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刻,她却有些恍惚,她悄悄咽了口唾沫,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回应。
还是陆子期先说:“音音,你知道我的。”说得很诚恳,“很会骗人,可从不会骗你。”
说着陆子期轻轻笑了笑,对音音道:“底线,我有的。”
这不是回答,是承诺。
音音的声音很轻:“哥哥有的,继续有着呀。哥哥现在做的事,不好,是不该做的,哥哥不妨继续照着从前走下去。”
“可我得先有你啊,音音。”
谢念音几乎从陆子期声音里听到了难得的――委屈。
室内再次一静,重新绕回到死路。
音音怀疑,她能听到外头雪落的声音。
她看向窗,窗闭着,根本什么都看不到。默了许久,音音轻声道:
“你回翰林院,我向陛下请旨,不就是成亲?我们可以成亲!”音音觉得可以呀,成亲嘛!就是明明他们可以借着成亲结起一张牢靠的网,如今不过是――,不过是浪费了些。但,浪费就浪费吧。
陆子期目中有刹那光亮,他看了她一会儿,目中的光却暗了,转身,推开了窗,说的是全然无关的话:“是不是想看雪?”
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院中一簇茶花,叶子是浓郁的绿,内中火红的花朵,开得好像雪中的火一样耀眼。
陆子期道:“看,当日在临城,你不是想养这么一丛在雪中,结果咱们临城太冷了,怎么都没成。”
音音愣愣看着。
陆子期转身,低了头,很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音音,你教哥哥做人。哥哥现在教你一件事――”
这样说着,陆子期的面色微微沉了,趁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让他透着说不出的冷。
他说:“我教你,珍重你自己。你,是我所见所有,是这世间,最贵重的。”
“你的婚嫁,是这世间最贵重的许诺。”
“那个将与你共度这一生的人,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
“所以,不要轻许。什么利益联盟,什么谢三夫人谢家老太太,甚至你的小舅舅,别说谢国公府,就是整个殷国公府,都不值得你轻许你的终身。”
陆子期抬了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
“哥哥的前程声名,也不值得。”
他看向大雪,慢慢道:“我要你把这最贵重的婚约之诺,最珍重地许出,许给让你真正称心如意的人,让你觉得天蓝叶绿,想起来就会抿唇笑的人。”
说到这里陆子期笑了笑,转脸,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如果现在,我都不配,那么什么殿下世子,又怎么配。”
温热的气息扑在音音耳边,让她的耳微微发麻,“音音,我会配得上。”
似乎耳边的唇靠得愈发近了,“那个人,会是我。”
音音一颤,整个人全靠扶住窗棂才站稳。
陆子期笑得温柔,好看,声音却带着决绝和冷酷,“这条路,我会走下去。音音,你要做的,只是再等一等。”
音音这才从方才迷惘中回神,却听到哥哥根本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她一下子小脸涨红,说不清是羞恼更多还是气怒更多:
“哥哥,你快醒醒吧!你都快――你怎么能把自己投到锦衣卫中,给陛下做这些事儿!你说我不明白,我瞧你才是执迷不悟!”
说着音音压低声音,明明整个院子都空无一人,她还是把声音压到只有身边这人可以听到:“礼亲王真的谋反了吗?那些亲贵,真的个个当抄?”
音音不能说的是,陛下就是修道修疯了,缺银子缺狠了!他这会儿要建通天塔天王殿,一个比一个劳民伤财,别说到底能不能建起来,就是真建起来,陛下是不是转头又想要别的了?那时候抄个亲王找几家亲贵的麻烦,可就远远不够了!
哥哥一个不慎,就是与整个亲贵文官集团为敌,一着不慎,就是人人得而诛之!
“音音放心。”
“放心?”听到哥哥还让她放心,音音简直想直接动手打人!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哥哥清清白白一个人往那里钻营?还让我放心――你还笑!”音音震惊了。
陆子期是听到谢念音说自己清清白白,这才真的笑了。
他笑着瞥她一眼,世人都可以认为他清清白白,他会装嘛。可,他的音音到底是怎么就――,明明知道他是什么人,却就是觉得他好,好到好似但凡不正当一点的权力富贵都配不上他,好到居然觉得锦衣卫都是玷辱他。
他的音音呀――
谢念音见陆子期事到如今居然还是不以为然,她出离震惊,真的震怒了:
“我真的生气了。”
音音慢慢说出。
闻言,陆子期敛容。
“哥哥说心悦我,可知我心悦什么人?”谢念音一字一句道:“我心悦的人,为人当有底线;为臣,有志向。”
这次谢念音直视陆子期,不再是那个拽着哥哥袖子长大的小女孩,而是作为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人,容颜娇美摄入心魂,从那张仿佛最红艳花瓣染就的唇中一字一字吐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大约,哥哥觉得很迂腐吧,觉得我自己又贪吃又爱玩,又好华服美饰,说出这种话,可笑死了。”
她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
眼睛很亮,此时尤其明亮,逼人。
她说:“可我,就是这样想呢。我看那些男子,读圣贤书,说起来头头是道,可我就是瞧不上,我看他们徒有其表,道貌岸然。真正的君子,果然有吗?”
