的:“公子, 到了金陵,咱们大小姐是不是真的会见到皇上啊?”
陆子期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可不自觉地, 他的眉又微微蹙了蹙。
“我听知州老爷的长随说, 太子殿下是咱们小姐的亲表哥,是不是真的呀, 大少爷?”钟城的声音都抖了, 那可是太子殿下,天呢他们大公子这到底是多大的福气,这是给自己捡了个什么样的妹妹呀。
“是吧。”陆子期看着烛火, 淡淡应了一声。
钟城还想问什么, 旁边钱多碰了他一下, 他立即闭嘴了,几人退下。
一直到书房外,就剩下他和钱多的时候,钟城对钱多道:“难得今天公子心情好,我就是多问两句公子也不会嫌烦的,你干啥呀,就显着你了!”
钱多挠了挠头小声道:“我是觉得公子心情不大好。”
“那是咱们公子喜怒不形于色,你以为咱们公子跟咱们似的,高兴起来嘴咧得合不拢。”
钱多又挠了挠头:“你不懂。”
“你懂!”
“我也不懂。”
钟城瞪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问:“咱们小姐真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呀.....”说着直接只余气声,在钱多耳边颤声道:“咱们小姐岂不是――,岂不是可以喊陛下‘姨夫’.....”
声音突然大了些:“咱们是不是会跟着小姐见到镇北大将军呀?天呢,大将军会不会注意到咱俩.....我最近黑瘦了些,将军会不喜欢吧.....”
书房内,终于只剩下陆子期一人。他依然看着烛火,没有动,许久,他突然无力地靠回椅背,闭了眼,垂下的手中还握着那枚黑色的棋子。
跨院里,嬷嬷终于把这些年国公府的事情仔仔细细说给音音听了。门边,偃月静静听着,嬷嬷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这些年嬷嬷自己的艰难,要不是镇北大将军的消息传来,嬷嬷还在后院给国公府的下人洗衣服呢。
房内音音拉住了嬷嬷的手,孙嬷嬷忙往回收:“老奴的手粗得很,小姐细皮嫩肉的,老奴就跟那老树皮一样,刮坏了小姐。”
音音却拉住不放,先她还只是想看看嬷嬷空荡荡的手腕,这才看到嬷嬷的手。
记忆中嬷嬷的手那么柔软温暖,可现在――
“老了,怎么拿油搓,都没用了。”孙嬷嬷看着她的小姐笑着说,笑得泪都下来了,她的小姐心疼她。她都把小姐丢了,她的小姐还是心疼她,这就是她带着长到六岁的孩子呀。这孩子,这孩子她跟旁人不一样。
谢念音把这双老手靠在自己面颊旁,哭了。
如果说谢府里还有谁是她挂念的,就是她的嬷嬷了,她连偃月都不想。
音音一哭,可让孙嬷嬷慌了,她还像音音小时候一样哄着她,可越哄音音反而哭得越厉害。
最后孙嬷嬷抱着自家小姐哭:“我的音音啊,你哭得嬷嬷的心都要碎了。你可知道当年――,嬷嬷的心呀,当时就像给人摘了一样!你――,你怎么就是不听嬷嬷的话呢!”
房门边偃月也捂着嘴哭得整个身子都在抖。
十年,她们再次找到她们的小姐了。
这晚的陆家简直像个不眠府,一直到很晚很晚,陆家各处的灯火都还亮着,下头的仆妇也不知道这院中烛火到底当不当熄,他们也不知道国公府的规矩呀,别说国公府,他们陆家就连知州老爷,今天都是第一次接待。
就是陆老爷,这时候在周姨娘房中也是久久难以入眠,他起身,负手在院中看着天上月。他想到了他的爹,他的爷爷,他们做梦都想要陆家富贵,富容易,贵可太难了。如今,在他手中,在他儿子这里,难道陆家不仅是商贾换书香,陆家还会往上走?
