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转暖的天气,最后的秋阳洒满院落,攀窗而上的一簇簇蓝雪花开得格外明媚热闹,一切都刚刚好。
陆子期从棋盒里捏出一枚黑子,捏在手里,眼睛却看向对面咬唇苦苦思索的少女。窗边风,吹动了大团的蓝雪花,也吹动了少女鬓边的发丝。
陆子期看着音音落下了她的白子。
他不动声色,只是捏着黑子的指尖似乎都在发颤,想说的话早已在心中反复了千百遍,逐字推敲了千百遍。
陆子期看向谢念音,心里鼓荡的都是:音音,音音。
唯有按捺,要慢慢说,不能吓着她。
慢慢来,他早已有了最周全的安排。临城不合适,待他中了进士,他可以谋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远离临城,也――远离金陵。
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害怕。
从心意动那一刻,他就在为他们共同的未来筹谋,一步步走到今天,只待他落下黑子,赢了棋局。
然后,音音,你能不能点头。
每一步他都已走好,你只要,轻轻点头。
音音不太确定地落了子,抬了头,瞧见哥哥手中已经捏了黑子,她又往棋盘看去,明明看着自己这边形势还可,可直觉却让她总觉得――
突然――
安静的清晖院突然进了人,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音音诧异朝外看去,莫名地,她一眼就落在了人群正中那个婆子身上。
赵红英说,音音读书记性这么坏,可小时提及的赵家后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她倒好像能过目不忘。对,谢念音都不知道这是老天给自己的金手指,还是老天想给她金手指结果点错了地方,对于人事,一旦过目,她从不会忘。她的选择是,把它们堆放在一起,然后把门关上,再上一把大锁。
对于国公府谢家,尤其是从娘亲去世的冬日开始,她就上了锁。锁住它们,才能笑容满面地继续活。有些东西,如果不忘记,音音都怕自己会黑化。
窗外是昌德三十二年最后的秋阳,近乎温柔而热烈地洒下,谢念音还没看清那个腰杆永远笔直的老人是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就先看到了老人身旁站着的丫头,看清了她眼角深深的皱纹,连同她此时紧抿的嘴角都带出了纹路。
记忆中的这人,在那个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的谢国公府中,明明是个正常少女,可正常人心眼可没有八百个,所以在国公府里,这丫头就成了有名的缺心眼。她叫――偃月。
谢念音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腰杆笔直的婆子身上,素净的苍青色衣衫,垂下的苍老手腕上空荡荡的,那里曾有一个老玉镯子,是嬷嬷的宝贝。就是她,嬷嬷也只许她摸一摸,不许她拿下来玩的。要知道嬷嬷疼她呀,旁人都以为嬷嬷规矩大,可对着她,疼得恨不得把她看上的月亮给摘下来。
嬷嬷宝贝那个镯子,跟宝贝她一样。嬷嬷的镯子,没了呀。
音音视线上移,落在嬷嬷半白的发上,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落地梳成发髻,只一只银簪挽发。
娘亲去后,嬷嬷每晚拍她入睡,说的都是:“小姐,长大就好了。”“长大嫁去皇子府,就再也没人敢欺侮了。”
嬷嬷,是你吗?
我长大了,不曾再给人欺侮过。
陆子期也已注意到了来人,他捏紧了黑子,蹙了眉。尤其,他也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人群中那个婆子。
无他,一个能让他那个自诩清流的爹小心翼翼的婆子,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他爹那个满头珠翠的继室夫人,当了十几年陆夫人攒下的底气好像都没了,面对贵人,只剩下屈膝的逢迎和讨好。而那婆子浑身上下,甚至只一根素银簪子。
金陵贵人。
陆子期不能不心慌,心慌到他甚至想视而不见,他的视线重新落在棋盘上,他要落下他的黑子。今日,这盘棋是对他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任何事儿能挡在它面前。
他甚至觉得,他的整个前半生都在等这个秋日,等西厢窗下这盘棋。
他看了窗外,看了棋盘,唯独没有看对面的女孩。此时面对棋盘,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黑白交错的棋子竟然让他一向清明的头脑一时间错乱,只一瞬,他就看清了,看清了他要落子的地方。
