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静默,叶慎独说:“我二十岁之前,比较爱玩。”
“怎么个玩法?”时光难得幽默一回:“花天酒地,游戏人间,左拥右抱?”
这次换叶慎独莞尔,他话锋一转,问:“你的车和随身物品,找到了吗?”
原来他是知道的。
不过也对,这种事如果都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压住,那他传说中掌舵人的头衔,就真的浪得虚名了。
她告诉他:“钱和手机明天寄到,车开去拉萨修了。”
男人听罢,侧头看过来,眼波里仿佛漾着无声的语言。
时光微微皱眉,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有话想说而不说。
“你侄女的事,是我们酒店管理不当,非常抱歉给你带来麻烦。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刚好这条线上我认识一些人。”他款款而谈。
说话是一门艺术,听会说话的人讲话,是一种享受。
时光思量片刻,问他:“你认识江泊淮吗?”
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叶慎独略微有些诧异,言道:“在生意上有些往来,这跟你侄女有关?”
是啊……时光淡淡一笑,没提时间的事。
一时无言,她从配饰包里掏出央吉给的奶糖,刨开后放进嘴里,又慢条斯理地将糖果纸摆在膝盖上抹平,折了个千纸鹤放在挡风玻璃下。
叶慎独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巧的千纸鹤上,扭头问:“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也可以问你吗?”时光反问。
“可以。”
“你会说真话?”
叶慎独笑了:“在时小姐眼里,我当真这么表里不一?”
时光斩钉截铁:“是的叶先生。”
那边又是一笑,不计较,不解释,也不辩驳,言归正传道:“我是想问,你以前抽烟?”
抽烟的人一眼就能认出同伙,这很正常。时光没什么表情地“嗯”了声。
叶慎独望着她突然沉默下来的神情,提道:“吃糖是为了戒烟,为什么要戒?”
“不利于身体健康。”时光半真半假说完,还不忘人尽一翻人道主义,“你也悠着点,早戒早好。”
她平静的眼底明明装着故事,却又极能隐藏。
叶慎独没深究,煞有其事配合道:“好,我争取不辱使命。”
一瞬的软语,像张开的巨网,能吞没一切。
时光微顿,只当他是在消遣,没接话。
“喜欢摄影。”他看了眼她挂在胸前的相机,平稳地称述。
时光淡淡一笑:“嗯。”
他说:“所以你是摄影师?”
她说:“不是,我就一设计衣服的。”
“服装设计师。”叶慎独用了个比较专业的词概括。
“没那么讲究,就是混口饭吃。”时光随口说。
男人对上她的眼:“时老师谦虚了。”
“……”
他这一喊,可真是什么味道都出来了。
时光倪着他,一时无言。
叶慎独游刃有余地转了个弯,车子沿着折多河一路前行,他说:“公平起见,换你问我。”
时光看着湍急的河流,想起他手上的扳指,想起他那神秘又充满威严的车牌号。
最终,她只问了个不着边际的:“在观景台上,你还听见我们说什么了?”
他说:“这不算问题。”
时光摇头,“那没问的了。”
谈话间车子已经进入闹市区,叶慎独在红绿灯路口踩住刹车,侧头自然而然道:“听见说,我们两真的很般配。”
时光不以为意地笑笑:“那姑娘霸总言文看多了。叶先生这样的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我怎么配得上。”
男人“啧”的一声,“时小姐想骂我还拐弯抹角。”
“你看你,肺腑之言,又不信了。”
“你觉得我该信吗?”
时光笑了,这些油腔滑调的话,不过都是消遣时间罢了,说过听过风吹过,时光没当回事。
她只是觉得,当时被他蛰伏在暗中观察那么久,不是滋味。
“你怪忍得住,那么久都不吭声。”她趁机揶揄道。
“有什么办法呢?”叶慎独朝她看一眼,放缓语速,“吭声你就能正眼看我了?”
时光皱眉倪向他,寻思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昨天在包厢她喝酒没正眼瞧他的事。
“又记仇了不是?”无所事事,她解开包装,又吃了颗糖。
他顾左右而言他:“你酒量很好。”
那么大一杯伏特加喝下去还能面不改色,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是厉害的。
“在我们寨子里,上到三岁娃娃下到百岁老人都会整两口,我不算什么的。”时光稍微谦虚了一下。
他发现她好喜欢吃糖,血红色的舌尖顶着同样是血红色的糖果,来来回回数次,勾芡似的,连唇都跟着变红了几分。
叶慎独意味深长地倪着她,食指敲了敲键盘,问:“你还没吃饭吧?”
