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听懂学姐的意思。自从学姐结婚以来，就对她的感情生活多有关注。倒不是催她也尽快结婚，只是建议她能放开一点，积极享受当下，不要活得像个苦行僧。
就算是去要联系方式，也不能打断别人唱歌。张怡然请酒保给驻唱送了束花，扬起手中酒杯朝还微微有些懵的女孩遥遥致意。
她就和学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很晚，期间学姐的丈夫打了五六个电话，前面都被学姐按掉了，快十二点了她才接起。
“嗯，跟阿张在一起呢。”
小然、小张都可以有很多，但阿张只有她自己。
“不方便接啦，这就往回走，你别担心。”学姐很快挂了电话，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脸像包子一样皱了皱。
张怡然心领神会，等她结了账，一起走出了酒吧。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影影绰绰的树影在地上，像是只能用来吓人的小鬼。张怡然眼尖，发现前面一个背着某种乐器走路的女生，正是酒吧的驻唱，发色在路灯下很是精彩。
“是刚才那位驻唱呢。这么有缘分，你真的不去打个招呼吗？”学姐不死心，依旧鼓动着她。
正踌躇间，背着乐器盒子的姑娘停了下来，她对面也有个人影。背着光让人看不真切，只能看出来应该是个男人。
“可能是人家男朋友来接呢，幸亏没去。”
张怡然想到自己当着别人男朋友的面要女生微信的样子，脚趾蜷缩着在鞋子里扣地，全身鸡皮疙瘩都浮起了一层。
“那就去看看她男朋友，今天晚上做梦打人也要有个目标！”
正说着，学姐牵起还在愣神的张怡然的手，借着酒劲有些发疯一样地在人行道上奔跑起来。
还差十来米就跑到女孩身边的时候，张怡然听到方才在台上唱着“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快乐啊”的忧郁歌词的缠绵女声，现在正变得有些激昂愤怒：“……你这也太小了，都看不见啊。”
奔跑的两人脚步一瞬间顿住，酒精带来的疯意也有些消减。
默契地对视一眼后，她们还是走上前去。
“你是挺失败的吧，是不是天天在这里露个毛线头找骂啊？”
等走近了，张怡然朝正在对峙的两人看了一眼，当时就后悔了，这辣眼的画面足够承包她半个月的噩梦素材：男人拦住女孩的去路，敞开长外套的衣襟，露出□□的下｜体，满脸贱笑。
“操！”比张怡然先有动作的是学姐，她把包精准地丢到张怡然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用高跟鞋的鞋跟对准了位置，一脚踹了下去！
嚎叫声随之而来。男人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个时间路上还能有人管这种闲事，捂着身体夹着腿蜷在一旁，嘴里都是抽气声。
“你他妈看什么看啊？还不滚啊？踹你都脏了我的鞋。”学姐作势又要抬脚，那男人恶狠狠朝三个女人瞪了一眼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见目睹了这一幕的女孩目瞪口呆，张怡然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嗨，你还好吗？”
“啊，没事。谢谢你们来帮我。”女孩笑着摇摇头，关切地看着把鞋丢到一边，一只脚着地蹦到一边花坛坐着的学姐，“您呢，还好吗？”
“啊，没事儿，就是鞋我不想要了，恶心死了。我打电话让他来接吧。”
趁着学姐和丈夫打电话的空隙，张怡然和女孩也到花坛边坐住聊了几句。还没等张怡然问到女孩的名字，学姐已经挂了电话凑过来，脸上的笑容发贼：“其实我们俩本来过来，是想要一个你的联系方式的，不成也可以先做朋友嘛。”
被先斩后奏的张怡然朝她狠狠使了个颜色，有些脸上发涨。驻唱女孩倒是大大方方地做了自我介绍，亮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张怡然点开手机扫码，看女孩的微信名正是她的本名陈敏。她顿感相形见绌，看着自己“自贸区第一烤冷面张大王”的微信名，陷入了长久的尴尬。
她太久不加新人了，竟然从来没觉得自己这种莫名自嗨的微信名有什么问题。
“我通过了，不要让聊天框吃灰哦。”女孩看着她窘迫的样子，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善解人意的替她解了围。
张怡然感激地朝她笑笑，在得知对方要离开的方向和自己的不顺路后，她们终于在这个花坛边分开。
