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孙菲尔不需要原谅,也不需要怜悯,她只希望这个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女孩离开这里,就好像世上没有她孙菲尔这个人一样,继续过她明媚璀璨的人生。
可是孙菲尔却听音音哭着说:
“可是孙姐姐,我知道了呀,我早知道了呀!”
“我就是,不舍得不要孙姐姐呀!”
瞬间,孙菲尔犹如一个雕塑般,彻底僵住,然后泪水涌出,她再次无声地抓紧了褴褛的被褥,哭到整个人都颤得停不下来。
她哭着说:“音音,对不起。”
“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你要相信,如果那日那人真的过来,我一定会自己嫁给他,我绝不会让他碰你一下!”
“音音,你要相信,我绝不会!”
你要相信呀。
依然潮冷的破旧厢房里,两个少女抱头嚎啕大哭。
早已赶过来却始终不敢上前的孙家人,此时俱都面面相觑,好似被钉在了院子里。孙家大房夫人看向赶回来的孙同勋,愣愣问道:
“菲尔,跟公主,这么好?”
嘉仪公主,陛下亲封,盛宠。跟太子殿下跟三皇子,都是情义深重,如果她肯保人,就是得罪了谢家大小姐,惹到了皇贵妃,可这事儿如何还未可知。他们要早知道公主重视,也不必早早就如此对待这位侄女,这不是做给贵妃娘娘和谢国公府看嘛.....
如今看来,确实是草率了些。
提心吊胆的孙家人终于听到厢房里的哭声停了,竖着耳朵,没有再听到其他动静,这才换了换脚,继续候着。
厢房内两人,止住了哭声,互相看着彼此,突然又都笑了。
一旁两个丫头也跟着自家小姐又哭又笑的,打来水,湿了帕子给两人重新净面。
“孙姐姐,你糊涂呀!三皇子,三皇子就真值得你这样?”说到这个“糊涂”,音音心一顿,突然就想到另一个人,她微微愣了愣:难道真的是――,是他们糊涂,还是她未经旁人甘苦,不知旁人所欲呢。
这样一想,音音抓着孙菲尔的手,声音轻了:“孙姐姐,我知你必有自己的打算,只我不明白,你要愿意,可以说给我听。”
孙菲尔看着音音轻轻笑了,笑着感叹道:“咱们的音音怎么又长大了呀。”明明该是最尊贵快活的小姐,可音音,比谁都更快成长着。孙菲尔看着音音好一会儿没说话,音音看起来比谁都勇敢无所谓,实际上,她有颗比谁都敏感的心。
她抬手轻轻为音音正发钗,音音也乖乖坐着,伸头给她。
像往日一样,菲尔娓娓道:“还能为什么呀,不过是博富贵罢了。博到了,就博到了,博不到――”
音音一动,扯痛了头发,哎呦了一声。菲尔赶紧呼了呼,说着没事不疼,嗔她:“你乖乖听着就是了,不必为我心疼,路是我自己选的,各种结局我也早已都想清楚,都是甘愿的。”
音音抓着孙菲尔的手:“姐姐,你的日子就这样苦吗?”竟比她以为的还为难,不然,孙姐姐好好一个人,何至于此。
闻言,孙菲尔一怔,呆呆看着音音,眼中鼻尖俱发酸,她忙转身,掩饰道:“瞧我一撒手,帕子呢?刚刚哭得眼睛怪疼的。”说着拿起帕子捂住了眼睛,好一会儿没动,再拿下来的时候,还是温温柔柔地笑。
她慢慢道:“我们这样人家庶女,总是不容易的。我娘又是个要强的,她能指望的只有我,我弟弟也指望我。”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她总让我争气,从小就是这样,一遍遍告诉我她命多苦,得了弟弟多不容易。”
音音握紧了她,菲尔拍了拍音音的手,看着旁边钉死的窗:“不得不争气往上爬,真的挺累的。所以我就想,将来我可不能让我的女儿这样累了。三皇子这个人,你知道的,攀附他大约是最容易的了。”
孙菲尔目光安静,声音也安静:“这些高门,到谁家不都是做妾?可皇家不一样,将来我的儿女,就是皇室血脉,他们想要努力我就陪着他们努力,他们不想努力,我就看着他们做一个富贵闲人,可以不必争气的人生,想想就好呀。 ”
“所以,”孙菲尔看向音音:“不过赌一把,成了,赢得多大呀。”输了,输了也不过是她的一条命罢了。这人生呀,这样辛苦,合眼长眠,并不觉得多可怕呢。
音音看着孙菲尔,突然道:“那,那个人呢?”
孙菲尔一震。
音音慢慢道:“姐姐有心悦之人,我知道的。那段日子,姐姐笑起来都不一样,好像在想一颗很甜很甜的糖,好像在做一个很美很美的梦。那个人,不可能了吗?”