“哥哥说当配,我以为,我当配君子,真君子!”谢念音微微抬了下巴,慢慢道:“在这个荒唐的时代,哥哥可以博你的富贵前程,以最短的时间成为谢国公府都要巴结的权臣贵人。”
谢念音的长睫轻轻闪了一下,她说:“哥哥,你有你的主意。可是如果你的权贵之路,远了我的道,你的这份光,我不沾了,行不行?”
说完,谢念音直接推门步入漫天大雪中。
她仿佛雪中绽放的最美最红的花,火一样,烧得人为之目眩神迷。
她回头,顿在雪中,以只有两人知道的手语,冲他比了一句话,然后转身,再不停留。
陆子期看着她的背影,看得人都要痴了。
她一直都美,可陆子期发现,他总能看到她更美。
简直开在他的心窝里,心尖上。
那样美。
美得灼人,让这场漫长的心动,总是带着停不下的疼。
第116章 “这才多久,先前守身如玉的沈世子怎么就跟开了闸似的,奔着一道彩虹就去了!”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 越发紧了。
窗前只剩下陆子期一人,他看着窗外大雪,始终没动。
钱多几次上前, 见公子都是最开始的模样,就那样静静看着窗外的雪,不动,不说话, 也不叫人。他探头瞧了一眼,很快就缩了回去,跺了跺靴子,也没听见两人吵呀,怎么就这样了。
小姐离开的时候脸冷得跟他们临城的冬天一样,而他们公子, 从小姐走后, 就这个样子了。眼看着,一会儿就该掌灯了。
终于,公子出了声, 钱多立即上前竖着耳朵听。
公子说:“金陵的雪, 这样少。”
钱多犹豫, 接了句:“是呀公子,到了这里, 雪都难得起来。”
陆子期看着纷纷扬扬的雪, 没有说出口的是:到了这里,见她一面,却比等一场雪, 还难。
他真的,
真的,
已经快等到――
钱多等着。
陆子期望着纷纷扬扬的雪,只淡声道:“走吧。”出了房门,踏上积了才铺了薄薄一层雪的青石地面。
“少爷,去哪儿?”钱多一般是能摸准公子行程的,不然怎么当好公子心腹,可是每次遇到跟小姐有关的事儿,他就总有些拿不准了。
“结案文书。”说着陆子期抬了抬嘴角:“事情结了,总要给陛下一份可心的结案文书,给天下人看到他们想看到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睫毛轻轻颤动,末了,加快了步子,往书房走去。
―― ―― ――
金陵的冬天越发冷了,音音只觉得处处不舒坦,处处不顺心。尤其是本来就说要借着年底过礼订亲的谢沈两家,音音愈发动摇得厉害,几次按不住,差点直接上门跟外祖母说算了,但碍于全局,又觉得还可以忍忍。
尤其这些日子朝局愈发动荡了,简直一天一个样。在这种时候,稳定就显得尤为重要。小舅舅自打归朝,就人人瞩目,高党那边小动作不断,如今这小动作不知哪天就变成大动作的时候,朝堂之上,更需要人撑住小舅舅这个镇北大将军。
姨母曾经说过的话,历经岁月封存在她的心中,当时听过就算了,与无数家常闲话混杂在一起,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场午睡起来,就忘了。可于音音来说,恰恰是这些带着说话人独特色彩的话,一旦经过她的心灵,就被留刻在一个角落,等待她有一日翻开。
姨母说:“外人都道殷家男子镇守北地,镇守咱们整个大历朝,最是了不起。但音音,外人都不知道咱们殷家真正了不起的是女子,殷家男子战场取敌首级他们厉害,可一旦金陵这边黑了,他们就不行了。咱们殷家的女子,却总能出来行的,就要站出来。”
当时音音在先皇后娘娘怀中仰头:“比如姨母?”
