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江宝琪瞠大眼:“你想起来了?”
沈含晶坐起来:“知凛呢?”
“在楼上。”见她要下床,江宝琪马上阻止:“你别去了,我外公可能在。”
“那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过危险期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江宝琪眼睛滴溜溜看着沈含晶,没太搞懂什么情况。
是受刺激,所以恢复记忆的吗?
“还好吗?我去叫医生来看看?”袁妙问。
沈含晶确实有些头晕,倒在枕头上,点点头。
袁妙走后,江宝琪研究沈含晶:“你真想起来了?全部?”
沈含晶手心盖在额头上,看她几秒:“你想说什么?”
江宝琪眼睛乱眨几下,犹犹豫豫的:“那你有没有想起来,安叔为什么坚持要姓方的判那么重?”
沈含晶看向被面,慢慢说了句:“因为他一直骚扰我,也威胁过我。”
不仅骚扰,还曾经给她下药,企图迷晕她。
所以她当时想的是,如果徐家答应方家父母的请求,那她要以受害者的身份,送方治成多坐几年牢。
她不怕名声臭,也早就想好要报很远很远的学校,从今以后离开申市,再不回来。
反正当时跟徐知凛分了手,没想过要重新合好。
她没什么好在乎的,只要方治成遭报应。
江宝琪摸摸鼻子,没想到她真记得:“那他……为什么要威胁你?”这是真不清楚的。
“因为,他知道我跟你二哥的事。”沈含晶抓着被面,沉默了小半分钟后,又看江宝琪:“我和方治成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有!”江宝琪矢口否认,但在她的目光下又不得不承认:“好吧,那年安叔跟我外公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一点……你别瞪我啊,二哥也听到的,而且我这么多年谁都没说过!”
沈含晶愣了下。
原来徐知凛也一直知道,怪不得……后来会找她。
医生过来了,到病床前检查。
江宝琪站在旁边,看着沈含晶的脸,心里各色情绪消长。
其实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那种事真的很恶心。
但又能怪谁呢?怪她看起来太弱,好像对谁都没防备?还是怪她逆来顺受,好像谁都能欺负一下?
唉,说不清。
“这里你来吧,我上去看看我二哥。”江宝琪走到袁妙身边。
袁妙点点头:“好的,麻烦你了。”
这么客气,江宝琪反而噎了下。
其实论起来,她跟沈含晶才是最早认识,关系也该是最近的。
抿抿嘴,江宝琪没再说什么,抓着手机离开。
病床旁边,医生观察过沈含晶的情况:“看起来暂时没什么事,今天多休息吧,尽量不要下地。”
“医生,她这忽然恢复记忆,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袁妙忙问。
“应该没事,明天开几个检查去做做,多留院几天,别着急走。”医生抽出病历,把情况给记下来。
其实本身是心因性失忆的话,受到重大刺激忽然恢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写完嘱咐道:“心率血氧目前都正常,头晕的话,可能是睡太久了脑供血有点不足。回头吃吃东西看会不会好一点,还有,刚恢复记忆,你不要太着急去想以前的事,一件件一点点来,不然脑子承受不住。”
“好的。”
有医生的话,袁妙稍微放心了。
她下楼去买吃的,七七八八抱一堆,回来的时候碰见熟人。
“江助理。”
江廷回头,看她两只手全是满的:“你跑医院进货的?”
“你吃过了吗?”袁妙问。
还真没吃,江廷顺手拿个三明治:“她怎么样了?”
问沈含晶呢,袁妙照实回答:“医生说没什么,观察观察就行,那个……徐总醒了吗?”
“醒是醒了,脸白,说话费劲。”江廷大口吃东西:“我听我妹说,以前的事她都想起来了?”
