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你——瑞曲有银票【完结】
时间:2023-08-01 14:33:01

  德国的春天, 气温多变。
  天气阴阴的, 雨要下不下。
  因为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徐知凛在机场逗留很久,辗转联系,最后找到这边私保的经纪人, 才得到医院地址。
  搭车到达医院, 天已经又擦黑了。
  进入住院部,七楼的走廊, 正好看见沈含晶。
  她在护士站填什么东西,比照着手机里的信息, 一边看一边填。
  室内是有暖气的,她穿不算多,套了件毛衣加牛仔裤,一看就是方便行动的装扮。
  还有头发, 全被夹子抓在脑后,不长不短的有几缕,顽固地垂在额头前面。
  表填一半, 她伸手绕了下, 同时侧头。
  视线相交之时,徐知凛掌心犯潮。
  他咽了咽嗓子, 走过去问:“安叔呢?”
  沈含晶看着他, 眼也不眨。
  过半分多钟, 才答了句:“在加护间。”
  加护间在楼上,最安静的那一层。
  两人从楼梯走,楼道间窗户没关,可能觉得冷,沈含晶抱着手臂搓了搓,低着头,一言不发。
  徐知凛往前跨一步,抓住她手腕,小力往后带。
  她先是挣扎了下,但很快又听到一记小声的哽塞,接着那双手穿过他,人也在他怀里发起抖来。
  她在哭,低声且压抑的,哭到口齿不清。
  头回看她哭成这样,徐知凛的情绪更加被提起来,低哑着声音安慰:“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沈含晶摇头:“不是太好,情况不是太好……”她手都在颤:“我有错,都是我的错,爸爸身体不好,我不该回国的,我应该留在这里照顾他……”
  在面对亲人的病痛时,所有情绪都会被成倍放大,尤其是自责。
  难以想象,这些日子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徐知凛抱紧她,手一遍一遍抚着后背:“没事的,别担心,我们先看看什么情况,别怕,别怕。”
  沈含晶怎么会不怕,她怕死了,毕竟沈习安病情真的很严重。
  海绵状血管瘤,长在脑室的,从去年开始头晕头痛,现在已经有过一回脑出血,这段时间,人一直在神外的加护病房出出进进。
  因为位置接近脑垂体,手术又难度太大,如果动手术,可能半身不遂,或者手术台直接下不来。
  “这边医生说如果能醒,就怕也要偏瘫,或者……失语。”探视区,沈含晶目不转睛看着里面。
  感受到情绪紊乱,徐知凛抓着她的手,想很久:“我们再联系看看。”
  他在这边确实不熟,只能不停打电话,发动国内关系网,让人帮忙找找合适的医疗渠道。
  时间上是有点紧的,毕竟病人多在里面待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
  好在来的第三天,终于联系到了手术资源。
  汉诺威的医院,一位神经外科的知名专家,手头有不少疑难脑瘤切除的成功案例,可以过去咨询看看。
  得知消息的当天,徐知凛和沈含晶把片子和所有记录带过去面诊。
  等一上午,终于在下手术的间隙得到了面诊时间,并于忐忑之中确定手术指征,也初步取得主刀的排期表。
  医院出来,都松了口气。
  徐知凛还在打电话,沈含晶到旁边买了两个汉堡,等他打完,递过去一个。
  徐知凛咬一口,看了看。
  “是不是很难吃?”沈含晶问。
  “还好。”徐知凛吃完,又咬了一口。
  沈含晶笑笑,德国人的东西,其实很不好吃。
  又干又硬,又酸又咸,这边天气也是,阴多晴少,一春一冬的,太阳都特别难见。
  坐在路边长凳,两个人沉默地吃完这餐饭,再又赶回原来的医院。
  恰好护士通知,说沈习安醒了,而且情况现在看还好,没有出现偏瘫的症状。
  换上隔离衣,他们进到病房里面。
  看沈含晶有点走不动路,徐知凛把手放她后腰,低声鼓励:“去吧,慢点说。”
  转院治疗的事情,他们需要跟沈习安说明一下,也要征求他的意见。
  毕竟专家手里成功案例再多,一上手术台,谁也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
  沈含晶走过去,在病床旁边站了站,弯腰凑近养父:“爸,能听到我说话吗?”