棋盘上黑白棋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势均力敌,显然是持黑子人的有意为之,在这种始终的势均力敌中,却有一处,一旦黑子落,就会形成对白子的合围。
白皙修长的手拈黑子,黑子眼看要落下,可在最后一刻,陆子期的手却一下子攥了起来,紧到让人怀疑掌中黑子是否安然。
他听到身边的女孩开了口,说了话,她说:
“嬷嬷,你来了。”
清晖院中尽是暖阳,可陆子期抬头看过去,却只觉一下子阴暗,好一会儿他才看清那个嬷嬷回了头,只是一瞬,就老泪纵横。
本闹哄哄的院子瞬间安静了,静到似乎可以听到有什么,悄然坠落。
陆家所有簇拥来人进入清晖院的人,好似被突然施了法术,在这个瞬间给人定住了。
只见一向风度翩翩的陆老爷这一刻表情近乎诡异,那是被突然定住的震惊,倒是难得能见到陆老爷这样没有约束的神情。
而陆夫人前一秒还想在贵人面前显一显她主母的气度,狠狠训斥下这个敢在贵人面前冒然开口的野丫头,不光赖在陆家,如今竟然妄想借陆家攀上贵人了。她决不能让谢念音谄媚到贵人,她要让贵人明白,这个穿得跟陆家主子一样的,其实就是个身份不明品行不端的假货。
陆夫人已蓄势待发,却猝不及防看见贵人的反应,完全懵了。她的脑子还未理清当前局面,那个可怕的猜想已让她的身体呈现惊恐之状,所以这一瞬,她的脸实在可以称之为狰狞。
看官,如果您再看仔细些,就能明白这十年时间带走的不光是陆夫人十年的岁月,而是彻底带走了曾经一代绝色美人的所有美貌。这一瞬,透过她依然精致的妆容,看到的不是美人迟暮,而是恍然大悟,这人――绝不可能美过。
两位家主都是这个样子,更不要说周围那些婆子丫头了,这一瞬间,千般心思,都被定格。
更远些,守门的小厮与等着里面传唤的丫头,依然是活生生的,他们只知道有变故发生,但隔着距离他们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故而都竖着耳朵张望。
这个仿似被施了法的凝滞瞬间,是被偃月打破的,她看着窗内的少女已是不敢认了,当年跟着她的小姐,还只是个漂亮的小团子呀。
眼前这张极美的脸,是夫人的眼睛,又处处都是老爷的风华。他们老爷――谢家三公子,是金陵有名的美男子,一个回首,乱了多少千金贵女的心。如今,金陵都道,只他的女儿谢如臻得了他两分风华,就已艳压众人,可没人知道呀,在这千里之外,北地小城,有一个承了他全部风采的少女,是曾被他刻意疏远后又早早遗忘的二女儿。
偃月整个人抖得好像一片孤零零挂在树梢上的叶子,一阵风过就要坠落,她喊嬷嬷。
声音带着抖透着上涌的血气。
孙嬷嬷望着窗内看过来的少女,这就是殷家血脉才能孕育的孩子,才会有的眼睛!
在这十年,无数个日夜里,孙嬷嬷摘心挖肝地悔,摘心挖肝地想。
嬷嬷想啊想啊,从那么大的小团子想到她长大,十岁,十二岁,十五岁插笄了,十六岁。
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呀,只活在嬷嬷想象中的少女一下子清晰了,就是这个样子!
所有陆家人就这样呆呆傻傻看着这位让他们大气不敢喘的嬷嬷上前,板板正正拿出帕子擦了泪,正了簪,然后规规矩矩给窗内的人行了礼。
所有人脑子中好像都是轰的一声。
看向了西厢――
第80章 假千金是真千金
这些日子临城街头巷尾、赫赫扬扬传说的金陵贵人, 要接的为国祈福的国公府小姐,不是旁人,居然是陆家大公子捡来的妹妹!
假千金是真千金。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 在整个临城传开。
“这位小姐命格贵重,得道高僧算准的,正合以幼年之身感流离之苦,离乡背井, 来到了咱们临城,为国离殃祈福。谢家小姐十年隐姓埋名,其舅也就是咱们镇北大将军,也是十年埋伏,如此福运当时,天时地利, 一举退敌, 国泰民安呢!”
茶楼酒楼里如今说的都是这件事,听得周围人一愣一愣的,然后是一片啧啧感慨赞叹声。
临城大家里婆子丫头说的也都是这事儿:
“我就说, 这位小姐一看面相, 那必是贵人!面相这个东西, 瞒不住人的!贵人的面相,能跟咱们一样吗?那贵人――”唾沫横飞的婆子信誓旦旦。
立即有人拆台:“早先不是你说的, ‘别看她如今穿金戴银的, 假的就是假的,跟人家真的看着差不多,其实就是天上云跟脚底下的泥’, 这不是你说的?”
先头说话的婆子当即瞪眼:“血口喷人!咋是我说的呢?那是我听陶家婆子说的!我可没说过, 你们别胡说!”又不放心低声加了句:“你们沾亲带故的, 就是自己没说过,你们那亲那故可都说过这话,可不光谁一个说过!”
如此,谁都说过,自然就是谁都没说过。谁说过,说过什么?自然说的都是这陆家收留的小姐,打小就与众不同,人美心善,这都是她们早就看出来的。什么真小姐假千金,陆家那位大小姐哪里能跟这位小姐比。
陆家院里,除了陆夫人那边的下人一时间尤惊惶无措,其他下人们个个兴奋得脸上放光,见面第一句都是“见过咱们府里住着的国公府小姐了?”
那可是国公府的小姐,已经有人开始打听国公府到底有多大,马上有婆子耶呦,“那可是金陵的官,可比知州老爷还厉害呢!”