说起吃饭,时光倒是知道一家店,还是昨天央吉带她去的。
确实还没吃午饭,想到这里,她说:“叶先生也没吃吧?你送我进城,我请你吃饭如何?”
倒是分得一清二楚。
他并没跟她争什么男士优先,很配合地说:
“时小姐请客,叶某当然无条件答应。”
很多人逢场作戏的时候,表演痕迹会很明显。
但叶慎独身上没有,他每个表情都很认真,说出来的每个字就像动人的音符,轻轻浅浅力度适当,不论从哪个角度剖析,都挑不出半点瑕疵,一如刚遇见那天。
可他明明是个凉薄的人。
这点上,时光的直觉不会有错。
她从他晦暗莫测的眼底收回视线,报了店名给他。
叶慎独换了导航,看距离,离他们不远,没过多久就到了。
等车子停稳,时光才实话实说:“我现在没钱。”
那边解开安全带,掀眸看过来,并不在意:“没关系,你请客,我出钱。”
这话接得时光有些恍惚,她笑说:“既然是我请客,钱当然是我出。借你手机用一下,我给我助理打个电话。”
叶慎独拔掉充电线,解开锁,将手机递给她。
“谢谢。”她接过来,又问,“方便对方加一下你的微信吗?等她转钱过来后,你就可以把人删掉。”
他伸手拿起那枚小小的千纸鹤,倪了她一眼:“时光,你要是再说谢谢,我就不方便了。”
时光没再客气,点开拨号键才发现记不得助理的号码,退而求其次,打了工作室的座机。
这是她唯一记得的电话号码,因为只有七位数。
估计在忙,铃声快结束的时候才有人接,“您好,十三月工作室,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咨询?”
“是我。”
“老大?”助理愣愣地问,“这是你的新号码吗?”
“不是。”她没扯远,直奔主题,“一会儿你加一下这个手机号的微信,转笔钱过来。”
助理急道:“老大你怎么了?你要是被敲诈勒索坑蒙拐骗就哼一声!”
电话有外音,被污蔑坑蒙拐骗敲诈勒索的某人皱了下眉。
“没有被坑蒙拐骗,也没有被敲诈勒索,你把钱转过来就是。”
“好的。”
电话都挂了,想起什么,时光又重新打过去,郑重其事道:“隔壁那家美甲店,以后都不要再续卡了,他家的钻容易掉,垃圾。”
助理:“……”
叶慎独:“……”
直接用人家微信这种举动,太过私密,若是无意间燃什么不该看的隐私,不合适。所以确定不再用后,时光就把手机还回去了。
叶慎独打开微信,十来秒就收到好友请求。
通过验证后,对方先发了三个痛哭和三个对不起的表情,才把转钱过来。
并配上一大段文字。
――老大,看完删。
首先,我非常爱你,其次我非常爱你!但是……我每个月的工资还完信用卡、美团月付、花呗、抖音月付就没有了,这是我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您别嫌少。”
“收到了吗?”时光眨眨眼,问:“她转了多少?”
女人要请客吃饭的举动很豪气,戴个墨镜,手靠在车窗上,翘着二郎腿,挺得意。
叶慎独看了眼对话框里这辈子都没见过的200字样的红包,略顿,波澜不惊跟她说:“五万。”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每时每刻都在相遇
这么舍得?
时光暗赞,小助理的格局打开了。
“那,你带现金了吗?有的话,先给我……一万?”她斟酌着说。
叶慎独将取下的眼镜装进盒子里,示意她打开面前的储物格。
时光一声谢谢就要冒出口,又堪堪咽进去。
她打开储物格,只见有限的空间里挤满了现金,看塌数,应该有好几十万。
“………”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她今天背的是个小挎包,装不了多少,所以只拿了一叠,并告诉他:“剩下的四万,回酒店我再拿。”
叶慎独很有意思地看着她,笑了笑:“好。”
两人下车,汇入人流。
康定是个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城市,凌冽湍急的折多河,河岸边柳树下一排一排的大长椅,多彩的藏式建筑,以及广为传唱的《康定情歌》里的溜溜城,都是川西自驾行的重要打卡地。
时光要去吃饭的地方在溜溜城里,昨天央吉带她去过。
路过“318此身必驾”路标时,她抬起相机,调好焦距,找准角度拍了几张照。
叶慎独回头,恰巧撞见她在拍照。
尽管她的处事风格是如此的冷静和干练,却仍掩饰不了她才二十三四岁的朝气蓬勃。
时光领着人过去时,正值饭点,溜溜城里面的游客络绎不绝,有拍照的,有直播打卡网红地点的,也有路边唱歌的: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湍湍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哟……
时光对身后的人说这是首很经典的老歌,问他有没有听过。
叶慎独投之以抱歉的眼神,“我除了出差,没有时间旅游,所以很遗憾没听过这首经典民歌。”
“不怪,”时光说,“可能是底层人民的文化,融不进你们富家子弟的圈子吧。”
男人顿时皱起眉来,想反驳,可她说的又不是完全没道理,最终也只是淡淡一笑:
“时光,你到底对我有多少成见?”