很快学姐丈夫的车也到了，看着男人急吼吼过来的样子，张怡然笑得十分欣慰。
虽然她并不想结婚，也对所谓的“丈夫”的角色没什么信心，但她始终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的婚姻。
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了，好在第二天是周六，倒也没什么负担，简单地洗了个澡之后，她决定今晚先放过，不加班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还是学姐来敲门把她叫醒的。
本来可以放任她继续睡下去，但学姐丈夫的妹妹来到了他们家。想到张怡然喜欢打麻将，学姐穿就攒了个麻将局，想让张怡然换一换思路，减轻一下出租车事件后的心理负担。
张怡然自然是领情的，她的人生信条之一就是饭可以不吃，但麻将必须打。她们四人就这样从下午酣战到了半夜，实在累极了，四个人躺在铺了毛毯的客厅地上，横七竖八地睡过去。
如果这时候有外人进来，应该会以为屋里发生了什么不见血的凶杀案吧。
就这样，张怡然的时间好像从周五晚上直接跨度到了周日的下午。她好像被困在一个真空中，时间走了，她却忘了动，好像与世隔绝一样。
她甚至都没有闲下来去看手机。
可是当她在周日下午真的摸起手机的时候，她在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已经错过了拯救一个女孩最后的机会。
微博热搜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对一个音乐博主去世消息的讨论。博主名叫MCMC，在某短视频平台上小有名气的年轻女孩。
周六凌晨，博主发了一条动态，说自己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露｜阴癖，幸亏得到了好心偶遇的小姐姐的帮助才能得以脱身。
她说，希望男人能争点气，不要再做这么下流又低级的事情。东亚男人的下面，三个凑不齐二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言语直白犀利，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并在这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不断发酵。
最终，博主因为网暴不堪重负，在59分钟之前出现了她已经离世的消息。
歌手，半夜，露｜阴癖。
这三个关键词赫然出现在屏幕上，即便张怡然的上周好像上个世纪一样，但她依旧很快从闹钟调取出了一张灵秀的脸。
陈敏。
这一瞬间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做。去看看她的短视频平台帐号吗？还是去看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先报警吗？还是？
对了，应该先给陈敏发条消息打个电话，确认一下这些是不是有人造谣，是不是假的。
她切出微博打开自己快两天没有看的微信，抖着手往下滑找到陈敏的头像，直接拨出一个微信电话。
一直没人接听，陈敏的待机铃声一遍一遍地循环着，张怡然的心也慢慢沉下去。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她们才刚认识，明明前不久才加上了微信，甚至聊天框里都空空如也。
只是过了一天半的时间而已，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张怡然有些情绪不稳，她觉得自己的头像是在热火中熏烤，而身体却如坠冰窟。
她并不认识陈敏的亲戚朋友，没有任何渠道能获得什么消息，只能试图从一个个热搜和层出不穷的话题tag中，拼凑出一个可能的真相。
几乎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张怡然从前一天早上开始对陈敏的反驳、跟风，看到事情发酵后纷纷加入蹭热点的分析类发声，再到最后爆出陈敏自｜杀的消息后，网络上重新又改变的风向，只觉得心惊。
她只觉得像是在吃人。
第50章 [VIP] 完美受害6
陈敏所说的事情, 张怡然是很清楚的，遇到露｜阴癖是真的, 有两个女生帮陈敏把怪人打走也是真的, 毕竟这两人正是张怡然和学姐。
当天半夜，陈敏在自己的短视频帐号里发布了一个动态，情绪激烈地描述了这一整件事情。
张怡然觉得她或许是有些上头了, 也许是实在觉得恶心, 就直接喊话了男人这个群体。