清晖院中,众人都已进了待客花厅,除了跟着服侍的下人,还有好些下人也都凑了过来,挤在花厅外的廊下,人人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热烈喜悦,身处其中的陆夫人好像整个人都灰了,好不容易找到说话的机会,她垂死挣扎道:“这样大事,贵人可万万要仔细呀,时隔十年,有心人做什么都够了,这万一弄错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周围一静,陆老爷脸上的笑容一滞,看了她一眼,嘴上道:“贵人自然会仔细的,万不会有错。”
陆老爷还温和地对夫人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头,可只有陆夫人自己知道,陆老爷方才看向她的那一眼冰凉彻骨,直接让本就发灰的陆夫人彻底萎掉。
孙嬷嬷甚至一眼都没有再看陆夫人,只是按着规矩道:“老奴是拿着圣旨来的,皇上的事儿,老奴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不仔细的。”
说着看向旁边正安静坐在交椅中的小姐,音音冲孙嬷嬷眨了眨眼睛,孙嬷嬷就觉得自己就是石头做的心都要化,这嘴角都有些绷不住了。
孙嬷嬷声音依然庄重克制,可旁边人谁都能听出不一样来,她向前对椅中少女道:“小姐,老奴大胆,请入内室,让奴跟偃月查看验证。”
厅中人目视上首少女起身,跟着金陵来的贵人入了内室。
进入前,音音微微转了转头,看向了陆子期,对他挤了挤眼睛,然后一转,就消失在帷帐后。
陆子期看着厚重的帷帐,安静垂在青石地面上,好一会儿,他才转头看向了钟大娘,除了音音颈侧那颗小小的痣,他并不知道音音身上还有什么可查验的,可一看钟大娘反应,他就明白了,必是在不便外露的位置,音音身上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印记。
随着人入内室,外头的花厅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在等,以各种不同的心情。
陆子期手中还攥着那枚黑色的棋子,长睫安静地垂着,遮住了他眼中全部的情绪。这时候不少人都悄悄看向自家大公子,都在暗暗猜测大公子平静的外表下必然也是激动,尤其是钟城,站在钟伯一边,激动得手都攥紧,面色隐隐发红。
这些年来他是跟着大公子跑外事的,他太知道大公子走科举路最大的短板就是出身,以商对官,每一个关系都是靠着银子硬生生砸下来的,可再往上,就是银子都不好使了。纵他家公子有惊世之才,到了金陵这样地界,没有关系,也步步为艰,可如今,一下子一个可通天的关系就摆在面前。
他悄悄拿胳膊顶了顶一旁的钱多,低声道:“谁能想到,这样好事,咱们公子运气真好呐!”
钱多这才收回落在自家公子身上的视线,胡乱嗯了一声,他又看了公子一眼,一片安静的喜气洋洋的海洋里,他家公子偏偏让他瞧出了――
钱多摇了摇头,许是他多想了。
厚重的帷帐后有了动静,随着内中人转出,花厅内外愈发静了,所有人都瞧着安静的帷帐。
先出来的是那个年纪不小的丫头,紧张的陆老爷一见这人面色,顿觉尘埃落定,登时大喜,陆夫人只觉得万事皆休。
陆子期抬头,迎上了音音看过来的视线,他的唇角动了动,然后弯了弯唇,对她笑了笑。
至此,出来的少女,已不是那个捡来的孤女,而是为国祈福、如今圣旨亲迎的国公府大小姐。
整个陆家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陆家库房里的好东西一样样往外搬,本就富贵逼人的陆家,如今更是处处讲究。
清晖院这边的管事连同音音身边的丫头橘墨都被陆老爷特意叫了过去,开了库房让他们挑,只要有合适的,能让谢家大小姐看了顺眼舒服的,只管搬。
陆夫人本已不敢张嘴,可看着那一件件她盯了好些年的东西,本是打算将来让老爷添到她女儿嫁妆中的,如今就被一个小小丫头那么伸手一指,就给搬走了,陆夫人心头汩汩冒血,再是按捺,也是按捺不住了,哪知道她那声“老爷”才喊出来,老爷就给直接打断,这次陆老爷直截了当,一句话堵了陆夫人所有心思:
“你脸色不好,许是最近喜事太多累着了,好好养养吧,家里的事儿先让周姨娘照管着。”
一句话彻底让陆夫人起不来床了,这次她是真病了。墙倒众人推,东风彻底压倒西风,这管家权给了出去,此后到死,陆夫人就再也没能拿回来。
一直到了晚上,陆家还是灯火通明,犹如白昼。陆家门口聚拢的人散了一波又围上来一波,比过年还热闹。
清晖院里反成了陆家最安静的地方,下头人个个步子轻盈,面带喜色。
钟大娘看到橘墨站在院子里,摆摆手把她叫过来:“怎么不在里头伺候着?”
橘墨回:“那位嬷嬷有好些话要跟小姐说,让我们在外边玩,那位偃月姑姑守着门。”
钟大娘点了点头,看到橘墨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有话就说。橘墨吭哧了一会儿,果然说了:“大娘,小姐是不是要回金陵了?”
自然是的,不过他们也都会跟着一起去,公子要入都城赶考。
橘墨又问:“大娘,国公府的丫头是不是都很能干?我怕自己――”她怕给小姐丢人。
钟大娘还没说话,旁边围过来的其他丫头中就有人说:“大娘,我不会给小姐丢人,让我跟着去吧。”“橘墨的差事我也能干,我也保证不会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