  徐知凛站后面,看见沈习安一点一点,慢慢睁开眼。
  很久没见这位长辈,他额角已经有了苍发,因为病痛人瘦不少,说话声音也很轻,很缓。
  这边医疗运转很高效,护士足够尽心,护理上的一些细节也很人性化。
  不少患者的床头都摆着祈愿卡,以及家庭相册。
  沈习安的床头,同样放了他们父女的合照。
  照片是在小房子客厅里拍的,沈含晶站在沈习安右腿旁边,脸上微微带笑,沈习安的手则放在膝盖上,两人直视镜头。
  一个严肃,一个拘谨,都不太自然。
  印象中,他们相处起来也是这样的,不苟言笑的父亲,安静话少的女儿,很少看到特别亲近的时候。
  比如现在。
  一个躺在病床上,声音虚弱到旁边都听不见,一个小声说着什么,耐声耐气,小心翼翼。
  但父女两个手掌交握着,是格外贴近的距离。
  过一会,沈含晶直起腰,往后面看了看。
  徐知凛会意,往前两步,接替她站到旁边。
  “安叔。”他蹲下去。
  沈习安撑着眼皮,用发虚的声音打招呼:“你来了……”
  他们说话,沈含晶擦了下相框,再把新换的祈愿卡放在旁边。
  很安静的空间,只有各种仪器的转换声。
  偶尔病人咳嗽一下,但被子盖着胸,看不出多明显的起伏。
  旁边的两个人还在说话,其实应该也才几句而已,只是养父现在状态不好,说和听都比平时要费劲得多。
  没多久,探视时间到了,两人走出病房。
  徐知凛去护士站要两杯茶,走过来,递一杯给沈含晶。
  就算是有暖气的室内,中国人也需要一杯热水,不仅暖胃,也暖手。
  沈含晶接过来,跟他一起站在楼道。
  外面河岸边,栽的全是橡树。
  侧头看徐知凛,他边喝边回信息,界面上一句接一句,是在跟朋友确认手术的事。
  连日奔波,他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下巴已经长出朴钝的胡茬。
  回完信息他抬头:“说好了吗?”
  “说好了。”沈含晶抓着纸杯口:“我爸他,同意转过去。”
  “好。”徐知凛低头又打了几句话,等收起手机,朝她鼓励地笑笑:“别担心,会顺利的。”
  沈含晶艰难地扯出一个笑,不算轻松。
  这种时候心都吊着,其它的话,暂时没什么心思说。
  次日转院,半周后,手术开始。
  沈含晶坐在等待区,手机震个不停。
  她也有点坐不住,干脆出去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罗婶的,另一个,来自梁川。
  电话那头梁川很焦急,说听到消息就想出国的,但手机卡护照都被父母拿走,一直把他关在家里,今天才想办法跟她联系上。
  “晶晶,我过去好吗?你把地址发给我。”梁川请求道。
  “不用了,我爸已经在手术,应该没事,你不用跑。”
  挂完电话,沈含晶看着窗外,熟悉的红顶屋和绿树。
  其实是很不错的国家,她刚来的时候也很喜欢这里,毕竟是从小就向往的地方。
  庄重严谨的哥特式建筑,一直憧憬的科隆大教堂,以及这个季节海德堡开绽的春花,欧陆风光,独有的德式浪漫。
  到这里留学,确实是圆了她的梦。
  可她来的时间点,好像有点不对。
  而且待过才发现,有些东西骨子里剔不出去,归属感这种情感,永远只会属于母国。
  难得出了太阳,沈含晶把窗户开一条缝,伸出鼻子呼吸新鲜空气。
  回头看眼徐知凛,他坐在椅子里,视线看的是手术室方向。
  春日照到眼皮上,沈含晶忽然想起那年保姆车里,被吓得说不出话的小少爷。
  白衬衫黑领结,像童话书里走出的小王子,只是看起来呆呆的,眼珠都不会动了。
  后来她被接进徐家,也常能看到他。
  他其实很忙,有钱人家的孩子,尤其是着重培养的,要上的课很多。
  除了学校里的课,他还有各种辅助班,到家里或者外面,要学的更不止才艺。
  她对他很好奇,但不敢接近他,因为她们总说她身上有味道,不仅是杨琳江宝琪,还有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女孩,父母都是做生意,或者学校医院当官的。
  她那时候不懂,也觉得自己身上确实有味道,因为跟着罗婶的时候她很少洗澡,怕占用洗手间,也怕浪费人家的水和香皂。
  住进徐家后,养父给她买了洗发水和沐浴露,她每天多用一点点,为了掩盖味道,又偷偷给自己身上扑痱子粉和花露水。
  但用多了,又被说太香太冲鼻。
  可能有钱人的鼻子都很灵很挑剔,那些人里不嫌弃她的,只有一个徐知凛。
  他不会在她旁边故意捂鼻子,不会推她搡她,甚至有他在的时候,她们也不怎么敢欺负他。
  因为他是徐家少爷,徐家的东西徐家的生意以后全是他的,她们不敢跟他吵,怕被他赶出去。
  后来江宝琪去香港玩,带回来一堆瓶瓶罐罐,其中有一瓶破了口,被扔进垃圾筒。
  发现是洗发水,她捡起带回去,晚上用来洗头发。
  后来有一天在客厅碰到,他说很好闻。
  她愣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的头发。
  那天客厅没人,她壮起胆子问是什么味道,他想了想,说是潮湿的柑橘调,带一点丁子香。
  又笑着重复了一句:“是很香的味道。”