情感上来讲，张怡然觉得这种情绪发言没有问题, 即便是她在工作中编辑文章时，很多时候也很难压抑住自己的“厌｜男情绪”。
但是，从公开言论和传播的角度来说, 这样说话是一定会惹来爆炸式争议的。
有人说她是故意作秀，糊咖自救引流量。张怡然不了解陈敏, 她们也只是刚认识, 她并不能判断这个揣测的真假。可即便这是真的, 在视频发出去的一天之内，陈敏所承受的恶意和伤害, 都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普通人所能承受的。
张怡然能看到, 在陈敏的视频发布四小时后，她所说的话就被制作成动图和更适合微博渠道传播的短视频，被精心剪辑的只言片语慢慢地变成第一条热搜。
男性的大v和普通用户开始对陈敏口诛笔伐, 以她挑拨男女对立、打拳、侮辱男性群体等为由, 几乎想要将她判处死刑。
在他们口中，陈敏好似杀人。
慢慢的, 好像有人嫌这不够，他们攻击的对象从陈敏的言论变成了陈敏本人。
——“[坏笑][笑哭]这是价格没谈拢吧？”
——“大半夜出去能遇到什么好事？有好人家的女孩大半夜出去的。”
——“半夜去上钟刚回来？”
——“头发染成这样, 一看就不是正经东西[机智]”
——“还评价东亚男人，你见过很多？[鄙视][鄙视]那你还怕什么露｜阴癖啊”
……
群体性的恶意只需要一个催化剂，就能膨大到百倍千倍。张怡然眼前好像能浮现出这些恶意变成实体，是如何蔓延到陈敏的身上，又如何一点一点将她吞噬、淹没。
任何为陈敏开脱的言论都被打成了“男女关系和谐”的对立面。即便只是说一句，她罪不至此，“挑动男女对立”和“该不会同样也是陪酒女”的帽子也会直接扣下来。
张怡然觉得，她的资料库更加丰富了。
陈敏和她找到的其他案例受害人都不太一样。她不是个“完美受害者”。
她的言论有过激的成分，以个例的负面信息向某个群体发起进攻，是明显有失公允的。而且她的职业也并非是大众眼中的“正经职业”，为她的遭遇和经历都蒙上了一层暗粉色的纱。
人们说她“活该”。
活该，这本身就是个让人混淆的词汇。我们接收了太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价值观，我们觉得因为夺妻之恨而血洗一个山寨是合理的，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为了师父屠戮一个门派是重情重义的，为了一个男人而让存了抢夺心思的女配角付出沉重至自由和性命的代价是大快人心的。
“做错了就要承担代价，犯了错就该躺平任嘲。”
可即便如此，她被人肉出真实姓名和个人信息，承受着数以百计的骚扰电话，看着自己年迈的母亲的名字和照片被放在互联网的各个角落，看着自己被叫做“彩虹荡｜妇”，造谣她的性｜生活比她的头发颜色还丰富，这些结果都远远超过了她的“错”的程度。
人们以为这个规则是对的，是普世的。可是却没有人真的提出来，女人生来就被打上了更多束缚的标签，以至于任何普适的规则和道德标准用在女人身上的时候，付出的代价都远超过犯了同样错误的男性。
她是荡｜妇，但他却是浪子。
她找”接盘侠”，但他是浪子回头。
她竟然是杀害丈夫的毒妇，但他实在“有难处”，被“惹得烦了。”
明明同一时间，还在有人为说着“女人不会洗衣服做饭那娶她干嘛”的男艺人辩护，为他找出一百个理由辩解，为他找到无数的角度去领会精神，以“男主外女主内”是中国人的传统为由大肆表达赞同。
不止男人为他发声，还有女人。
男｜人团结起来压迫女｜人，而有些女人渴望他的褒奖和爱情。
张怡然觉得，大家都病了。
极端的痛苦会让人失去反抗的心思。如果有越来越多的陈敏，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少的彩虹色头发。
张怡然抱着电脑写下。
倘若女人只要有一点错处，就要付出如此鲜血淋漓的代价，那我们永远没法挣脱桎梏，永远万劫不复。
。
“节哀。”
学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周日晚上。这个时候网络上的风向才有些扭转，一部分人开始反思在这一整个事件中，错的最多的，真的是一时愤慨说出了偏颇言论的博主吗？
一个社｜会的理性，需要四十个小时，价值一条人命。
张怡然坐在客厅的飘窗上，捏着罐啤酒慢慢地喝。感受到学姐明显低落的情绪，她笑了笑，不在意地耸耸肩：“没什么节哀的，非亲非故。”
“芝焚蕙叹，兔死狐悲。谁说她不会是你和我呢？”学姐结果张怡然手里的啤酒罐子，把剩下的最后一口灌到了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