想到激动处,陆老爷咳了两声。
身后的周姨娘给陆老爷披了衣裳,陆老爷揽她入怀中。温柔娇弱的周姨娘在陆老爷怀中抬了眼,瞧着天上月,然后慢慢低了头,低声道:“老爷肯来陪着妾,妾就知足了。”
她今日身子不方便,陆老爷依然来她这里,就是为了让她这家能当得更顺当一些,给了她体面。周姨娘看向旁边打着灯笼的丫头,丫头搀过陆老爷,低眉顺眼把老爷带到自己房中,风起吹动丫头单薄秋衫,勾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房中自是红烛高照,美人如水。
夜已经深了。
清晖院书房的烛火暗了,熄了。
钱多跟着少爷经过月洞门,那里守着人,钱多只是经过都觉肃然起敬,听说这里面的甲兵有出自殷国公府的,是跟过镇北大将军的。
陆子期只在阴影中略一抬头,看了一眼,就朝着自己房中走去,一直到了房中,他才停步推窗,于黑沉沉的夜中,看向跨院方向。
月西沉,夜未央。零落的星子在天空,可是最亮的那两颗,隔得好远啊。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时令拉开了这两颗星子的距离。
夜色慢慢淡了,窗边人的面容渐渐在阴影中清晰起来。
早早起来的丫头,经过廊下的时候,看到公子面容,心口砰砰直跳,只觉经过一夜,他们家公子怎么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丫头也说不清。
丫头慌慌一礼,不敢再看公子面容,微微红着脸,垂着头就从廊下快步经过,到了拐角,忍不住再次回头,窗前已经是空荡荡的,没了公子的身影。
陆子期像往日一样来了书房,打开书,往桃花树方向看了一眼,这才垂眸看书。随着时间往前,天色越发亮起来,晨光中,公子睫毛轻轻颤动。
果然,就听到那声熟悉的“哥哥”,然后就是一双手按住了他的书页,又迅速离开,好像风过。
陆子期这才抬眸,看向对面笑吟吟的人。
音音笑道:“哥哥今日看得太用心了,我过来你都不知道。”
说着音音坐到一旁桌案,橘墨已开始研墨,今日她要先练字的。音音铺开宣纸,望着哥哥道:“我还以为哥哥有好多话要问我。”果然,她哥还是她哥,别人眼里天大的事儿,到了哥哥这里,也是举重若轻,从容如故。
陆子期抚了抚书页,抬眼看她:“我还以为音音有话要问我。”
“自然有,昨天的棋――”
陆子期淡淡道:“和了。”
音音顿了顿:“可是为了三小姐?”
陆子期瞥了她一眼,才道:“如今,我志在金陵,知州家的小姐不当配了。”
音音想了一会儿,才笑道:“金陵坏人多,可好人家的小姐也多呢,哥哥慢慢再寻就是了。”闻言,陆子期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音音望着陆子期:“不是为了三小姐,那就是为了我“”陆子期眼皮一跳,就听这人软声道:我要归家,哥哥不高兴。”
陆子期看她。
音音笑:“哥哥总不会以为,我连哥哥不高兴都看不出吧?”
陆子期没说自己高兴还是不高兴,他问:“你呢,你高兴吗?”
他近乎全神贯注地看着音音的面容,似乎想直接看到她的心。少女瓷白的脸上修长的眉微微蹙着,贝齿轻轻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陆子期轻轻重复,声音里几乎带出了一丝再也掩不住的情绪,他的面容却愈发平静。
音音瞧了哥哥一眼,突然笑了,她起身来到陆子期案旁。
陆子期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还知道笑。”
谢念音愈发笑得厉害,手握着嘴,陆子期索性低头看书,不看她。谢念音望着哥哥,收了笑,低声道:“我明白的。”
陆子期没理她。
“我知道哥哥怕失去我。”音音瞧着哥哥,说得笃定。
“可笑。”陆子期依然看书,只点评了一句。
音音凑到他面前,伸手挡住了陆子期面前书页,黑亮的眼睛直接看向他:“哥哥,还记得小时候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哪怕我没有缩小器。”
话锋一转:“如今世人都知我家在金陵――”说到这里音音又笑了:“金陵谢府,国公府的二小姐谢念音,是我。哥哥知道,为何我是二小姐吗?”