  她有点茫然,柑橘她知道,丁子香是什么香却不清楚,但他说好闻,所以她回去查了品牌和香味。
  看好久,因为真的好贵。
  于是她收起最后小半瓶,没舍得用。
  她太穷了,暂时还买不起。
  可她买不起的东西,是别人可以随手乱扔的垃圾。
  所以什么是阶级啊,就是抬头看到被别人承包的璀璨,你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够不着。
  于是只好低头,头低多了,卑从骨中生。
  申市是很精致的地方,到处是她消费不起的东西,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像尖利的刀刃,经常能割破她的胆气,让她只敢站着,怕说错话,不敢多开口。
  但穷其实不算什么,她怕的是被赶走,因为妈妈说了,要想办法住进徐家,留在徐家。
  好在那时候她差不多能确定,自己应该不会被赶走。
  她发现名字虽然没换,但换了户口本,跟养父的名字在一起。
  养父是很好的人,送她读书,还会给她零钱花,只是他长得太高人也太严肃,工作又很忙,所以她不怎么敢跟这位大人说话。
  除了考试结果出来,可以用试卷当话题,跟爸爸说两句话,被爸爸摸摸头。
  她好满足。
  于是她知道了,成绩一定要好,大人才会喜欢,会被夸,被看见,被挑到前面去,不像以前,只能在厨房在保姆间在车库通道待着。
  只是被夸的同时,也有烦恼。
  比如江家兄妹成绩都很差,看不惯大人因为考试分数夸她,每回在旁边做些怪动作,说些酸溜溜的话。
  徐家有些帮工也不怎么好,为了讨这些资本子弟开心,跟着说她字丑,说跟她这个人一样,瘦得像鬼。
  她尝试克服这些难过的情绪,每回他们嘲笑,她会把耳朵关起来,不听也不看。
  但情绪可以被克制,只是难过本身却不会因为这个而减少。
  尤其是说到她妈妈,她很难受,很不爱听。
  直到十岁那年,她看见江廷掉进水里。
  水挺深的,江廷像条狗一样挣扎,浮上浮下,应该快要死了。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死亡是什么,也知道谁都要死,但当她一脚把江廷踹回去的时候,在江廷的求饶声里,她忽然感觉好兴奋。
  原来有钱人也那么怕死啊。
  所以她欣赏够了江廷的惨样子,后来又帮他端饭进去,看他吓得差点背过气的样子,开始有了轻蔑的情绪。
  原来再有钱也是庸人,没用的庸人,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的庸人。
  在有些恐惧前面,也不比她这样的穷人高贵。
  于是从那天起,再面对这些所谓有钱有势的人,她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态。
  她想,妈妈说得对,当个自私虚伪的人不仅能活着,还能活得很好,很有意思。
  她开始享受这样的状态,江廷害怕的样子让她脉搏跳好快,还有那几位千金,矫揉造作自以为是的样子,她看得很好笑,觉得也不过如此。
  毕竟她只要做点小动作,她们就能吵翻天,能绝交,能为了哪个明星更帅而摔东西。
  多幼稚。
  她当个旁观者,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天天像在看戏,还没有人发现她的改变。
  但慢慢的她开始不满足,开始有了其它欲望。
  比如徐家小少爷。
  少爷念私校,特别贵的私校,里面基本都是要出国留学的人。
  学校和她们的面对面,但设施设备和环境都比她这边好,校服也好看,跟西装一样。
  天天进进出出的,差别太明显了,这边的羡慕也太明显了。
  经常有人站在教学楼往对面看,看接他们的车多新多长,看有钱人读书的地方,也看富家子弟们怎么活动的。
  印象最深的那天,好像是运动会。
  有点吵,那边在踢足球,有个同学刚好带着望远镜,借她看了一会。
  两个凸透镜后,她在宽阔的专用的足球场上,很快看见徐知凛。
  他穿白色运动服,领口挂了条黑色汗巾,护目镜拉在帽檐上面,动起来的时候小腿肌肉紧实,跟腱绷出的线条很锐利,比江宝琪她们追的明星还好看。
  那天她心不在焉,放学以后,在家里蹲到了他。
  他真的很爱运动,从足球场下来还拍着篮球,因为运动过,眼睛又黑又亮,那点汗流下来,挂在鬓角把头发染湿。
  看见她了,他脚步停顿下,笑着跟她打招呼。
  温柔的少年,有干净好看的手指,清瘦立体的轮廓,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教养感。
  他阳光开朗,对谁都客气又温和,也被所有人喜欢。
  不像她,有时候关起门来,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阴暗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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