孙菲尔看着音音,看得很认真,很温柔。
温柔得音音莫名想哭。
菲尔突然抬手弹了音音额头一下:“就你什么都知道!哪里有这个人那个人的,我没有心悦的人,我只想要富贵荣华。”
说着她探身拥抱了音音,心道这世间,我只爱我将来的孩子,还有你。
还有你,这个妹妹。
音音感觉到了孙菲尔的泪,是悄悄的。
音音同样抱着自己的孙姐姐,在她耳边道:“孙姐姐别怕,你想要富贵,我给你富贵!孙姐姐,你不是一个人,永远都不要怕。”
孙菲尔把头埋在音音脖颈发间,许久,嗯了一声。
这日过去没有多久,就传出三皇子府纳侧的消息。
说是书香名门之女,才动一方,很得三皇子宠爱。
这时候空气里已经能闻到炮竹的味道,快过年了,街头孩子们已经开始点炮仗了。橘墨踏着融化的积雪,崇拜地望着音音:“小姐真的做到了,小姐好厉害呀!”
音音笑了笑,看着枝头残存的雪,这是金陵的第二场雪了。
她要是真的好厉害就好了,她就能有两全的法子,也给――
想到这里,音音摇了摇头,慢慢道:“又快过年了呀。”
这是她来到金陵的第二个年。
声音里有橘墨说不出的感觉,橘墨不知道,这该叫――寂寞。
咱们的音音,想起一个人的时候,终于知道了――寂寞。
第119章 “你到底,怕什么呢?”
“又快过年了呀。”
音音似乎想笑一笑, 可连笑都带着几分寥落。
橘墨见不得小姐这样,她忙道:“过完年就好了呀,小姐忘了, 小姐不是顶喜欢莫姑娘,过完年大将军同意带小姐出门,到时候小姐可以去看莫姑娘呀!”
秦淮花魁莫小玉,与音音有着微妙的缘分, 音音确实很喜欢她。
繁琐的年终于过去了。
随着一声春雷,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潮冷动荡的冬,终于过去。
开春伴随着春雷而至的,是金陵朝堂再次惊雷,如今陛下眼前的红人赫赫扬扬的前探花郎,从翰林一跃入了锦衣卫成了镇抚使, 不过越过一个念头, 这位新任镇抚使大人就已坐到了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
无人不咋舌,可却没人敢站出来反对,陛下的意思, 谁敢说个不呢。尤其, 如今的陛下, 更是无人敢拂其逆鳞。更不要说,多数时间, 他们连陛下都见不到。
如今就是连青礼伯这样的清流领袖, 都要主动上陆大人的门了,毕竟陆大人能见到陛下。
春临金陵。
秦淮河畔,游人如织。
其中一条悠长巷子中, 两边都是紧闭的朱漆大门, 往里面大槐树下那一家, 住着名声在外的秦淮花魁莫小玉。
此时一个青衣书童打扮的少女正从三楼窗子看出去,越过一层层院落,能看到远处如烟的河边柳,还能听到巷子里传来的叫卖杏花的声音,声音娇娇的,趁着才落过雨的小巷,让人好像能想象到卖花少女走在湿漉漉青石板路上的样子,手边还挎着新采下的杏花。
少女踮脚,似乎想看到石板路上的卖花女,是否如同自己想象中模样。她看到有人家开门,有殷勤的小厮迎出,有衣着光鲜的公子三三两两,却没看到卖花女孩,只有她悠悠的声音:“杏花,新摘下的杏花――”
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就笑嘻嘻拿上来一盘子还带着水滴的娇嫩杏花,粉□□白的,煞是可爱。
窗前青衣少女顿时一个转身,正是音音,她上前拈起一朵,转在手中,看着簪花女子,后者正是名动金陵的莫小玉,簪杏花的动作都美得让人赞叹,粉白杏花似乎开在她如玉笋一样的指尖。
最终杏花落在女子鬓发间,娇嫩的杏花越发衬得女子乌发如缎,肤如凝脂,在这白皙几无一点瑕疵的肌肤上,女子脖颈间那颗小痣越发明显,却是添了妩媚风情。
“莫姑娘,你――,不想见你娘吗?”明知道家在何方,可是却连那座城都不肯靠近。不知道的时候还罢了,知道了,怎能忍得住不偷偷看一眼呢。当年那位嬷嬷找上门的时候,音音是知道她娘亲多疼她的。
莫小玉默然半晌,才幽幽道:“何必呢,看不看的。”万一给有心人知道,整个家里的女孩子名声都会受到牵连。她的娘亲――,她娘亲的安稳日子,也会彻底毁了。依着她祖父那个脾气,她死不死都是另说,只怕祖父直接就给她气死了。
她抬手托了托鬓间杏花,低声道:“知道――,如今有了贴心的女儿,就很好了。”莫小玉慢慢道:“一路走来,我已算幸运了,不敢贪心。”
一时间音音同莫小玉都沉默了。
音音想到当日北上,那些同她一样被关在笼中的小姑娘。越往北越冷,真冷啊,挨着她的那个小姑娘拼命挤着她,好像再靠近一些就能暖和起来。有一天她突然不挤她了,那时音音还不知她死了,还一直摇她,让她别睡,因为小舅舅说过在很冷的时候睡过去就完了。
她摇着一个早已完了的小姑娘,一直摇,一直摇,周围是一双双惊恐到麻木的脸。
莫小玉也想着那些与她同样或被拐或被卖的姑娘。
“有些姑娘到了那种地方,先就是――给人糟蹋,糟蹋完也不说别的就是打,打完就拣一样或琵琶或琴让她学,学不会就继续打.....没有不老实的。”莫小玉目光都没有动一下,这些年她见多了,“那些长得但凡差一些的,直接就给留在了码头上,卖给码头上的地头蛇,一天天接客,到死。”
莫小玉慢慢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呀,码头上都是些什么人呀,可谁掀开你的帘子,就是谁,一日日下来,再是人,也没有人心和人样了。”曾经的一个好姑娘,就是这样没的,她轻轻抚过鬓边杏花:“我同你,到底还算幸运,能好好活的时候,就要拼了命好好活,才不辜负这幸运。”
音音看着盆中娇娇嫩嫩的杏花,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莫小玉问:“你呢,你怕什么?”