先皇后叫着乖乖笑着抱紧了音音,在她耳边道:“是呀,所以姨母做了皇后。”音音也搂着先皇后脖子笑,可她却敏感得觉察到自己脖颈有微微湿意,但当先皇后抬头的时候,音音见到的依然是一张极美的含笑的脸,音音想是自己觉不错了。姨母怎么会哭呢。
对于母亲,先皇后说:“战场取敌首级,你母亲不比任何男子差。”当日音音觉得骄傲,如今想来才知道先皇后说完为何久久沉默,因为她的母亲生为女子,注定困在高墙碧瓦充满琐碎心思的后宅。
只一个读不好书,父亲就注定不会爱慕母亲。母亲是属于广阔天地的,父亲爱着的是这个时代盛赞的温柔知书的才女佳人,最好,还得足够可怜。足够可怜,她的父亲才能足够伟岸。而她的母亲,即使到死,都只是悲惨,却绝不会可怜。
母亲所爱着的一切,最爱的鞭子和黑马,在父亲与整个谢国公府眼中,都是母亲粗鄙的注脚。
可是,他却为了自己的意中人,骗了她。
音音手中摩挲着自己的软皮小鞭子,想到这里,她抬头喊人,让小厮去后头看看她的那四只大黑马在谢家过得好吗。
她就要在谢家甩鞭子,养大黑马。一只不够,她还要更多,要不是没寻到更好的,她不会只养四只,她可以把谢家变成草原,让她的马儿自由穿行。
谢家就是通过宫里的娘娘告状――,谢家倒是有人这么做了,可惜如今连宫里的娘娘都见不到陛下了,陛下呀,早把双修视作阻碍他成仙的邪路了。唯一能使陛下短暂出离修仙境的,眼下只有先皇后了。
音音抬手甩了两下鞭子,凌厉破空之声,让她心中闷气出来了些。
他们殷家每一代总会出了不得的女人,不动便罢了,如果想做,就连情情爱爱这样的角色,也能演得入木三分,让一代帝王若干年后,回味无穷。
所以她的姨母注定没有选择,她的母亲是殷家的二小姐,姨母疼妹妹,对外祖母说“随她的心吧,是好是歹,至少她能随心一次”。如今想来,随心一次,也许是姨母最渴望却注定不可得的,她把这最好的给了她的母亲。
随心?
音音攥紧了鞭子,轻轻摇了摇头。随心,不好。
高家一党,心思动来动去,最终都落在小舅舅和太子这里。越到这个时候,支持力量就越显得重要,别说联姻沈家,要是有分身,音音想,自己能联姻两家三家才好呢。
可偏偏,青礼侯世子那边又弄出一个翠儿,一个卖身葬父的贫家女,被恶霸盯上,幸好撞上了青礼侯世子,世子救了人,把这女孩带入府中做了丫头。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丫头当着当着就跟世子滚到床上去了,后来还处处跟青儿为难。
音音看着送来的消息气得咬牙,这样后宅隐私都能第一时间送过来的,不是如今的锦衣卫镇抚使还能是谁!
她略略平息了这些日子越发烦躁的情绪,可不小心看到了信笺,才平息的情绪就又上来了:她喜欢青儿,不代表她喜欢翠儿呀。
音音觉得自己好像对沈世子的耐性越来越少了,越来越不包容了,照着她如今的度量,她很怕这个亲做成了,到了沈家,她真的控制不住把这个翠儿跟沈家世子一起打死.....
音音缓缓呼出一口气,一遍遍提醒自己,你是图他爹,又不是图他,还是忍不住对橘墨道:“你说,这个沈伯言,下次会不会再弄个紫儿蓝儿?他该不会在大婚前,就想凑出一道彩虹来吧?”
她是真纳闷:“这才多久,先前守身如玉的沈世子怎么就跟开了闸似的,奔着一道彩虹就去了!”
听得橘墨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只能红着脸说:“小姐,您喝茶。”
音音还真琢磨出道理来了:“果然,人一旦尝到舒服,就停不下来了。”说着她还打了比方:“就跟我小时候蹲马步似的,天天苦哈哈哈蹲着,也就蹲了,有一天不蹲了,就再也坚持不住了。沈伯言大约也是这么个情况吧?”
橘墨红着小脸敷衍了声。
音音点头:“可见君子这个东西,也是会变质的,就看诱惑到不到位了。”所以,最早开启沈伯言的这个青儿,才是关键,这是一个真正美好的女孩子,用音音的话来说,她是男的她也把持不住想据为己有。
音音一下子又想到陆子期,如今回看,这个青儿,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莫名地,音音更加烦躁了。
结果,正不顺心着,谢汝臻还上了她清音院的门。
听到丫头的回报,音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谢汝臻人不怎么聪明,脾气可从来没小过,从她把清音院拿回来,别说上门,听说她院中就是有人提到清音院,都是要挨板子的。
今儿,奇了。
赶着心烦,还要应付看见就烦的人,音音也懒得换衣裳,直接吩咐把人带到这边明间里就是了,她坐在榻上,靠着迎枕,摩挲着小皮鞭,等着。
谢汝臻进来,由丫头慢慢给她解了肩头斗篷。
音音摩挲小鞭子,心道,这是还打算坐下呀,旁边橘墨已经打发小丫头拿茶来。谢汝臻看了一眼这个明间,她笑了一声:
“这么些年了,妹妹果然还是那么烦我,从院子到屋子,是一丝一毫旧日痕迹都没有了。”一丝她住时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去的干干净净。
“你错了。”音音道。
闻言谢汝臻还真的又看了一圈,确实从进院门的时候,一丝一毫旧日痕迹都没有了,更别说这明间里就是一桌一椅全都换了个彻底,连窗纸都是重新钉的,她哪里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