她说没有,但他明显不信。
两人又顺着斑驳古老的石板路一直走。只见大路两端分别竖着两个高高的经纶,凡是来到这里的旅客,都会上去转上几圈。
转经轮在藏文化里,有着重要的寓意。
大多包括祈福、功德积累、消除业障、获得内心的宁静与心灵的净化等等,大人小孩儿都可以去转。
“难得来一次,不转一下吗?”叶慎独上前一步,站在她身侧问。
时光头都没抬,攸地一笑:“我这样的人,神明怎么会宽恕。”
这可能是她说得最认真的一句话,却每个字都充满了宿命感。
这样的话,不应该从她嘴里说出来。
叶慎独皱眉看过去,女人却别过脸谁也不看,快步去到卖雪糕的小摊位上。
他跟过去,见她盯着手工雪糕看了片刻,最终抽出一根,再回头看过来时,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你要来一根吗?”时光说罢,撕开包,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评价道,“味道很正宗。”
乳白色的牛奶在她舌尖翻滚着,融化成白色,粘在红色的软唇上,怎么看都是叫人浮想联翩的。
叶慎独凝视着她,眼里朦胧不清,像清风,像冷月,像一切的虚无缥缈和不切实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道:“我不太吃甜食。”
时光没强求。
太久没用现金,有点不顺手,她从包里掏出板砖似的一沓钱,抽了张百元纸币递过去。
十块钱的雪糕,她那架势像是拿一万块钱出来付款,卖雪糕的小女孩一脸懵。
那姑娘最多十岁,脸颊红扑扑的,扎着两条小辫子,眼睛滚圆,身上瘦骨嶙峋,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小姑娘无处安放的手在脏脏的藏袍上擦了擦,递给时光一个沾满灰尘的付款码,嘴里发出“啊啊啊”的音,手里比划着一连串动作。
瘦小看上去已经够可伶,没想到竟还是个哑巴。
时光顿住,又多抽出十来张塞在她手心里,放轻音调说:“不用找了,都给你。”
小女孩儿双手颤抖,眼眶红红。
像这种不被上天眷顾的人,实在太多,她能做的,又太有限。
这世间的苦难很多,但每个人都在用力活着。
时光没再多看,转身走了。
一个会同情并救济别人的人,竟然说神明不会宽恕她。
叶慎独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从钱包里随意掏了大把现金放在滩面上,不急不慢跟在后面。
.
那家老字号是一栋自建房,古香古色的木屋,有四层高,生意红火。
他们运气不错,去到时二楼靠窗的小包房刚好有人离开,免了排队。
等服务员打扫完卫生,两人才落座。时光把菜单递给叶慎独,让他点喜欢吃的。
桌上有没擦干净的油,男人紧锁着眉,把菜单轻轻往这边推,轻声说:“你出的钱,你定就是。”
在如此嘈杂的地方用餐,对这个富家子弟来说,确实有点为难。
时光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没多说,用铅笔在菜单上勾勾画画,问道:“能吃辣吗?”
那边淡淡一句:“可以吃点。”
“那就微辣。”她点了个牛肝菌火锅,配菜齐全,额外又加了两盘熟牛肉和一个锅盔。
叶慎独认蛩:“怎么感觉像是吃散伙饭。”
时光把菜单交给服务员,抬起头来:“老话说得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叶慎独挑挑眉:“年纪不大,活得挺通透。”
“在你面前,我怎么敢说自己活得通透。”不论是城府还是见识,真正通透深沉的,是你啊,时光心说。
仿佛洞悉到她心之所想,他轻声说:“时光,你这么提防我,是在怕什么?”
小包厢里突然安静下来,时光不躲不闪对上他的眼,弯着眼睛道:“怕爱上你啊!”
叶慎独目光炯炯,跟着笑了。
她这张妖孽的皮囊之下,装的全是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