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欣芮曾经听说过,女性会在生产后慢慢忘掉自己孕产期的那些痛苦,比如那些无法合眼的夜晚,和满是血泪的剧痛。这是女性对自己的保护,也是繁衍的魔咒。
可是,她想,即便这种苦变淡了,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叠加,一回又一回的深刻,宋甫昕心口的那块肉是不是已经被戳烂了啊。
在这个时候,如果告诉宋甫昕,自己准备逃出去,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原本有办法可以逃出去,即便希望只有万分之一,可这万分之一对于宋甫昕来说,不知道是救赎,还是更进一步的迫害。
是了。她的苦不只是养育了四个孩子,还有那些生下来,却没能活下去的。
因为她曾经生过两对双胞胎。
蒋欣芮见到过,却在后来的某一天,突然发现宋甫昕带的孩子变少了一个,她的生命力好像又被抽走了一些,干枯的和地里的稻草人没什么区别。
蒋欣芮不敢去问宋甫昕,只能私下问李壮,问他知不知道,那家人为什么少了一个孩子。
在李壮习惯性地控诉蒋欣芮是不下蛋的母鸡后,还是给她解释了,原来是因为那家的媳妇生的女孩子太多了。
李壮没有把话说完,但蒋欣芮已经完全懂了。
生的女儿太多了,所以要送走,或者直接抹杀掉。具体对那两个女孩儿做了什么,蒋欣芮并不不知道。她没见过谁家的坟地里面有女婴的墓碑,因此大概是丢到后面的乱葬岗里去了。
原来,那片野地说是叫做乱葬岗,其实累累白骨都是想要自由平等的女人和无力的女童。
蒋欣芮有时候问李壮,村子里这么缺女人,甚至到了要去外面买的程度,为什么生了女儿还要嫌弃,或者把女儿丢出去呢?
毕竟从外面买人又要花钱,又容易被抓。
李壮好像听到了极荒谬的事情,皱着眉瞧了她一眼,不屑地说:“买来的多便宜。”
心口骤然一痛。
蒋欣芮从来没有找李壮问过自己的“卖价”——她宁愿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多少钱,能让这些罪犯狠心打破了她的安稳人生,将她扯到这些泥泞里来牢牢困住。
但这次,从李壮的口气中,她能直观地听出来,原来自己真的被卖得很便宜,甚至能让这个贫穷村庄的庄稼汉说出“多便宜”三个字。
养育一个女孩要付出钱和时间,在这个山村里,又或者是在这个山村外,她们又不能“传宗接代”,所以这个村子的人不愿意养女孩。
可是村子里面如果没有适婚的年轻女人,下一代就不能繁衍,于是他们把主意打到了外面,永远低于养育一个女儿的成本,去抢来一个年轻的,受过教育的,没怎么吃过苦的城市姑娘。
况且只要愿意加点钱,就能像李壮一样。“定制”一个专属于他喜好的选择。
这些姑娘一律都没吃过什么特别的苦,还保有一种专属的天真和无邪。她们一般都有文化,有良好的教养,这样一旦能被同化成这个村子的媳妇,连下一辈的教育都不用操心了。
于是他们伙同那些人贩子,从某个角落伸出一把剪刀,把温室里别人精心养护的最漂亮的花摘下来,踩到泥里,随意处置她的死活。
五年多过去,蒋欣芮还是被这扑面而来的恶意紧紧包裹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在这个村子漫长的历史中,到底曾有多少像她一样的人。
或许那些抽出鞭子挥向女人们的男人,正是一个被拐来的女人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可他们却全完忽略了,即便对自己母亲的痛苦,也视而不见。
。
不久后,李壮家的院子罕见地又热闹了起来。仔细观察后才发现,原来是又有大车从外面开进了村子,和当年蒋欣芮被拉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猝不及防地,曾经那些几乎封存的,腐臭的、黑色的、毫无光亮的日子,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蒋欣芮的脑袋里。
仓库,车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温热的尸体,紧紧缠绕住的绳子,和因为不过血而感受不到存在的冰冷的手指。
一桩一件地浮现出来。
蒋欣芮眼前一黑,几乎要厥过去。
这伙人贩子有几年不曾来过了,蒋欣芮她们几个,就是这伙人此前在这个村做得最后一单生意。起先蒋欣芮以为他们是定期输送“货源”的,但一直没等到人影。
意识到这一点,蒋欣芮下意识地寄希望于他们是被警方逮捕了,被自己的爸妈,自己认识的警察们,或者随便哪个她不认识的警察都好。这样顺藤摸瓜,也许很快就有人能从犯罪分子的口中查出这件案子,然后来将她们解救出去。
