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椎脱落。”沈含晶指了指自己后成脖子:“医生说我如果胖点,就该成植物人了。”
她太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江廷犹豫了下:“那……有可能好吗?”
沈含晶回想医生说过的话:“逆行性失忆,恢复的机会,说是也有。”
江廷立马追问:“怎么恢复?”
“比如医学催眠?”沈含晶玩笑似的接了一句:“或者同类场景,足够刺激回忆。”
江廷脑子才闪动,门再度被敲开,袁妙进来报了个车牌号:“白色的LM,是江助理的车吗?”
“是我的,怎么了?”
“您挡到我们出货口了,可能得挪一下。”袁妙顺便把个果盘放进来:“不介意的话,车钥匙给我,我替您挪。”
“好,麻烦你。”江廷掏出车钥匙递过去。
给这么一打岔,刚才的话题有点不好续上。
想起自己的任务,江廷摸摸鼻子:“还是谈正事吧,合同已经拟好了,你先看看?”
合同随身带着,有备而来。
沈含晶说:“我以为徐总会亲自来?”
“总部有事,他赶回去处理了。”江廷把文件夹从包里掏出来,放到桌上。
“是临时有行程,还是不愿意见我?”沈含晶问。
江廷被这份直白吓了一跳。
沈含晶笑笑:“我能不能见见他,当面聊聊?”
江廷回过神,有些犹豫地看过去:“你回国的时候,安叔就没说过什么?”
“我爸本来不大同意的,是我非要回来。”沈含晶回答。
江廷琢磨了下:“因为梁川?”
沈含晶喝口茶,缓缓摇头。
杯子已经空了,她无意识地挲动杯沿:“我当时觉得失忆而已,又不是犯了什么法,接下来人生那么长,难道因为这个,就要给自己各种限制?”
说完又换上一副苦笑:“不过现在看来,我应该确实犯过什么了不得的错,才会被人这样记恨。”
江廷有些尴尬,但还是生硬地提醒:“合同你最好现在就签,也别有什么侥幸心理,毕竟以AN的实力,你扛不住也玩不过,没必要吃这份亏。”
话挑得很明了,沈含晶心里也明白,资本倾轧,不是她这么个小角色能抵挡得住的。
公道杯里的茶已经放凉,她提壶,重新冲泡的同时,也回想着江廷的身份。
姓江,是徐家外甥,也就是她那位前男友的表哥。
只有这层关系,才解释得了他这份不着四六的自在,即使工作时也没什么正经模样。
茶好了,沈含晶给江廷添茶:“听我爸说,江助理是徐总表哥,我和你也打小就认识?”
“也……算吧。”江廷支吾,回答得模棱两可。
沈含晶小声请求:“那以前的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碧清的一对眼沉沉锚定过来,终于又有了五官之外的熟悉感。
江廷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心虚地避开视线。
之所以心虚,不是没有来由。
真要论的话,在徐家度过不少寒暑假的江廷,也算和沈含晶一起长大。
或许刻薄了些,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现在的某些语境下,在他们家人的嘴里,她的代号都是“小养女。”
管家捡来养的女儿,安安静静怯生生,看起来很好欺负,确实也是可以欺负的人。
毕竟他们能对管家客客气气,但管家养女,就真不一定了。
何况大人压根没教过,需要对一个寄居者有什么尊重。
嘲笑奚落,言语都是耳濡目染,从身边人嘴里学来的。
他听过妹妹和同学喊她丫鬟,见过大人对她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而小养女一年年长大,从安静变文静,但从来不哭不气也不告状,呆板又木纳。
即使骂她孤儿,说她生母有精神疾病才会带着她在马路上找死,她也连嘴角都不撇一下,像是丝毫感受不到被压迫。
那时候小,有些话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而推她搡她看她趔趔趄趄,只为一种形容不出的快意。
对江廷来说,四年级前对小养女的印象,都是角落里安静等待的单薄身影,逆来顺受的脆弱生物。
直到那年,他摔断了腿。
腿是翻墙摔断的,于是整个暑假他都坐在轮椅上,吃喝要送,拉撒要扶。
个把月后他没憋住,趁大人都出门有事,去后园子撒了一下午的欢,直到听见疑似他爸的车声,才抄近路,着急忙慌往回赶。
好死不死的是,途中经过打算填平的喷泉池子旁边,他不小心拄到滑地,连人带拐摔了进去。
因为不会游泳,他在水里像鸡崽子一样扑腾,见有人出现,连忙伸手喊救命。
那人捡起拐杖递到他跟前,他连忙抓住,只是快到岸边时,却被对方用一股劲支着,不让他靠近。
他抹了把脸,见小养女站在岸边看着自己,不说话,也不继续往回拉。