音音不解。
莫小玉看着眼前人白瓷一样细嫩的肌肤,干净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却偏偏深得很。在这一点上谢姑娘同那位陆大人一样,初见陆大人哪个女子不偷偷多看两眼,光风霁月儒雅君子,谁会不动心呢。
可莫小玉多知道一些,多知道的那一些,就足够让她明白可千万别对这样的人动心,那位大人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此外谁在他眼里都不算人。他就只是看着,那样迷人的桃花眼,不笑都仿佛含情,让人总以为可以被他看到,但其实,他铁石心肠。
偏偏――
莫小玉看着眼前女孩,慢慢吐出三个字:“陆大人。”
音音的脸慢慢红了,她说:“我才不是怕,我只是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说着她看向莫小玉:“我们难得如此幸运,有的选,就应该选最好的路走,不是吗?”
被摘下枝头的杏花,在白瓷盘中,在指尖上,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样好看,只是可惜,摘下枝头,不过三两日就萎了。
音音觉得这短暂的娇嫩和清香越发难得,她微微垂头,好似根本不在意提到的事与人,只在意眼前杏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辜负这几只杏花。
透过这几只清香扑鼻的杏花,音音仿佛又看到了那看不到尽头的杏花树,仰起头,漫天都是杏花呀。那时候,她的天地很小,小到不出一个北地小小的城,她有自信她哥哥就是那个城里最了不起的人,她完全可以横着走。
那时候的烦恼,也就那么一个:将来的嫂嫂会不喜欢自己吗?可却在当时她的心中葳蕤成一片,笼罩了她本该肆无忌惮快活的青春岁月。
音音如今再见杏花,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么早,她就为哥哥娶亲慌张烦恼了。她烦恼的真的是――如果嫂嫂不喜欢她怎么办吗?
还是――
音音打了个激灵,指尖一缩,却猝然碰到杏花蕊,蕊心轻颤。
“你到底,怕什么呢?”莫小玉还是问。
问到音音不语:怕,她是因为怕吗?
她慢慢道:“哥哥,是会永远疼我的人。夫君――,夫君,我没见过,不变心的。”说出这话,她自己都愣了,看着手中粉白杏花,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是见过不少动心的女子,她们,真的太苦了。”
小舅舅口中的娘亲,那样热烈灿烂,仿佛朝阳一样。
可音音没见过那样的娘亲,记忆中的娘亲――
音音摇了摇头,望向莫小玉:“所以为什么呢?为何期待会变的东西,期待一些安稳的,能够握在手里的东西,不好吗?”
“有一天他会成亲,会跟旁人生儿育女,为旁人遮风避雨,你不难过吗?”莫小玉问。
“难过?”音音茫然:“可是总要如此的,都是如此的不是吗?难过不难过的,也要过,何必难过呢。找一个人成亲,人人都如此,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莫小玉摇头:“你不懂。”
她低声:“他们会紧紧相拥,他们会――”看音音样子,莫小玉一咬牙:“他们会呼吸相闻,唇齿相依,远比你能想到的亲密更亲密。”她看着微微发颤的女孩,不忍再说下去,轻声问:“你的心,不会疼的吗?”
心疼吗?
音音抬手,放在心口处,明明已经苍白脸色,可说的却是:“这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儿,一定会发生的事儿,就看着它发生呀。至于心,大约,也许不会疼的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想到了小时候看着父亲把谢汝臻举高,她唯一要做的是不能露出艳羡,那样更会被旁边那些人看不起。给人抓住弱点,他们就会不停不停地往上头踩,只有满不在乎,他们才会没趣,才会离开。
看着父亲看向三夫人的目光小心而缱绻,好像生怕她受到伤害一样,那是音音没有见过的父亲,父亲从不会那样看母亲,不会那样看任何人。
旁若无人,好像整个世间只剩下一个茵娘。
那时母亲攥着她的手,攥得很紧很紧,紧到她好疼啊,可她咬紧牙不说。她不能给人看到,母亲最怕给人看低了,明明手凉得都抖了,可母亲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好像没什么要紧的,微微抬着下巴,挺直腰。
她也一样,微微抬着下巴,挺直腰背,咬着牙,再疼,也要挂着不以为然的样子。
心疼?那时候心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