“应该是吧?”袁妙其实也不敢太确定,毕竟好像还在恢复期。
看她一幅状况外的模样,江廷嚼完三明治,走之前又掏瓶奶:“上去吧,有事电话。”
袁妙提着东西,回了病房。
窗户打开,沈含晶披着外套站在窗口,默默出神。
“别吹风吧,小心感冒了。”袁妙过来劝:“先吃点东西。”
白粥,熬得稍微有点稠。
沈含晶喝了几勺,实在没什么胃口:“我不饿。”
知道她是没什么心情,袁妙想了想:“我刚刚下去碰到江助理,他说徐总已经醒了。”
沈含晶点点头:“醒了就好。”
“嗯。”袁妙安慰她:“别担心。”
沈含晶压低脑袋,其实不用刻意回想,情绪和回忆会自动咬合在一起。
无意识地,她喊了声:“妙妙。”
“嗳。”袁妙答应得很快:“想说点什么吗?我陪你。”
说点什么呢,沈含晶有点恍惚,看着自己指甲盖面的月牙纹:“我想我妈妈了。”
*
住院几天后,沈含晶出去一趟。
冻云低垂,冬天的墓园,人比上回要少。
找到墓地,沈含晶把新带的花放在前面,再然后,对着生母的照片发呆,出神。
时间真的好快,原来距离最后看见这张脸,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她刚从医院出来,身上还带着消毒水的味道,闻一闻,还有点针头的金属味,跟那年一模一样。
记得那年进医院,大人们都好忙,她声音太小了,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
还有缴费单子,每张都好长,字密密麻麻的,她只认得妈妈的名字,冰冷的两个字:冯珊。
她没有钱,抱着那叠东西茫然坐在医院门口,被其它人嫌挡路踹了一脚,才想起来去找陈朗。
找到家里,陈朗正在翻箱倒柜,听她说要钱,就把她骗到河边,抓起来扔了下去。
河水很深,很快没过口鼻。
她在水里挣扎,被路过的人救起来,放在膝盖上拍了好久。
再回医院,妈妈看她浑身湿透,又抱着她哭了好久。
第二天,就带她上了马路。
她当时呆呆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嘴里的糖很好吃,甜辣辣的,怎么也吃不够。
再后来,妈妈进了ICU。
ICU的探视玻璃太高了,她再怎么努力踮脚也爬不上去,所以后来她找了个凳子,站上去看着妈妈,喊妈妈。
ICU探视时间有限,每天就那么十几分钟,她连眼都不敢眨,格外珍惜每一秒。
以及漫长的每一天,都在期待进去探视。
她还记得ICU的场景,记得听到她的声音,母亲努力想靠近探视玻璃,但因为眼角肿得好高,根本睁不开,只能默默流泪。
据护士说,是因为长期处在昏迷状态,所以并发角膜炎,糊住了。
是什么意思,当时的她还不太懂,别人说她就听,别人问,她就机械性地回答。
她没上过学,但那段时间也多认识了几个字,比如三个字的是收费单,五个字的,是病危通知书。
长方形,好多行,还需要她签字。
她不会写字,就按手印。
手印按最多的那一天,她被领进去,面对面见了妈妈。
妈妈瘦了好多,以前总是涂着口红的嘴唇白惨惨的,还长了个黑色的痂。
病床摇得好高,妈妈高高地躺在枕头上面,声音却特别特别小。
妈妈告诉她,姓徐的那家人有钱,还有跟她一样姓沈的那位叔叔是个好人,让她去求他们,要哭很大声,要跪很用力,要说自己很惨很惨,要想尽所有办法,住进那个家。
哪怕做个自私虚伪的人,没什么比活着还重要。
她似懂非懂,问妈妈是不是也要住进去,在各种仪器的警报声里,妈妈摇了摇头。
医生和护士站过来准备最后抢救,她被慢慢挤开时,手臂再被用力抓住。
同时,听见氧气面罩后,混在哽咽里的最后一段话:“妈妈对不起你,不该带你上马路,你以后再想起来,愿意原谅妈妈就原谅,不愿意,你就记恨我,没事的。”
那一天的最后,她按手印的那张纸,最上面的字格外多。
医生告诉她,是临床死亡通知书。
那一天开始,她没有妈妈了。
……
记忆以人为轴,被一遍又一遍揉旧。
风把头发吹乱,发脚跑到嘴唇边,被糊住。
有点冷,沈含晶缩了缩肩,把那点头发摘下来。
袁妙给她递纸巾:“没事的,你看你现在过得多好,阿姨肯定知道,也肯定很欣慰的。”
“嗯。”沈含晶接过纸巾,这才发现自己流了一点眼泪。
她从嘴角摁压到眼角,最后一吸鼻子:“走吧,太冷了。”
回医院的路上堵车,最堵的那一段,窗外是一所中学。
球场处于视线低位,能看到一边在踢球,而另一边,在投篮。
全场都是十几岁的男生,风风火火,笑笑闹闹。
沈含晶靠着窗户,突然滑入回忆,想起曾经在操场上悄悄朝她招手的少年,想起他用力的时候,颈椎旁边的肌肉突出来,汗让他看起来有点软,有点过分的白。
白到刺眼。
更想起那年去广东,火车站的风很大,她被人撞了下,他紧紧牵住她,坚定的,一直往外走。
思绪开始打岔,沈含晶解锁手机,给江廷发了条信息,问方不方便上去看一看徐知凛。
信息没有立马回复,等几个小时回到医院,等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江廷才说徐知凛醒了,让她可以上去。
其实就隔了两层楼,外面布局差不多,只不过他是单人病房,没有进进出出的其它家属。
关门,病床上,徐知凛缓缓抬头。
他看起来精神还行,只是下颌线更加清晰,一双渊黑的眼,看人很专注。
“我来探探你。”沈含晶笑了笑:“没带什么东西,希望你别介意。”
“坐吧。”徐知凛指指旁边,可能因为刚醒,声音有点淡漠。
沈含晶坐过去,离床不远的位置。
地板很干净,隔帘束了起来,床头柜和电视柜上都有花,应该是亲戚朋友送的。
相顾无言。
沈含晶坐得很直,人说不上局促,但因为沉默的时间太长,再开口,话显得干巴巴的:“方治成……已经抓起来了。”
“我知道。”
沈含晶往被面看了看:“你还在处理工作?”