他气得要死,张嘴就骂,终于把她骂动,被往回拖。
就在他洋洋自得,以为自己发威有用时,脸被结结实实踹了一脚,整个人又掉回水里。
溺水的无助再度来袭,窒息感逼近口鼻,他的恐惧到达顶峰,直到叫出对不起三个字,她才大发慈悲,又把他捞了回来。
上岸后他像条死鱼一样瘫着,像狗一样狂喘,而她找来衣服粗鲁地给他换上,守着等头发干了才准他回去。
从头到尾,她一声不吭。
回房以后,他从劫后余生的庆幸变成屈辱的愤怒,一时想着要怎么告发小养女,一时又想,干脆用来威胁她做点什么。
哪知当天晚上,他的饭是被她端进去的。
在她鬼一样的视线里,他被盯得嚼都不敢多嚼,甚至在她突然抬手的瞬间吓得呛了口汤,拼命咳起来。
没被水淹死,差点被汤呛死,那天他扒着床沿,咳得像发病的林黛玉。
而她拍蚊子的动作,以及临走前那一眼轻蔑,好像看穿他的外强中干。
草。
真他妈丢人。
那晚起他做了好几天的噩梦,被她摁在水里淹死,或者一脚踩断胸骨,埋尸荒野。
与此同时,他也悄悄留意起这个小养女,更发现了她的表里不一。
比如人前依头顺脑看着特好欺负,其实那双眼无情无绪,全他妈是盘算。
冷不丁看你一眼,像要把人贯穿。
后来他跟爸妈去北市几年,高中回到外公家,得知她在面包店做兼职,忽然想起当年之耻,于是带着报复和看笑话的心理,去了那间面包店。
他有钱,带几个朋友过去撑场子,杀气冲天地当了一把上帝,结果付款的时候太兴奋,不小心把饮料掉地上。
味全果汁,软塑料瓶的包装很脆,立马摔裂一道。
本来打算扔掉的,结果被她死死盯住,突然就怵得头皮发麻,最后连吸管也没敢要,愣是就着裂缝把果汁喝完了。
回去后,拉了两天肚子。
打那天起,他就知道这确实不是个善茬,又气又怕但不敢招惹,于是从此敬而远之。
可哪知道他那个斯斯文文的表弟,居然在大人眼皮底下跟这危险分子谈起恋爱,甚至为了她,差点跟家里断绝关系。
年轻男女恋爱分手很正常,但像他们那样爱起来背井离乡,分了又要老死不相往来,听起来狗血又刺激。
反正当初得知她拐走表弟,牛逼两个字差点从他嘴里蹦出来,又被他妈瞪了回去。
但该说不说,是真的牛逼。
不仅拐走他表弟,还把人给踹了,现在又找了个男的打算结婚,甜甜蜜蜜,把旧人忘了个干净。
搁谁不疯?
所以也不能怪徐凛,这么想着,江廷正色道:“叙旧的话没必要了,我跟你其实也没什么交情,言归正传吧,合同签掉,拿了钱你该去哪去哪。”
他态度突然转变,沈含晶思索了下:“听我爸说,我和江助理曾经也是同学?”
“你听错了,跟你同过班的是我妹妹,不是我。”江廷语气梆硬。
他妹妹……
沈含晶半含着眼,想起那天在国金见过的富家女,隐约记起微博的名字,似乎叫江宝琪。
“方便问一下,徐总什么时候会再回庐市吗?”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江廷警惕。
沈含晶尝试换个思路:“或者麻烦江助理看一下徐总什么时候有空,我可以去申市见他。”
“他最近行程比较满,很快也要离开申市,应该没空见你。”江廷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着应该,用的却是斩切的语气。
避之不及的态度,沈含晶当然感受到了。
谨慎甚至是防备,像是生怕她问些什么,叫他难做。
看了眼时间,沈含晶起身邀请道:“江助理第一次来这里吧,我带你逛逛?”
她笑意舒展,一双眼明澈透亮,江廷以为是顺利的信号,也站起来:“也行,那有劳了。”
离开办公层,到了二楼展厅。
有人在录视频,介绍新装成的样板间。
发视频的账号江廷也关注了,很活跃,从数据来看粉丝数也不虚,加上到店情况,足以证明获客能力。
再旁听介绍,话术很有一套,整体的接待氛围都不错。
地段不占优势,但营收能做到这么强,肯定是花心思下了苦功的。
这时候要被转卖,不啻于卖掉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代入想想,确实不容易。
看着沈含晶,江廷打心底发出点感叹。
这么个聪明脑袋,如果当初没有跑走,凭她的成绩,学业上肯定能有更好的发展。
屏幕前站了站,看见几张商业空间的落地效果图。
江廷忽然想起件事:“AN在崖州有间酒店在翻新,三百来间客房,软装搭配方面,应该可以考虑一下。”
崖州,国内一座海滨城市,知名度假圣地。
沈含晶伸手把效果图摆正,笑着说:“那AN一定是我们的大客户,期待合作。”
“以后都是一家的,这都不在话下。”
这话沈含晶没接,只提醒他:“地毯有点厚,江助理小心别绊到。”
逛完二楼再逛一楼,沿着动线走完全场后,到了展厅门口。
沈含晶站在logo底下:“那我就送到这里了,江助理慢走。”
原地站桩,江廷懵了下:“什么意思?”