但日子以年为单位过去,始终没人来找到她。蒋欣芮灰败地想,也许他们是流窜作案。
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是最近这几年,村子里暂时不需要新的女性来婚配吧。
注意力重新回到院外的大车附近。这次开车的蒋欣芮认识,是曾经那个假扮成警察的冷漠青年。他如今也变了样子,面上更多了些沧桑,眼睛也浑浊了不少。
蒋欣芮看着他的眼睛出神。如果以他现在的样貌和状态,应当是没法骗到自己了吧,她暗暗思忖。
见到蒋欣芮站在门口,那男人也愣了一下,然后用鼻子哼笑出声。
蒋欣芮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对于自己坑害过的人,难道他的心中没有一点点愧疚吗?她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也狰狞起来,配合她因为怀孕枯瘦而内凹的眼眶,是有些可怖的样子。
男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见一旁没人看顾,微微欠身和蒋欣芮说:“你还真漂亮,到这种地方来还是好看。”
紧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小声开口:“这样,你跟我睡,我带你走,怎么样?”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在蒋欣芮心中掀起轩然大波。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好像成堆的金子在她眼前,只是被简单地锁在一个玻璃房子里。只要她冲过去打破,这座金山就唾手可得。
她极端地雀跃起来,有些陈旧伤疤的白色皮肤下,淡青的血管显现出来,鼓出小小的弧度。她的脑后发麻,血液好像都在往心脏的方向猛冲。
终于,能离开了吗?
离开这个贫穷吃人的地方,远离这些肮脏和愚昧,重新回到她馨香又舒适的家,回到她人生的正轨。
甚至无暇去想男人刚才脱口而出的肮脏的交换条件,她只能听到说带她走的声音。
脚腕神经质地抖了一下,蒋欣芮几乎要摔倒。就在她勉力稳住身形的时候,猛然发现不远处的李壮正抽着烟,沉默地站着。
他的身体好像很放松,但蒋欣芮能看出来,李壮脑袋微微偏的弧度,显然和他平时放松时候抽烟的样子不一样。
他在紧张,或者是提防什么。
可他需要紧张什么呢?这明明是他的村子,这种勾当他显然做过不止一次。
蒋欣芮顺着思路想下去,突然被一个想法激得浑身一颤:他在防备自己。
如同遭了一记重锤,她猛然把自己从这致命的天真中解放出来。明明已经过了五年多,明明她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就是因为这些恶人,可她却还是不长记性。
她还是在指望别人来拯救。甚至她魔怔了,居然妄图指望曾经将自己推进深渊的凶手,能够良心发现,带自己离开。
可悲,又极度荒谬。
唾弃了自己,蒋欣芮在男人玩味的眼光中站直了身体,摆正了脸色,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听了她直白的骂声,男人的脸色没变,可一旁的李壮却掐了烟走过来,站定在两人面前,颇为满意地朝蒋欣芮笑笑。
他果然是注意着这边。
或者说,也许这正是男人和李壮共同设下的一个局,只是为了观看蒋欣芮的反应,像一出小小的戏剧。
倘若蒋欣芮此时存了异心,露出一点点愿意跟着男人离开村子的样子,那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等着她。
正好,要是这下把她打死了,说不定在新一批的女孩中还能顺道再挑一个。
毕竟从刚才来人的交谈中,蒋欣芮大概听出来,曾经身为村长的李壮父亲,为这一桩桩贩卖的交易牵了不少线,就连镇里的一些检查都是他出手摆平的。这些交易多年来也都是在李家这边完成的,正因为如此,李壮当年才能“定制”要求,点名把蒋欣芮从城里买来。
李壮现在想再选一个,倒也不困难。
幸好在最后一个瞬间,蒋欣芮悬崖勒马没有上当。她狠狠地抖了一下,不敢再思考下去。
李壮见她的样子,只说她或许是受了凉,孕妇身子弱,便将她带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来领人的老太太还问李壮,是怎么把媳妇调教得这么听话的,能不能让蒋欣芮去做做这些新来的小姑娘的工作。李壮满口应下,语气中的自豪可见一斑。隔天蒋欣芮就被李壮母亲带着,走进了前一天那个老太太的家中,却看到早已经有人比自己先来。
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被拐来的路上,和潘荣叫板的女孩,曲丽。
她还活着?她为什么来?