“没有。”徐知凛把笔记本电脑拿开:“发几条信息而已,没怎么管。”
顿了顿,问她:“听说你都记起来了?”
“差不多吧。”沈含晶回答。
徐知凛点点头:“那很好,恭喜。”再问她:“以后怎么打算?”
“明天出院,打算先回一趟德国,去看看我爸。”沈含晶摸出手机,摁亮屏幕后很快又锁屏:“白天,我去看过我妈了。”
徐知凛视线侧过来。
“她墓地前的花是你放的吧?你以前,经常去看她?”沈含晶问。
视线收梢,徐知凛说:“去过几回。”
“嗯,谢谢,谢谢你替我记得她。”眼周淡淡的笑意游动,沈含晶站起来:“你好好养伤,我走了。”
从头到尾,其实也没几句话。
人往外走,步伐是匀速的,手腕自然垂在身体旁边。
也不过才几天,好像细了一圈。
纹丝不动的,徐知凛坐在原地看着她。
单薄瘦弱的背影,有着强烈的游荡感,好像什么都能穿过她,但什么也都抓不住。
就像那一年,走在出租屋的楼道里,不声不响要离开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加更】
【接楔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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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2011, 漫长夏季。
那天开始沈含晶没再回来,徐知凛找了很多地方。
她上班的商场,她路经的每一段,他都去找过, 去问过。
没人见过她, 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甚至没有人关心。
业绩冲突的原因,她的同事们都不友好,甚至有恶意猜测的,说她八成是跟有钱人跑了。
因为上班这么久, 总能看到有钱男人跟她搭讪, 在她手里买东西。
徐知凛没听这些,找来找去, 又去菜市场也问过一圈,但都没有消息。
好在房东挺善良, 虽然也是外地人,但在这边开了很多年出租房,知道这一带有多乱,所以也抽空陪着去找去问, 到后来,又陪他去报警。
从派出所出来,见到家里爷爷。
“徐凛, 该回去了。”老爷子开门见山:“别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有你的事要做。”
一点猜测得到证实,徐知凛问:“她人呢?”
“不清楚, 大概已经不在国内。”
轻飘飘一句话, 把人钉死在原地。
热气好像全从指尖跑走, 徐知凛垂下眼:“我想见她。”
“还见她干什么?别傻了。”老爷子面色很难看。
天光破折,有什么在身体深处嗡鸣着。
徐知凛定定看着脚面,这回说的是:“我要见她。”
僵持几天,终于如愿。
笃笃笃,缓慢三声,懒抬手的姿态。
他知道,是她来了。
打开门,笑眯眯的一对眼:“等我啊?”
她从外面挤进来,熟门熟路坐去床上。
席梦思的弹簧被挤压,发出一点粗糙回响。
徐知凛愣几秒,慢慢把门关上。
手心蜷着,他走过去问:“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她昂头看他,两只腿交叠,手往后撑,一幅懒怠模样。
徐知凛站旁边:“我也吃了。”
“撒谎,你明明很久都不肯吃饭。”她把枕头拖过来,抱在怀里问:“不是想见我吗?要说什么?”
她太淡定,像没事发生。
徐知凛也在旁边坐下,过很久问:“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以为你清楚的,早晚会有这一天。”她撑着脸,声音轻快。
徐知凛摇摇头:“我不清楚。”他说:“我想跟你过一辈子,没想过要分开。”
耳边一声清脆的笑:“徐知凛,一辈子很长的。”
“不长。”
“你不懂,真的很长。”她踢掉鞋,把腿盘起来:“我不想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如果我们要搬出这里,你要上很多个夜班,要找很多兼职,我也要卖很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