“既然江助理这里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也说和我没什么交情,那我们没有再谈的必要了。”沈含晶回答。
江廷一怔:“合同呢?”
“春序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怎么会不明不白就拱手让人?”
好家伙,就是不签的意思了。
江廷顿时黑脸:“你耍我?”
“怎么会?”沈含晶嘴角弧度标准,礼貌得像嘲弄。
没想过是这样走向,江廷忍气:“看安叔面子上我提醒你一句,拿钱算了,不要搞事。”
太阳直照下,沈含晶头颈微偏:“那么点钱够我在国外过一辈子?还是说,无论我在外面做什么,徐总都会一直在经济上支持我?”
江廷重重愣住,惊讶于她的直接:“疯了吧,你跟他什么关系?爱人还是情人?他凭什么养你?”
“所以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要签这份莫名其妙的合同?”沈含晶笑意渐淡,说完又抬腕看表,催促之意明显。
这不是婉拒,已经算明拒了。
江廷反应过来,想一次就说服,此路压根不通。
靠威胁或好言相劝,她更是油盐不进。
气得牙关发痒,江廷想要甩几句狠话的,沈含晶的脸已经挂了下来,目光冷飕飕,跟刚才的好客判若两人。
这副神情,让江廷仿佛回到那个被踹了一脚的傍晚,面门生痛,脑瓜子嗡嗡的。
门口僵持着,出来个人帮腔。
“江助理。”袁妙走到他跟前,客气地询问:“钥匙给您,需要帮您叫代驾吗?”
“叫什么代驾?”江廷怒。
大白天的,他又不是喝高了。
“那您是不记得车停在哪里?我可以陪您去找。”袁妙再问,眼里依旧有洋洋笑意。
她执着地站着,江廷往左或往右,都有她结结实实挡着。
再看后面的沈含晶,直勾勾盯着他,和刚才的好客判若两人。
好男不跟女斗,江廷咬咬牙,气得转身就走。
等回到车上,他掏出手机,开始给徐知凛打电话。
响了大概半分钟,徐知凛接听。
“被赶出来了?”他声音平淡,看起来毫不意外:“我告诉过你,别掉以轻心。”
“你以前到底看上她什么?”江廷扶着方向盘,真诚发问。
“跟你没关系。”徐知凛说:“既然事情没办好,你就留在那边,想想怎么完成。”
“什么意思?这事不解决我就不能回去?”江廷毛了:“你这不是坑我吗?”
他发牢骚时,徐知凛刚到家。
从下车开始,一路听江廷说着事情经过,讲到激动处简直大冒肝火。
走进客厅,徐知凛单手解开领带。
他这表哥虽然不靠谱不着调,但很少有跟人急眼的时候,这回恼羞成怒,可见真是被气到了。
或许气没地撒,领带解下时,忽然听到江廷问:“她要见你,还让你加钱养着她,你怎么说?”
徐知凛定住。
电话那头,江廷随即支招:“不然把她收身边,当不成老婆当情人,就当重温旧梦,过几年给点钱打发算了!”
恶声恶气,带着发泄的意味。
徐知凛摘掉眼镜,在窗边的沙发坐下。
手机里吵得很,没听到回答的江廷开始嚷嚷:“你不会是不敢见她吧,怕她吃了你?怪不得着急开溜,原来自个儿也怂!”
“别激我,没用。”徐知凛垂下眼,语气不咸不淡:“宋琼或者梁川,只要用心总能想到突破点,自己想办法。”
江廷:“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是工作,没得推脱。”说完,徐知凛挂了电话。
门厅垂吊半人高的晶格,阳光透过格身铺射到地面,有一种斑驳的秩序感。
而他陷进背阴的沙发,像被阳光逼进角落的人。
偌大屋宅没什么声响,而安静催动倦意,鼻梢轻轻起伏着,徐知凛眼皮渐沉。
连日没得好睡,心在胸腔沉闷且无力地跳动着,只是觉浅的人,对周遭动静格外敏感。
恍惚间,一道呼吸落在额面,有人慢动作接近,小声喊他:“知凛……”
太近了,近到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潮湿的柑橘调,一点丁子香。