第39章 [VIP] 归乡9
在对方家中看到曲丽的时候, 蒋欣芮不受控制地把大脑拉回到了潘荣还活着的时候。
曲丽对潘荣“拿到刀就能反杀”的论调嗤之以鼻,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 两人几乎争吵起来。暗黄的光斑打进蒋欣芮的记忆里, 蒙着一层血色,雾氤氤地,伸出手去又抓不到。
蒋欣芮时常想, 也许是她们之中结局最好的那个。她早早地免受所有的折磨, 一身干净地离开了。
不至于像宋玲玲一样,死去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人样了, 尊严被践踏成泥。也不至于像宋甫昕一样,毫无灵魂地像个生育机器一样,不停地膨大起肚子, 十个月后又重新枯瘦下去。
像是某个寄生兽终于离开了她这个母体。
从头到尾都保留着尊严的潘荣,终究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永存在蒋欣芮的心中。每当蒋欣芮在平静中不思进取地喘息的时候, 潘荣就来到她的身边, 帮她重新燃起那一点点希望。
原来这家人同时找来了曲丽和蒋欣芮来做思想工作。蒋欣芮看到这个女孩, 就觉得她好像也和潘荣一样,有桀骜不驯的眼睛和不服输的表情。看着看着, 蒋欣芮就不自觉晃了神。
曲丽显然也是想到了潘荣, 面上当时就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好像是一种久违的胜利感,但同时又呈现出一些难看的悲哀和怜悯。很快屋子里的人就都出去了, 只剩下了蒋欣芮、曲丽和那个女孩, 名字叫做小柔的——她始终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像头小兽一样对身边的人充满了防备。
蒋欣芮虽然是受别人的邀请而来, 但她却没开口。她不知道要怎么劝别人,让一个大好青春的女孩像她一样, 安安分分地苟活下去,这说出来或许是会被人耻笑的,尤其是,对方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就像是潘荣在审判她一样。
曲丽却没有顾忌太多,出乎蒋欣芮意料地,好像很熟练地开始了她的劝解。
“其实这村里也没什么不好,自给自足不愁吃穿,你只要安心在这,跟你丈夫好好过日子,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等着享福就行了。”
她的话音刚落,坐在地上的女孩就露出些不屑的表情,对着曲丽的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她带着些伤痕的脸上都是恨意,仿佛曲丽变成了将她绑来的人。
这份恨意也无差别地波及到了一边根本没有开口的蒋欣芮身上,让她有些羞愧,无地自容。
曲丽不太在意,依旧自顾自劝说着,偶尔指着蒋欣芮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肤上的伤痕,提醒着女孩不要犯傻。
蒋欣芮觉得奇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曲丽深谙此道一样。
见女孩依旧不为所动,曲丽突然话风急转,含着泪说起了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的遭遇。
都是些蒋欣芮很熟悉的事情:捆绑,监视,抽打,强制性的夫妻生活,怀孕,流产,再怀孕,以及无休止的劳作。
同为女性,即便心中再多弯弯绕绕,她们两人也不由自主地,慢慢被曲丽说的话代入进去,很快就都变得热泪盈眶。脸上满是泪痕的女孩不再对两个人充满敌意,甚至看向两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些心痛。
即便她本人现在比蒋欣芮和曲丽的处境更加艰难。
女孩果然不管在什么处境下,都可能更善良,更为他人的苦难而感到悲切。
“那你们有考虑过逃出去吗?”在曲丽终于把她的苦处全讲了一遍,干哑着嗓子闭上嘴后,小柔讳莫如深地开口,声音里带了些引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