陆子期从书中抬眼,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看着眼前的少女,五官精致,肤如凝脂,笑时眼中仿佛落了星辰,不笑的时候又如同一幅画,她到哪里,哪里就成一幅画卷。世人管这,叫绝色。他拼命要藏的,要现身――金陵。
音音启齿,说金陵谢家,更凑近了陆子期,声音低了:“我爹跟你爹不同,他是个痴情种,痴情之人,有时候做的事儿,让人作呕呢。”
“哥哥问我想回去吗?谢府,还真不想,可是想想我回去,能让好些人不痛快,尤其能让我爹和他的意中人不痛快,哥哥?”
少女的长睫忽闪,面容娇美纯真,说的话却全是另一会儿事儿:
“这样的诱惑,难以抵制呢。”
“想到会让我父,让他的妻女,竹笼打水一场空,最后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音音近乎陶醉地闭了闭眼,又睁开:
“哥哥,很难真的一点不想的。”
她红唇轻启,面容纯真,却字字是有违世道的诛心之言。
她说:“哥哥,我都快要向圣贤看齐,做一个好人了,可天非把机会递到我手里,天予不取,是不是罪大恶极呀?”
少女长睫扑闪,无邪天真。
第82章 “俊俏的小沙弥,看到了?”
书房内, 陆子期垂眸看着身前少女。
女孩好像有些许轻微的困惑,她皱了皱眉,轻声道:“佛说爱人, 说放过他人即是放过自己,说不执即是解脱。”
她秀气的眉又蹙了蹙:“儒家又说爱父,子不言父过。圣人舜的后娘对他又打又杀,百般算计, 可人家舜就是能爱后娘如亲娘。”
少女声音很轻,“我都快要听话了,都快要做一个好人了,可天非要把机会递到我手里,天予不取,罪大恶极呀哥哥!”
“如今他们所愿皆在侧, 可我就是想伸手, 一下子给他们全部打翻在地。瞧着他们不痛快,想想就好痛快啊。哥哥,我想打翻他们, 想看他们不痛快, 好想啊。”
陆子期的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少女长睫上, 然后下滑,落在她嫣红的唇上, 此时好像撒娇一样, 微微嘟着。
她向上看来,陆子期视线一动,两人视线相遇。她的眼睛依然干净, 干净如同魔鬼的诱惑。她就那样睁着干净的眼睛, 轻轻问他:“哥哥, 我是不是太坏了,坏得不可救药。”
陆子期喉结滚动,目光只看着她,难以离开,只轻声道:“是,太坏了。”
少女灿然一笑。
她慢慢道:“金陵要去,家要回。”说到“家”,她几乎是立即皱了皱眉,才继续道:“可我小时候就说过,会一直陪着哥哥。”
“一直一直。”
“哥哥知道什么叫一直吗?”
女孩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醉世人。
临城公子陆子期白玉郎君,机巧若神,可若神也不是神,他是世人。
谢念音无需对方回答,她点了点头,肯定道:“我知道。”
说完她就回到了自己书案前,此时墨已研好,她从笔架中挑了一支往日没用过的,一手扶袖,一手持笔蘸墨,开始练字。
陆子期看她,然后也垂眸,开始看书。书房里跟往常无异,是清晨的安静,两人读书写字,同平常一样。
书房外桃花树下,孙嬷嬷同偃月站着,远远看着窗内仿佛画卷一样的场景:大案前极俊的月白色衣衫青年手握书册,旁边案上垂首的娇美少女执笔行书。
孙嬷嬷已从音音那里听到了关于陆子期的好多话,自然都是好话,此时她远远看着,突然问偃月:“你瞧着,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偃月只看着认真写字的小姐眼睛发热,毕竟夫人因着不爱读书写不好字吃了多少亏呀,听到嬷嬷的话她才去细看旁边这人,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大约长得好的人,看起来都面善吧。”
孙嬷嬷看着,没说话。
清晖院里已经开始打点东西,到时候人先走,好些东西跟在后面,都是要往金陵带去的。主要就是他们小姐的东西,可多了,一样样装箱子,光是一抬抬的箱子就看得人咋舌。
不说偃月,就是孙嬷嬷,看着这一抬抬箱子,这还是连一半都没有装完,饶是见惯了富贵的人,目光都复杂起来。
来之前人人都道临城偏远,背地里嚼什么舌根子的人都有,他们哪里知道捡到小姐的这人富成什么样子。孙嬷嬷再看这个每每见到她都笑得温和有礼的年轻人,越发觉得滋味复杂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